书城成功励志原野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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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光下的白马(6)

青草像站队,又像散开;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个词是寂静。没有河水流动,没有树叶喧哗,草的一生处于寂静中。或者说,没有哪一种生物像青草这样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缄默中保管着青草的秘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青草。在一个开窗又不住人的房间,地板的缝隙都会长出青草。楼顶上,隆隆驶开火车的铁轨的中间,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会串门的人。只可惜书页里长不出青草,我最喜欢的三部诗集——惠特曼《草叶集》、杜甫诗选、希梅内斯《小银和我》也没长出青草,这些诗集的每一页,实说都应长出青草,开放戒指大小的鲜花,像豆芽那样从书页里钻出。

说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样朴素。把小黄花送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苦味。牵牛花不分瓣,它们的花不仅像喇叭,还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说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灵一头栽进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见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风掀起胡子。那时候,我觉得青草是它脚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领着无数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务是领它们渡湖。山羊表情静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长时间思考呢?机关造公文的人爱说一个词叫“观点”,它在考虑什么观点呢?

青草让山坡的线条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的如在眼前。从山顶背后露出的云团像是从青草里冒出来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记忆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欢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劲。野花的花瓣在风中俯仰摇摆,像笑的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样静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热的中午,蚂蚱如触电一般蹦远。我研究过蚂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长十多倍,中间折叠。谁长这样的腿都没法走路,只能蹦。蚂蚱动作的突兀给人感觉它没脑子,细看它脑袋挺大,方型。这种脸型适合戴黑框眼镜。

葡萄牙诗人RamosRosa,我译之为罗萨,他有诗云“我所认识的天使,伫立在青草和寂静之中”。这个诗好,更有趣在他说“我所认识的天使”,可见每个人认识的天使都不一样。

有钱人认识的天使在银行,官员认识的天使是大官。实话说,我没见过长翅膀从天空飞下的天使,以后也许会见到。但如果把天使这个词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颜六色的托儿所。九点钟,刚会走路的幼儿出来做操,他们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齐步走,向左转,神态宛然。我视为天使下凡。这些天使会跌跌撞撞,会摔倒哭鼻子,马上又笑了,会太兴奋太胆怯,会向栅栏外围观的人群投来哀怜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们会青春永驻,会长生不老。单是摸摸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鸟儿也是天使,从这个树杈飞到另一个树杈,距离虽不远,也并非人类所能企及。齐白石画的小鸡雏怒气冲冲地抢蚯蚓,也是天使所为。齐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满了天使。天使说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爱美,他说“坏东西不能在我笔下活着”。他觉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寿。他说:“故夺鬼神之工”,喜欢被人称为“夺山翁”,又自称“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齐白石坚决相信:“丹青胜天工”。他说“画荷,雨气从十指出”。又说“大家作画,胸中先有所见之物,下笔有神。匠家作画,专事前人纸本,所画非所见”。如今的画家,有几个见过自己所画的东西?对照片画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在对别人的画作摹写,画虎啊、山啊、松之类,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白石说,他观察鸡的时间比画鸡多百倍。

罗萨所认识的天使在青草与寂静之中。寂静中的大自然千变万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重复。日本的临终关怀护士大津秀一记录了1000例患者的临终遗憾,述说自己一生没做并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没去过想去的地方旅行,没看到孩子结婚,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却没忏悔等等。大津秀一归纳总结的事情一共25项,都在自己与人际关系范围,而没涉及大自然。我以为,没和大自然亲近是人生至为遗憾的事,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虚度了。大自然有美,有爱,有和谐的秩序,还有罗曼斯·罗萨所说的天使。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一句话,在这里再引用一下——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

星子缀满天空

星星对我展示一种人格化的亲近姿态,是在达里湖畔的一个夜晚。

达里湖形似一牛肩胛骨,位于克什克腾草原的西北边缘。我们到达时已届仲秋,湖边遍生红草,像一堆堆暗燃的的炭火,驱逐已经逼人肌肤的寒意。达里湖在蓝得刺眼的天空下悠然映出远山的倒影。在人迹罕至的蒙古高原,此湖安闲丰腴,像赋闲的天神。远眺湖面,鸥鸟起伏,浪挽涟漪,无意中领会到达里湖的女性化气息。难怪当地有传说,把湖神秘称“达丽娘娘”。

