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原野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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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吉祥蒙古(6)

他说:李白、杜甫这些人都是瞎编的,根本没这人。美国也是瞎编的,没有美国。我问日本呢?他说日本有,日本人端刺刀专扎中国人肚子,后来赵薇拿他们国家的军旗当裙子。他问我,这算爱国不?就顶算污蔑日本了。

阿斯汗认为,人养狗属于孝敬。他说:人肯定要孝敬一样东西,孝敬花,孝敬围棋与象棋,孝敬狗,孝敬猫,孝敬房子或电视。我问,你孝敬你妈不?他回答:“不!我妈尽说我。”我感到阿斯汗说孝敬的那些东西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说孝敬的人。如林太乙说的,人就是“狗的走狗”。

阿氏说,咱们什么时候上月球啊?

他说,人吃饭而拉屎是错误行为,应该吃屎而拉饭。我说,你拉那个饭一般人也不敢吃。

阿斯汗愿意当坏蛋,“当坏蛋多好,想干啥干啥”。我忽悟,文艺作品塑造坏蛋,实为倾吐潜意识中另一半愿望——“想干啥干啥”。后来,阿斯汗将坏蛋改为“腐败分子”,说“当腐败分子多好,想干啥干啥”。他爸说:“当腐败分子就得好好学习,现在的腐败分子哪个人不是大学生?不是大学生就当不上大官,当不上大官就没法腐败,明白这个道理了吗?”阿斯汗诺诺。一提学习,我估计他已经不想当腐败分子了。

阿斯汗问:“咱们这块儿算中国吗?”我听后吓了一跳,“算呀!”阿斯汗说:“那电视咋老不提咱们这块儿?我以为中国不要咱们了。”我听了此话很难过。吾乡贫困,上不了电视。阿斯汗说:“电视老提北京、上海和深圳,为什么不提赤峰呢?”我觉得央视无论如何一定要提一提赤峰,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

老阿还说,对付沙尘暴的方法是,在北京和赤峰两地各安100个鼓风机,把沙尘吹回去。若不够,各安200个。他还说,以后谁的沙子谁负责,吹过来以后弄回去。

阿斯汗见电视里男女接吻,说“最好含一片药,特苦,用舌头塞到那个人嘴里”。

他说:“说彗星撞地球,咋还不撞呢?我都着急了。”

问:男女和女人有什么区别?阿斯汗答:晚上打麻将喝酒的是男的,做饭看电视的是女的。

问:别的区别呢?答:男的穿西服,女的戴乳罩。

阿斯汗说:“文化大革命”好。问:为什么?答:不上学。上学也不上课。上课也不考试。

他说,“过年放焰火没意思,应该放原子弹。原子弹声大,亮,有蘑菇云,多好看。”

阿斯汗说:“应该把公园的狼放出来,把老师关进去。”

阿斯汗提议:“咱们国家为什么没有国王?国王多好听。”

他还提议:“家长联名写信,让政府取消小学和中学,直接上大学得了。”

他说:“离婚肯定是挺好的事,在一家住腻歪了,上别人家住住,不挺好吗?”

他还说:“为什么听不到老虎吃人的事啦?老虎都干嘛呢?狼为什么不吃人啦?真没意思。”

阿斯汗认为,每家的自来水龙头应该分成可乐、白酒、啤酒、芬达、露露。“一拧就哗哗的,收费呗。”他说。

阿斯汗希望科学家通过转基因工程“把马变成小猫那么大,蚂蚁变成狗那么大,金鱼变成轮船那么大”。

阿斯汗认为布什政府最应该做的事,是“抓几个外星人,看看他们长什么样”。

阿斯汗觉得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全世界的饮料都应该免费,吃水果,看电影和打游戏机也应该免费”。

他说“考试第一名金钱奖励,不及格罚款——这些钱都由老师出”。

在谈到农村问题时,阿斯汗指出:“农村多好啊,我最恨我妈没把我生到农村。农村有驴、马、羊、还有大公鸡,不费劲就失学啦。城市真没意思。”

3

我外甥阿斯汗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即天下英雄,在乎谁能吃掉谁。狮子所以比狼英雄,是因为它能吃掉狼,而不在于狮子长了一个乱发纷披的大脑袋。当然,狮子食谱上是否有狼肉这道菜,就不必细究了。阿斯汗四岁,心里想的全是动物们,核心问题是谁吃掉谁。从另一种角度观察,阿斯汗做的是生物学家的工作,他把所知的动物悉排为谁吃谁,是一条自然界的食物链。因此,他在看画报上的动物时,尤其留心其嘴与牙齿——英雄的根据。

