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清河村外的草甸子正开黄花、红花、白花,战马把花朵全踩灭了。骑兵每天训练战马横竖成排,类似现今马的盛装舞步,这是非常困难的事。上级要求骑兵团走过天安门时,战马横竖成排。骑兵要把提振缰绳和双腿夹马的功夫掌握纯熟,控制行进速度。天天练,他们练了两个月,人与马达成难以言传的默契。白马在草甸子一排排走过去,迈着小碎步,非常整齐。
1949年10月1日,内蒙古军区骑兵二师白马团和黑马团凌晨5时从清河村出发,7时到达北京东单。骑兵们头一天发了棉布新军装,马在水泡子里洗了澡。每人领到半块肥皂,给马洗澡。马洗完澡,晚上用缰绳吊起来,不让它躺着睡觉脏皮毛。夜里,骑兵们领到铁盒的金鸡牌鞋油,马靴擦的油光锃亮。到了东单,团长下令给马蹄子刷上黑鞋油,白马挺神气。检阅开始,骑兵走到天安门城楼前,我爸心里默念“白马你千万别走错,好好走”。他的汗把军装湿透了。大喇叭传出总参谋长命令:“向右——看!”右侧是城楼。我爸把脸偏向右面,但眼睛斜回来盯马头。他的战友也都向右转脸,眼盯马。谢天谢地,马走得很整齐,没出错。但骑兵们遗憾,没看清毛泽东和朱总司令的面庞。
1950年9月,骑兵二师赴通辽集结,准备赴朝参战。等了几天,中央军委说入朝作战,预计伤亡很大,少数民族部队不入朝。内蒙古军区司令乌兰夫要求部队把战马捐献给志愿军。
捐出去战马,骑兵很痛苦。9月10日,我爸和另外六名战士牵着全连100多匹马来到通辽火车站。站台上到处都是战马。我爸抱着白马的脖子,摸马的额头。马闻他胳膊。军需官下令:“一连战马上车!”几块木板搭在黑铁皮车厢上,他们把战马一匹匹牵上火车。我爸让白马呆在边上,最后牵它上火车。白马上了车,回头看他。我爸心都快要碎了,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回到连队,我爸走进了空荡荡的马厩,不禁痛哭。他病了,在炕上躺了两天,脑子里全是白马的模样。一合眼睛,就见白马走过来,闻他的腿。科尔沁有一首情歌《乌尤黛》,说一个男人想念女人乌尤黛。连里有人唱这个歌,让我爸更痛苦。歌里唱“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想念你呀受不了,啊嗬咿,乌尤黛啊嗬。半夜起来把青马刷了一遍。我要是蝴蝶呀,落在你的领子上,天天把你瞧。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你转身离去……”我爸“呜呜”地哭起来,觉得他比这个男人惨——半夜起来,白马却没了。那几天,骑兵们的袖子上沾满了眼泪,想念战马。
1954年,我爸的思马病再度复发。他不断写文章,写对马的思念,心情好了一些。他写一首诗,题目叫《银色的白马》,写“沙日拉咩绕”——他的战马。此诗发表在蒙古文学期刊《花的原野》上面,得了奖,奖品是一枝铱金尖英雄牌自来水笔。
昨晚,我爸我妈并排坐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播报普京当选俄联邦总统,他在群众集会上面现泪痕。我爸以手按眼窝,我妈说“普京当总统,你哭啥?”我爸站起来,摇摇头,左手拎下坠的紫红毛裤,说“我想起了我的马”。1950—2012,62年。我爸今年83岁,他在想念他的马。他说:“闻呀,闻呀,可能一个人有一个味吧?马用鼻子闻你……”他的声音走样了,拿手绢擦鹰勾鼻子上的眼泪,说“沙日拉咩绕,我的马……”
听到了血流的声音
我堂兄朝克巴特尔生长在牧区,我四五岁的时候去过他家——哲里木盟胡四台村,这也是我父亲的故乡。之后十年,朝克巴特尔像学者回访那样到我家赤峰市参观学习。我爸交给我一项任务,领他上街。
