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让万物变为同一样东西,不同处只在起伏。房脊毛绒绒的,电线杆的瓷壶也有雪,像人用手捧放上去。
孩子喜悦,穿着臃肿的大衣原地转圈,抬头看雪。
没有人告诉这一切的答案,科学还没有打扰他们。就像没有人告诉他们童年幸福,孩子已经感到幸福。
鹿
多幸运,我看见了鹿。
阳光从落叶松的缝隙透射到草地上,草地穿上一件白色斑点的花衣,像鹿身上的斑点。露水还没有干,像结巴人眨眼。两只鹿从松树后面走过来,天真、信任地向四周看,眼里没有其它动物见到人的恐惧。
首都机场附近一处名曰710的院子,早晨有七八只流浪猫在台阶上晒太阳,伸腿拉胯,好像有人把它们摊在那里晒皮子。我走过去,才迈步,猫全耸身走了。猫们舍不得那个地方,走两步回头看我。我不用问猫,已经知道人类在猫类眼里有多么可怖。虽然人觉得自己漂亮,服装业和化妆品业都在支持他们的漂亮,明星自认美艳绝伦。但在猫眼里,在麻雀和松鼠眼里,人一定比妖怪还怪,猫眼的惊恐已说明这一点。我想告诉这几只年龄不过两三岁的小猫,我在人里不算是最坏的。但它们听不懂,听懂了也不相信。猫——这回我说,没办法,拜拜吧!如果你们认为拜拜就是喵喵,那就喵喵。
鹿美丽,无论从哪种意义说,鹿都是美丽的动物。动物的动,对鹿应该改成尤,鹿是尤物,比人物还要好看,更多纯良。鹿如同知道自己美,站在光斑错落的草地上,扭过颈子嗅空气中青草的味道。鹿是草食动物,却比更多肉食动物跑得快,也更警觉。它的蹄子多么精巧,仿佛随时可以跑。上帝让草食动物比肉食动物跑得更快一点,让肉食动物耐受饥饿的能力更强一点。但上帝万万没有想到,人会发明猎枪和夹子。如果说人是上帝造的,上帝一定后悔开天辟地五千年。还是说人由猴进化稳妥,让上帝少一些负疚。
我恍惚记得曾祖母说,人见到鹿是非常幸运的事。她说,人这辈子能见到几次鹿呢?见一次可以多活十年。我年龄小,想她为什么不去赤峰长青公园看鹿呢?也许她脚疼(她说自己的脚后跟进了黄水),也许她找不到去公园的路。小时候我想,曾祖母每天上公园看一趟梅花鹿,一年下来多活三百多岁。而我觉得自己不需要活三百多岁,太漫长了。我的曾祖母努恩吉亚七十多岁离世,我父亲文革中被抓走,她像没了油的油灯一样突然灭了。
曾祖母所说的幸运是指见到野生的鹿,可是人能到哪里去看野鹿呢?野生动物生存的三要素是隐蔽物(森林草地)、水源和食物。我想象中的野鹿在齐腰深的草丛飞跑,迎风摇摆的草穗上方鹿角一掠而过。森林里的清泉边上可以见到鹿,清晨的山崖上也有鹿,鹿的眼神融化了乳白的轻雾。
眼前的鹿低头吃草,它温柔的嘴巴和鼻孔一起翕动,耳朵愉快地摇摆。假如鹿的背上骑上一个人,会是什么人?我觉得只有仙女配骑鹿。她赤着脚,披一件白纱衣,辫子上插满了指甲大的野花,走向罩着雾的湖边。
马双题
1
马上的滋味不同于船上、车上、轿上、压悠板上、CT上、水床上、浪木上、跳伞上、撒农药小飞机上、楼上、水牛上、猪上——有的顽童骑猪,猪疯了,像箭一样飞奔,沼泽上、装西瓜的驴车上、阿帕奇直升机上、和妇女挤在一起的拖拉机上、担架上、屋顶上、秋千上、按摩椅上、大象上、骆驼上、运可口可乐的板车上、桅杆上、地铁上、磁悬浮列车上、热汽球上、滑梯上、舷梯上、电梯上以及傣族吊脚楼梯上的滋味,和一般人没经历过的载人火箭上、地雷上、地震上、老虎凳上、电椅上、方程式赛车上、花样滑冰上的滋味都应该不一样。
初春,散滑的草遮住了所有的泥土,沙丘露出干燥的白色。天上的云不多,很久没雨了。黑头蜡嘴和大山雀在飘洒榆钱儿的榆树上一高一低地叫,互相问候,空气中传来赛璐珞的气味。马驮着我往公社方向走,它昂着头,一路上踩了不知多少小黄花瓣的矢车菊。