不幸的是,阿斯汗把这条定律拿到了人类的社会生活中,这是过去所批判过的“庸俗社会学”的理论。譬如,他多次比较我和他父亲究竟谁更厉害些,并观察我们吃饭时,特别是吃肉时的姿势和表情。我很替他惋惜,其理论水准只停留在进化论上面,而不懂阶级斗争学说。这是自然界与社会进步的不同的定律。

在这种思潮影响下,他对乃父渐渐起了敬意。原因很简单,他爹一日将一条蛇煲熟吃掉了。阿斯汗从此上百遍地景仰他爸:“爸爸,你敢吃蛇吗?”他爸微笑答云:“敢。”阿斯汗便欢喜地大笑四顾。

还有一次,他爸为阿斯汗表演了一次吃虾。虾,在阿斯汗看来是虫子之辈,爪牙较多因而可怕,但他爸两三下扯裂虾腿吞下。阿斯汗眼里冒出惊喜目光,大叫:“爸爸,你还能吃虫子吗!”他爸答得仍简洁:“能。”

有了这两次事之后,父亲在阿斯汗的心中高大完美无比,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无物不可吃了,便喜欢追随其后走来走去。偶尔,他父亲也答应阿斯汗的一些请求,譬如不吃小白兔与黄鹂等。

昨日,他们父子聊天,阿斯汗又以“你能吃什么?”开头,说过了蛇与虫子之后,他突然问道:

“爸爸,你敢吃警察肉吗?”

他爸很尴尬,连说不敢。因为我是警察,而且穿着警装坐在阿斯汗身边,这分明是威胁。我狠狠地瞪了阿斯汗一眼。今早,我听他爸小声教导儿子“以后不能说吃警察肉,不文明”。

寻找鲍尔吉

鲍尔吉是我的蒙古姓氏,在《元朝秘史》的汉译本中被写作孛儿只斤。这个姓平常不用,因为在汉人居多数的城市,使用这么复杂的姓要用大量的时间去解释,太累。

发表作品时,我偶尔标上姓,使之成为“鲍尔吉·原野”,老权赵健雄说这叫“蒙汉合璧”。在作品上注姓,表示不去掠其它“原野”之美。其它深意是没有的。

但这也遇到过麻烦。

我的一首名叫《乡音》的诗被国内一家用英文印行的刊物选择,给了一点稿费。事先我不知这是稿费,这是一份某银行的通知,告我凭此去一家较远的分理处取钱。

我知道某银行是一家与外币有涉的金融机构,美元什么的。我并未兴奋,没干过和美元有关的事,怎能和它相亲呢?

到了地方,拿凭证一看是稿费六元。支这稿费约需十来道手续。如要买一个铜牌再去换等等,每道手续都依次排队。在这些排队的人中,大多是企业和个体户提备用金的,六元钱肯定是最少的数目。

当那位小姐把铜牌清脆地掷来时,我见她掩口一笑。我猜想,咸亨酒店里的人笑孔乙已,大约就是这样的笑法。

临了,到了取款的时候。

“那个人是谁?”我急忙回头瞅,不知付款小姐在说什么。

她提高了声音:“鲍尔吉是谁?”

“鲍尔吉是我呀。”我和蔼地回答。小姐和我隔着钢管焊的为了防止抢钱的栅栏,而且大理石的台面也有一米宽。

“那原野又是谁?”她用圆珠笔杆敲着台面,案例出现了。

“我就是原野。”

“你,到底叫什么?”她镇定质问。

排队的人,目光已经转向我。我不是电影演员,很难在这么多人的逼视下保持气定神闲。

我虚弱地解释,原野是我的名字,而鲍尔吉……等等,但没提《元朝秘史》与孛儿只斤。

她笑了,向同事问:“你听说有姓鲍尔吉的吗?”她那同事轻蔑地摇摇头。她又问栅栏外排队的人:“你们听说有姓鲍尔吉的人吗?”她用那化妆品抹得很好看的脸上,已经露出戳穿骗局后的喜悦。

我有些被激怒了,但念她无知,忍住。子曰,“不知者不愠。”我告诉她:“我是蒙古人,姓这个姓。”

她的同事告诫我:“就算你姓复姓,顶多姓到欧阳和诸葛这种程度,鲍尔吉?哼!”