看达里湖,你要调动好精神,一口气把它看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心若一软,贪图眼福回头再看一眼,就难免又看上半天。所谓“流连忘返”就是这个意思。你看到了什么呢?无非湖光山色,它如亘古不移又似瞬息万变。造化和人工的区别就在这里:人之手下无论多么巧妙的制品,刺绣也罢,园林也罢,总是极尽复杂,然而观者一目了然。自然展示的是单纯,好像啥也没有,浑然而已,给人以欣赏不尽和欲进一步了解却又无奈的境界。譬如看达里湖的蓝,令人惊羡,宛如在蓝中还有什么更美的东西。想起了一本台湾畅销书:《最蓝的蓝》。

入夜,我们几个不怕冷的人决意在湖畔的蒙古包下榻。蒙古包的样式设施均好,但这宜于夏夜里睡,离地半尺无遮拦,冷风自由去来。十多个人盖着被子和大衣挤在一起,在烛光下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近子时,我出外解溲,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满天的星星肃然排列,迎面注视着你,它们好像在蒙古包等候了多时。在这里看星星,星星们在你眼前亮起,一直亮到了脑后。你仿佛把头伸进了一座古钟里面,内里嵌满活生生的星星。我顿悟《敕勒歌》中为什么有“天似穹庐”的句子。在这里看到,天原本就是一个硕大的圆形屋顶,很低很矮,始终伏在人的脚底下。好像一抬脚,哪里都可以去得到。这儿的屋舍牛栏也是谦逊的,决无都市大厦的傲慢。

站在夜风中的达里湖畔,脚下是地,遥遥与地相接的远方就是天了,因为那儿星斗闪烁。在草原看星星,无须仰头,可如观壁画一般平视。李白诗云“云傍马头生”,不是虚言。在这里,星星会像铃铛一样系在马鬃旁。先人称“天圆地方”,不错不错。以往看星星,觉得他们清冷遥远。在沈阳,几乎无星星可看。这里的星群太生动了,每个星都像伸着头在观察我。这里的星星多得很,它们拥挤嘻笑,它们矜持沉思。看到它们,我想起了“摇摇欲坠”这个不太中听的词。星星和达里湖里有一步之遥了。也许它们已经看清了人间的事情,便不欲进一步深入了。台湾诗人郑愁予将星星亲昵地称为“星子”,我看到的真是一群有灵性的星子。星子们,你们是别在哪一位酒醉的天神衣襟上的徽章呢?他踉踉跄跄地把你们携到了达里。这位天神一定是英雄,不然怎么会拥有你们这些精灵?银河在头顶疏然一束,怕会是天神从肩上滑下的薄薄的羊毛围巾吧。

胡杨之地

人类为自己所赋予的最为自负的词叫灵魂。人用灵魂这个词跟动物划分了距离。唯有灵魂,人才有喜悦和悲伤,有良知与禁忌。人在灵魂的导引下,会哭泣和欢笑。人并没把“灵魂”这个词送给动物。动物——无论多可爱的动物,会翻跟头,会算术——在人看来都不具备灵魂,而只有本能。人更不觉得植物有灵魂。一株草,由青到黄,从春到秋,怎么会有灵魂呢?草木由于没有灵魂,因而不会学习,无知卑贱地活着并死去。然而,这只是人对动植物的看法,人其实证明不了它们没有灵魂。

如果你见到胡杨林,这种看法也许会发生转变。我在四子王旗的速亥看到的不仅是胡杨林,干脆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悲泣的灵魂。

胡杨是树,但它跟树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姿态如人。它似互相搀扶、涉江而来的妇孺,像仰天太息的壮士,像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士兵。我只想说它们“像”,或者说“是”有灵魂、有苦痛的人。我来到速亥的时候,正迎夕阳,落日把一腔英雄的块垒吐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沙上。胡杨树虬曲纠结,坐地视天,身子骨披一层滚烫的金红,让我想起罗丹那幅雕塑《拉奥孔》——一个壮硕的男子,与身上缠绕的蟒蛇搏斗,其痛莫名。

人见到松柏、垂柳,手抚其枝,并不会问“为什么”。松柏青青,垂柳依依,没什么可问“为什么”的,一切如常。可见了胡杨,真想问它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到了一个词——灵魂。胡杨树一定因为有灵魂,或者说有记忆而痛苦过,并有此态。