我领他走进一座楼房,入电梯。电梯门从两面合上,吓他一跳。我伸出三个指头,然后按“3”,“3”红了,梯微颤,门开,我带他出去。我说这是三楼,朝克不信,他刚还在楼下仰视巍峨的楼顶。我领他从步行梯下到一楼,说明我们刚才坐电梯的经历,他还不信。我再次拉他进电梯,到三楼并从窗口往下看,马路上的人渺小地行走,朝克大惊失色。于是对电梯极为崇拜,认为这个狭窄的金属房子是神的房子,说什么也不敢坐它下楼。我对他进行启蒙:电梯即电房子,把人垂直拉到各楼,由电控制。朝克生气地反驳我:电在电灯里面,不可能控制一个房子。
今年春节,朝克巴特尔扛一只冻得梆梆硬的羊来到我们家。他头发全白了,对我说:他已经领悟到电或电池让人在收音机里唱歌、在电视机里跳舞,但不足以让房子腾升,那是另外的神秘力量。电,不过是冒火星的、小巧的、在胶皮线里乱窜的小玩意儿。
我和朝克巴特尔均为独生子。许多年前,当大伯告诉朝克我是他弟弟时,他在我身上也发现一些乐趣。
那年,即我四五岁到胡四台,被一只羊羔吓哭了,以为是狗。朝克和堂姐们哈哈大笑,讲解羊和狗的区别。我不信,以为他们骗我。见过狗,我以为是狼,越发大哭。朝克越发大笑,用脚踢“狼”。
在胡四台村,朝克巴特尔飞身跃上无鞍烈马,奔驰至远,让我视为天人。朝克一家和当时的全国农民一样穷,他的衬衫下摆和袖子都褴褛掉了,仅遮肩背。这件衣裳在我看来很神奇,在马背上飞扬如帜。他穿这件衣服在苇草里发现野鸭蛋,找到酸甜可口的蓝莓。朝克和我走在沙丘下面,他停下倾听,快跑几步,用手接住一只从上面滚下来的刺猬。在茫茫的沙漠上,朝克聪明健壮。他看我的笑容半是嘲笑半是爱。一个城里人在乡下的土地上不怎么会走路,不怎么会吃饭喝水,给他们带来欢乐。就像朝克在城里给我们带来欢乐——他用颤抖的手慢慢摸电梯门,“嗖”地缩回来。
我第一次到胡四台,在堂兄家吃到野鸡肉——肉丝雪白。我一人吃掉两块胸脯,余下的肉被我姐塔娜吃光。朝克和众多的堂姐站着看,面带笑容。大伯招待我们的佳肴还有一小碟葡萄干儿,一小碟红糖。许多年后才知,野鸡和那么少的葡萄干儿、红糖是他们从供销社赊来的——秋天用五十公斤玉米偿还。事实上,大伯两年之后才还上这笔债务,因为当年的玉米扣除口粮后不足五十公斤。平日,他们果腹之物是轧半碎、炒过的玉米。如果玉米碾成面,就不够吃了。他们从未吃过野鸡肉和葡萄干,连玉米面都未曾饱餐。在山上捉到或挖到的山禽与草药,送到供销社抵债,偿还赊欠的红茶、盐和煤油。因此,回想当年他们那么沉静地观看我吃野鸡肉仍带有笑容,实在让人感叹。
那个年代,他们家没钱。他们有幸一睹钞票是每月乡邮员驰马而至,喊大伯名字并将其右手食指按向鲜红印泥再拔出来按在一张纸上,而后交给他们15元钱。这是我爸从1950年挣工资以来每月寄来的钱。这些钱隆重地积攒着,后来流入医院收款处。伴随穷人一生之物,除去饥饿,另一样就是疾病。
血缘是这样一种东西,超越城乡差距和所谓知识,在独有的河流里交汇,彼此听得见血流的声音。大伯去世后,我爸悲痛不已,痛哭、独语,几个月缓不过来,我们并不劝他安静。劝人节哀实为文化的虚伪中最虚伪的一种。人生连一场痛哭都不曾享用,灵魂何以自如呼吸?我爸经历过战争,在文革中被打为重残。自我曾祖母去世后,他从没流过泪。他七十多岁了,从自己房间踉跄而出,看着我们,说:“你大爷死了。”尔后泪水蒙住他的眼睛,像胶在结膜上哆嗦,化为眼泪大滴落下。他本来想说许多话,但说出这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喉颈吞咽。因说不出话而全身颤抖,只站着,盯着我们,样子很吓人。我们报以沉默。少顷,他失望地走了,回自己房间。过一会儿,我爸还会走出来,告诉我们:“你大爷死了……”充沛的泪水滚滚而下。
父亲的正直,我早有感受,而他在失兄之痛中的纯真情感让我惊讶。那几个月,他回忆了大伯的一生,并用泪水送走这些回忆。
朝克巴特尔今年和我见面,我用笨拙的蒙古语和他对话并给他买一些东西,我爸很欣慰。在他的房间里,我爸拿出去年在现代文学馆开会的照片,拿出记有他事迹的内蒙古骑兵典藏纪念册,还有登他传略的《蒙古人物志》向朝克巴特尔述说。我堂兄听得很吃力,我爸讲得很从容。我感觉,我爸其实是说给一个老牧民——即大伯听……