这一位并不无知,并且戴一条蓝珠石项链。她知道复姓,但竟提到“姓到”这样的限制。汉人的倨傲,如果我是泰戈尔,那么“罗宾德拉纳特”这个姓定会使她们目眦尽裂了。

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和她们争辩或进行更可笑的学术性讨论,为了六元钱不值得。我仍耐心解释。

“在欧阳之外,不是还有罗纳德·里根吗?米哈依尔·戈尔巴乔夫。”

众人笑了,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卖弄学问。有人说:“他肯定念过大学。”而银行小姐向我投来明确的侮慢的眼神。

原来中国人不配姓复杂的姓氏。这与阿Q想恢复自己的赵姓而不可得一样。

“你说怎么办呢?”我尽量悠闲地问那小姐。

“你要证明鲍尔吉是你。”她手拿着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但这已经不可能了,这上面写的都是原野。所以,你要把鲍尔吉找来,和他一同领款。”

为了六元钱去找鲍尔吉。我想起一句歌词:“为了一块牛排出卖巴黎。”

鲍尔吉,你在哪里?我怅然离开取款台,在心底呼唤。

对任何人来说,为了六元钱罹此磨难,就应该罢手了。但我如看电影一样,想知道此事是怎样一个结局。

我站在门口观察。

我发现一个面相善良的人,上前叙说我的处境,简言之,请他充任鲍尔吉。

“这怎么行?”他瞪着眼睛,原本善良的人瞪起眼睛也不善良。我忽悟,这种作弊的事不能选择好人。

我又找到一个衣冠不整如无赖的人,约二十多岁。谈过之后,他狡猾地问:“这事好办,你给多少钱?”

多少钱?这事不能超过六元钱。我告诉他“三元钱”。

“三元?”他简直想咬我一口,“你那笔款多少钱?”

“六元。”我给他看提款单。

他笑着看我的脸,那目光在我眼睛鼻子之间滑行。用目光蹂躏别人就是这个样子。他提一提后裤腰,问:“你是知识分子吗?”在“知识分子”这个词里,他的语调充满了恶毒的揶揄。

“我是你爹。”我告诉他。

他要动手,这从肩上可以看出来,《武当拳法》曰:“挥掌者其肩先动。”我上前掐住他的两腮,酸痛是难免的了。我把他的嘴捏成喇叭花一般,里边洞黑,黄牙森然。

我一推,他踉跄而去。

他是那种在社会底层游荡的人,我后悔了,怎么能找这样的人担任鲍尔吉呢?凡吾鲍尔吉氏,乃贵族血统,铁木真即是此氏中人,当然又是我们的先祖。

最次也是找一个电大毕业的,这是我对新鲍尔吉的要求。

不好找,我只得打电话给附近的一位朋友,请他襄助。他叫刘红草,在某机关当科长。

我道出原委,他摇头。“六元钱,嗨。我给你十元,算了!”

我表示此事如何如何,他迟疑地俯就了。

中国银行分理处,人已稀少。我们来到付款台。“他就是鲍尔吉。”

我骄矜地向小姐介绍,像推荐一件珍宝。

“是,就是。”刘红草点头。

“工作证。”小姐扔一句。

刘红草假装找工作证。“哎呀,忘带了。”

“回去取。”小姐连头都不抬了。

“嗨,六元钱。”我恳求她,“开开面吧。”

小姐有点通融的意思:“拿名章也行。”

“快拿名章。”我指示刘红草。他又上下假装找。

“小姐,你看没带名章。“

小姐坚拒。

我问:“那一会儿拿来名章,他还用来吗?”

“随便。”

出门,我和刘红草握别,感谢大力支持。我独自找一个刻章的老头。

“鲍尔吉是啥玩意儿?”刻章的老头茫然发问。

“什么啥玩意儿?”我恶狠狠地说,“这是姓!”

“姓?”老头更茫然,“我刻了一辈子名章……”

又来了,我只好安抚:“刻吧刻吧……”

刻好了,牛角名章,十元。

“十元?我最多出六元。”

“八元。”

“六元。”

“七元,少一分不行。”

“七元就赔了。”

“赔了?”老头从花镜上方看我,“什么赔了?”