在马上,人顶算比平常高出二尺。人站着,约与马头同高,上马就高出二尺,得到了姚明的视野。我扭转脖子四处看,原来王治郅、巴特尔看东西就这样,多少有一点眩晕。晕,跟起颠也有关。蒙古人骑的马都是走马,我相信一切以马为交通工具的人骑的都是走马,包括布琼尼和朱总司令的坐骑。它碎步平衡。而电影中像狼一般飞奔的马,很少有人骑。极少数时候,如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或什么人来拍电影,马与人才那么搞一下。走马是驯出来的,以相同的节奏走一天。但骑在上面仍然不能叫做舒服,马并没有请你骑,是你以马代步。在马上,人不能实实惠惠“骑”在鞍子上,人的屁股与会阴的结构和马背不配套。人臀要欠起一点,用腿侧夹马肚子,足尖儿(一定是尖儿)点蹬。如果把全脚放进蹬里,不通马性的人跌下来会被拖死。这么一个姿势与走马的碎步合作一体,或快或慢,跟着颠儿。
骑马很累(没有马累),不然怎么有髀肉复生之说。不会骑的人,马上一天,连马都下不来了,散架子了。他们的骨骼、韧带和肌肉都不适应这么一种颠。缺少技术是一方面,大原因是不放松。人那套骨骼肌肉跟马的骨骼肌肉较劲,马也累人也累。用公家话说,“形不成合力”。放松是什么?像水随波逐流,像花瓣在晚风里打旋儿,像孩子在母亲胳膊肘儿弯熟睡并流出哈喇子。不放松,如死尸一样在马上撑着,必惫。不光骑马,何事不需要放松?唱美声的方法不论多少流派,保加利亚的,那不勒斯的,都讲全面的放松,而后打开一个个的门。唱歌找到打哈欠的感觉之后,胸与脑才通。我练习时不断追求哈欠,终于倒在床上睡去。跑步也要放松,看一看大师的比赛,刘易斯、德洛尔,多么放松,全身几百块肌肉在放松中协调一致。而不会跑的人,除了呼吸不行、力量不行,剩下的是不会放松。他们以为跑步是一个竭尽全力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为做好一件事而竭尽全力,证明他连事情的一半都没做好。其它的呢?下棋、喝酒、写书法、演出、开汽车都得放松。
我不知道公社还有多远,马知道,它比我去的次数多。到了有红砖房和商店的地方,杨树绕院子栽了一圈儿,那就是公社,政权名称叫“苏木”。我在马上高出来二尺,觉着多看到许多东西。沙丘后面包红头巾的女人,是丹巴的老婆,撅着屁股薅草;单薄的电线像马肚带一样一个弧一个弧的在空中挂着;南迪的父亲在房子后面解手,叨在嘴里的烟袋锅指向天空。邵燕祥的文章说,他坐在飞机上目睹一个完全圆形的彩虹。这是在一万米高空,全圆的虹,谁看到谁就会长命百岁(这是我说的)。站(坐)得高看得远(圆),没错。而马上,看到的就这么多了。
马的竖耳沁出了汗珠,竹签子一样直立。耳背棕红色的毛在边缘变成黑色,耳边是柔软的白绒。马鬃和宽大的颈部的肉愉快地跳着,这是在马上。汉语里,“马上”是表达时速的副词,“别急,马上给你发E-mail”。意思是快,显见这是从古代传过来的词,受到北方骑马民族影响。古代“快”的东西还有:“箭上”,快则快,不诚恳;“刀上”,凶险。其它快的东西,如飞眼,如流星,如早泄,如饥民喝粥,古代虽然有,都不作时态副词,怕把人弄糊涂了。现在的“马上”,意如文人前一阵爱说的“当下”,即时之意,跟“马”没关系,跟“上”也没关系。
马上的人,眼光落在远处。蒙古人进城,眼睛也望着远方,这是马上的习惯。天天上网聊天的人,习惯像耗子一样盯在一尺距离内。公社为什么还没到?搬了吗?马不识途吗?随它去吧,我在马上。从炕上坐起来之后,人还没醒。我看到蓝漆的木条把玻璃隔成九块儿,院子、葛根湖和云朵都在各自的块儿里;玻璃上跑来一群马,鬃尾飘散,蹄腿杂沓。我一怔,马怎么没穿衣裳?