速亥,蒙古语为“红柳”,如今是白茫茫的沙地,谁也想不出它六十年前的样子。这里的人告诉我,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速亥人的主要工作是打黄羊。上级给牧民们发冲锋枪,用冲锋枪扫射黄羊;给县和公社干部每人定指标,打不到规定数目的黄羊要扣工资。速亥当年是怎么的植被?风吹草摆,不见牛羊,植被太茂密了。当年打过黄羊的老人说,速亥这地方黄羊多,它们集群飞跑,不少于几百只。不光有黄羊,还有蒙古野驴,有藏羚羊。老人说:你们不要认为只有西藏、青海才有藏羚羊,乌兰察布草原当年有很多藏羚羊。蒙古语管藏羚羊叫“奥仁嘎”。这个地方鸟啊、花啊多的是。当年这里是湿地。

这个老牧人指着白茫茫的沙砾说“当年这里是湿地”,真的像痴人说梦。如今除了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胡杨属于有形状的东西,其它皆为空荡荡的虚无。

打死的黄羊呢?我问老人。

上级都拉走了,老人说。我们自己养牛养羊,从来不打黄羊。打死的黄羊变成了政治任务,肉和皮子都出口换汇了。我们整整打了二十年黄羊,现在什么野生动物都没有了。那些年,每天都有枪声。枪声停了,黄羊、鹤、野鸭子、兔子、狐狸,什么都没了。

我抬眼四望,速亥这地方在一个盆地里,是二连盆地的一部分,依靠的山叫大红山。可是,打光了黄羊,植物也不能都灭绝啊?

老人说,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这儿又遭一劫——挖发菜。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到我们这里挖发菜,可以叫成千上万。从宁夏来的人,整列火车全都是挖发菜的人。我觉得全国的人都到这里挖发菜来了,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有人挖,有人收,有人运。运到东南亚一带。发菜这东西怪,这片地上午挖没了,落点雨,下午又长出来了。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老人说“这个样子”的时候,特别不情愿,声音迅速被脚下的沙子吸收。如果土地和天空也会死亡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这里的天空虽然高远,却毫无生气,与绿洲之上湿润的天空绝不一样。没有飞鸟,没有层层叠叠的雨云,这是一片失去了肌肤的天空。土地上只有沙子,连蜥蜴爬过的痕迹都看不到,见不到土,地已经死去很多年。今天的速亥,不要以为它籍籍无名,它名声大得很,早就传到了北京和天津等地,出现在专家们的文案里。速亥,现在成了京津风沙最主要的源头。这片地,每年不知向北京输送了多少沙尘。可谁还记得当年它堪比肯尼亚野生动物园的情景,谁还相信此前这里竟然是一块湿地呢?

假如黄羊有灵魂、灰羽鹤有灵魂,野兔、芦苇有灵魂的话,如今它们一起附体在胡杨树上。胡杨死去后为什么不倒?倒了为什么不烂?它实在是有话要说,是无数野生动物与植物的灵魂请它们保持苦痛控诉的姿态留在人间。有胡杨的地方,都是动植物们的受难地。差可欣慰的是,速亥至今还保持着一“怪”,下点雨,马上就长出绿茸茸的草。人们盼着这里多长草,快长草,一直长出黄羊来。

为孩子降落的雪

雪在初冬落地松散,不像春雪那样晶莹。春天,雪用冰翼支撑小小宫殿,彼此相通。在阳光下,像带着泪痕的孩子的眼睛。春雪易化,好像说它容易感动。冬雪厚重,用乐谱的意大利文表达,它是Adagio,舒缓的节奏;春雪是Allegretto,有一点活泼;Cadenza,装饰性的,适合炫技。

一个孩子站在院里仰望天空。

孩子比大人更关心天,大人关心的是天气。天空辽阔,孩子盼望它能落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表明天是什么,天上有什么。雪花落下,孩子欣喜,不由仰面看它从什么地方飞来。

飞旋的雪花像一只手均匀撒下,眼睛盯不住任何一片。雪片手拉手跳呼拉圈舞,像冬天的呼吸,像故意模糊人的视线。雪落在孩子脸上,光润好比新洗的苹果。孩子眯眼,想从降雪的上方找出一个孔洞。

雪在地上积半尺深,天空是否少了同样的雪绒?雪这么轻都会掉下来,还有什么掉不下来呢?他想,星星什么时候掉下来,太阳和月亮什么时候访问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