我的事情无人可解释。我拿着名章取出了按惯例应该在邮局汇来的稿费。

我看到结局了。主要的,当我手攥着“鲍尔吉”的名章时,便不惮来自各方的质询了,可以雄视四方。

来,把手给我

那一年,春节还没到,我故乡的小城家家准备年货。有人拎着山珍海味匆匆进门,有人拎着空兜子匆匆出门。到了腊月廿三的晚上,人称小年,我们一家人围桌大啖囤积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

有人敲门。

小年一般无访客。开门,一位60多岁的宽脸大汉站立,像门框镶的一幅画。他笑而沉静,胡茬重,如同说“看你们能不能认出我,看你们在吃什么?”

“哟!”我爸如梦方醒,“白长岁!”

我妈同时喊:“白长岁!”像抢答。

我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想——从他胡子、带笑意的细长眼睛和摔跤手的身态想起,他叫白长岁,我爸的战友。

“快进屋,进屋……”我父母迎进他,大喜过望。白长岁矜持地搓搓鞋底,掸掸衣服,进屋坐下。

“哎呀,二十年没见面了。”我爸说。

“二十多年了。”我妈予以纠正。

这事是这样。辽沈战役攻打长春的时候,白长岁在战场上救过我爸一命,他们是四野的骑兵。而文革中,他们有些战友被打死或自杀了。经历两大劫难的战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们上次见面是在沈阳,我也在。

我爸述说,我妈伴以泪水,白长岁吃肉喝酒,不抬眼帘。父母说完,白长岁也吃饱了,解开裤带并咧开大嘴笑,露出坚固的牙齿。

“我这次来,”白长岁用下巴指我,“来看他。”

父母目光转向我,极为惊讶,我更惊讶。我当时廿五六岁,刚刚结婚,别无业绩,白长岁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什么?面对父母催问的目光,我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白长岁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我家也有。照片上,我们俩长得特别相像。我十来岁,他四十多岁。他说:“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见所有我想见的人。我去过云南、青海。在你家停一下之后,到北京的女儿家过年。”

我爸不解:“你绕这么大的弯儿,就为看我儿子?”

“难道不行吗?”白长岁反问。

“怎么不行?行。”我爸给他斟酒。

大家还是困惑。白长岁千里迢迢看我,中间应该有一些故事缘由。

白长岁对大家的疑惑幸灾乐祸,展开第二轮吃喝。白长岁是阿凡提式的人物。他曾把师长的土霉素药粉倒掉,在胶囊里放进烟灰。他给战马梳小辫、扎红头绳等等。我父母几乎迫切地等他开口,他却若无其事地啃鸡爪子,把炒黄豆一粒一粒丢入嘴里嚼,最后捧起铝盆喝白菜豆腐汤,说:“你们这些人脑袋不开窍。”

“开什么窍?”我爸终于等到他说话。

“七○年,”白长岁说:“咱们在沈阳的大西客栈一起住了半年,你在陆军总院治腰病,我治腿,文革打伤的。我和你儿子天天在一起。我讲故事,他背诗。我们俩一起上动物园,一起吃糖葫芦,一起参加拥护西哈努克的游行。后来我想,他长得和我这么像是为什么呢?时不时拿照片瞧瞧,琢磨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啦?昨天早上一醒,我决定到你们家看看,这就来了。”

我父母哈哈大笑,心里还是没太搞明白。白长岁从帆布兜子里掏出一把银锁、一小块麝香和奶豆腐黄油给我,竟没给我爸什么礼物。后来,他们谈至深夜。第二天,白长岁坐四点钟的火车赴北京。

他走后,我父母说白长岁这个人滑稽。而我想起这件事,有时发笑,有时感动,觉出人与人之间确乎存在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想念,不一定和年龄、经历、性别甚至血缘相关。我没参加过长春围困战,也没在战壕里和他分吃豆饼,但白长岁爱我超过爱我爸,貌似滑稽,实则真切。好比说,一个人如果是一株树,所念者不单纯是土壤、水分和阳光。如果我是树,也想念在我身上落过的小鸟儿,想念风和一去不返的流云。人与人的亲善,并不一定是你对我好,我生感谢,孜孜于施与报。放开眼界看,岁月中那么多温暖的眼神都值得记忆并怀想。我帮过白长岁什么?他在一九四八年就是骑兵连长,我帮不上他。今夕何夕,却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