从梦境刚出来的人,没有观念的覆盖,有时连常识也没有。
2
无衣的马群踏踏跑过,像躲避什么(躲避衣裳?)。马无衣,人有衣,房屋有的有衣(瓷砖)有的无衣……思绪开始转入反面,马无衣就是马的衣,红马的颜色,在人眼里就是它们的衣。如果衣——这是人类创造的概念,有腿有袖有色——穿在马上,真是大侮辱。我哥把一件黑胶的军用雨衣披在系桩的马上遮夜雨,那匹马一下子变得不好看了。它腰背垂下胶皮的布,疲惫潦倒。人类多好的服装——Gucci、chane、CD——古奇、香奈尔、CD就是CD,穿在马身上,都配不上它灵慧的眼睛和矫健的四肢。如果让人为马设计时装,按着马体工程学、马装面料学弄出一套秀,比不上天然的马好看。不管人们习不习惯,而说人的作品在上帝的作品面前何等单薄。在自然、动物(包括微生物)和人一体共生的环境里,人说“以人为本”很好笑。(狼说以狼为本,驴说以驴为本,卡他病毒说以卡他病毒为本,俱说“以我为本”。)人或可是人的榜样,怎么可能是万物的主体与主宰呢?成了本?马、小鸟、蛇、桦树和石砌的水井都无衣裳,带着先天的优越。人没办法才穿衣,不光遮羞,人裸露的皮肤已经不能够适应环境。我设想朝克巴特尔(堂兄)裸身放马、割玉米、背柴禾、执猎枪和我姐夫金山斗殴。没法想,一定是遍体鳞伤。人的皮肤那么脆,碰在榆木上、车轭上、羊圈的树枝上,到处留下斑斑血迹。人如果裸体从事各种劳作,还须脱了衣服再进化一万年:肤色变黑,抵抗紫外线(长波)的灼伤,皮肤进化到牛皮那么厚,头发之外的地方都长出绒和毛。人不穿衣服也不好看。虽然有人穿的严严实实,其实脱了也没人看,告诉他(她)“快穿上”。人体的情况离上帝的图纸差得太远,上帝不想再验收。孩子刚会走路的时候,有多么可爱,大人甚至不愿让他多穿衣裳。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儿的身体多么好看。人生只在童年和青春两个阶段没走样,其余的时间走下坡路。穿上吧,用随便什么衣裳遮着吧,这跟背不背柴禾没什么关系。
既然不是马,就要感谢衣服的好,遮住了自己的丑,又保暖防晒。没有衣服,所有的会晤都将取消,人跟人基本上没法见面,不能上班和领工资,人越捂越白,生病。而借助服装生存的戏剧、TV新闻综艺以及联合国的各种会议全部打佯。大街上没人了,什么事(产)业都不发达,只有体育人像古希腊分子一样忙碌。赛场上,一群不穿衣裳的人拼命奔跑,决出第一第二。不光人有衣,自然界还有着衣的伴侣,鸟是一;植物中,所有的花朵都有好看的衣裳。
银器的笑容
银匠笑容沉静,如花里的花蕊。他的笑不出声音,银器也不说话。
银匠抽的便宜香烟,从鼻孔散出。听别人说话,他脸上淡然,如同看先锋电影。
他的手指太糟糕了,指甲厚而且糟烂了,像水牛的指甲。他手指肚的裂口比脚后跟还深,已经愈合不上,大约裂了几十年,裂口深处见不到血痕。
这双手竟捏出银器缠枝莲的花纹、突厥风格的团豹花纹、鲜卑的万字纹。银匠用手摸自己的脸,像回忆。
我和银匠照相,他拉起我的手,手偷偷告诉我——银匠的手比石头粗粝。
阳光在屋里照出一个斜长的方块,我们俩坐在黑暗里。桌上放着银匠熔银的小锅,小焊枪和镊子。这张黝黑的柳木工作台没有漆,裂着深深浅浅的口子。银匠死后,他儿子把藏在裂口里的银屑弄出来就够买两年的粮食。
一只黄鸡迈步过门坎,在地上啄食。仿佛它每天都进屋啄银屑吃,养成了习惯。鸡偏过头,用头侧的眼睛看我们俩。鸡眨一眨眼,上眼皮像帘子掉下来又拉上去。母鸡迈每一步都把爪子牢牢按在地下。它走到银匠熬小米粥的洋锅前,被银匠伸腿轰了出去。
银匠的墙上挂一排镜框,全放合影,找不到银匠在哪里。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合影的人在黑白和彩色照片里惊讶向这边看过来,像摄影人是个怪物。他们排列整齐,没一点笑的愿望。他们像说世界很陌生。
银匠的三节柜上摆着银器,货主还没来取货。银匠说一件作品都不留,他的生活不需要银器。一个小银碗是银箔包在榆木上,像穿裙子的碗,是酒和奶茶的乐园。一个银烟袋锅像歪头的烛台,上面有盘龙的浮雕。木柜上方的镜子照着银器的后背,银器的光散出无声的笑容。
银子到人世干什么来啦?银子寻找孩子的笑声,收进白色的口袋。银子看青草的长势,看百灵鸟落在窗台上的羽毛,银子是石头上落雪。
银匠的屋里有清新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银的气息。墙上挂着成吉思汗的彩毡绣像,已经变黑。外倾的炕沿下,嵌入一排炒米的米粒。屋里的空气好像被滤过,有一点山洞的凉气,还有青草被手指甲揉碎的甜味。
夜里,银匠睡在一堆银器当中。谁说银器半夜不会走下来转一转?银器悄悄从三节柜滑下来,到外屋的水缸舀点水喝,然后坐在门口扣着的破筐上观星斗。风从玻璃似的河面吹到身边,让银器发抖。狗和鸡都发现不了银器的身影,它们夜盲。天亮前,银器回到柜上,看银匠起床,一件一件穿衣、打哈欠、用脚找炕下面的黄胶鞋。银器一波波发出无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