阳光碎片
胡四台的白天和夜晚像两个地方。这么说,早晨、中午、下午都不一样。8月的太阳像卸车一样把热量倾泻在科尔沁沙地,周遭白花花的,人被晒得睁不开眼睛。最热的时候,空气里如有声音“嗡——”,这是阳光照在沙漠上的音波,传自太阳。在白天,胡四台的房子和沙漠颜色相似,燥白,树和庄稼发灰。一切静悄悄的。到了傍晚,村庄开始一点点蠕动。我是说,炊烟和小孩游动时,狗和毛驴在动,房子也走动起来,像从冰块里活过来的鱼。玉米恢复黑肥之绿,饮马的石槽淡青。我哥朝克的房上有瓦,明黄色。鸭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竟有一群,蛋囊岌岌乎坠地。人们出现在家门口,全有笑容,世俗生活又回来了。
这是说傍晚。而早晨,胡四台又如另一个地方。空气的潮湿,可称为晶莹。沙漠金黄,我哥的屋瓦润红,这是雇拖拉机从甘旗卡买来的。马向我们致眨眼礼,睫毛俊美。杨树的树干白里透青,挺拔如俊男,真是“宫娥不识中书令,借问谁家美少年”。屋脚丛草沾露,朱雀、绣眼、冠纹柳莺,还有山鹛在羊圈横木和马棚顶上俯仰乱唱。保刚开始洗头。
吾侄保刚对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瓶洗发水发生兴趣。在我沐头之前,他不知这个鲜艳的塑料罐里装着什么东西。我倾之浴发,泡沫如棉花,屡搓屡出。保刚赞叹:“这才是最好的东西。”然后,开始仿试,用洋井的凉水一日洗10遍。作为叔叔,我赞许贤侄清洁,但受不了他的歌声。保刚洗头必唱歌,唱歌必唱流行调“明明白白我的心”。吾我尔汝,情倾爱哀,一派洋泾浜汉语。
在胡四台,草木山川甚或人的相貌都为蒙古民歌而设,苍凉恒远,像天空飘来的绸子。保刚这个小兔崽子用轻薄歌辱杀了风景。有一天,保刚丢了5元钱,遭嫂子叱骂。我于心中发言:骂得好!骂得好啊!并用指骨叩桌,使吾嫂的詈骂加入板眼。
进夜,我住的东屋成为议事堂。我与朝克坐炕之两厢,中置饭桌杯盏,地上站立女人和孩子。朝克谈经济,如玉米之销售收入;谈教育与文学,如酒后教他孙子吟诵格萨尔王诗篇;谈未来,即保刚的婚事。谈完,“滋儿——”(酒过唇),问:“难道你不说一些什么吗?难道沈阳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女人和孩子都用表情拥护朝克的提议。
沈阳每天都在发生非常多的事情,但我说不清楚。沈阳制造的歼8—2飞机难道不是事情吗?春天广场时装秀,大街上有17000辆出租车飞快行驶,跟他说不清楚。我说:沈阳——蒙古语称之为“穆格顿”——有700多万人口,我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事情。
“穆格顿有700多万人口?”他们吸气,向上翻眼,嘴里“丝丝”地惊叹。借此,我吃点菜并喝酒。
“那么,”阿拉它姐姐吃惊地望着我,“你早上一开门,就见到好多人站着?”
好多人站着?那成专家门诊了。我告诉姐姐,在沈阳,出门见到许多人,无论早上、中午或夜间。
丝儿——他们吸气。
“没问他们在干什么?”朝克问。
“不能问。”
“为什么?”
我回答:“修自行车的就在修自行车,不用问。”
“在马路上走的人呢?”
我说:“也不能问。问‘你到哪里去?’那不行。工作,人们在工作。”
朝克小声对他老婆说:“他把走路叫工作。”
我嫂子更小声说:“喝醉了。”
我假装醉了,眯着眼睛,省得回答这些难题。我所喜欢的,是这么多张面孔和我血缘相通,一同沉浸在奶茶的气味和蒙古语的言说中。
有一天,朝克告诉我,“明天有人来看你,巴丹吉林村的满达老人,套车来。”
“是咱们亲戚?”
“没亲戚。他说想看一看沈阳人。”
我闻此言,何止意外。我不是经典的沈阳人,本生边地,侥机遇之幸于其间谋食,怎么宜人套车观瞻?
满达老人一早就到了。他的毛驴车上铺着红花绿叶图案的棉被,还有旧军用水壶。进屋上炕,敬茶,朝克卷烟双手递给老人。老汉喝一口茶,烟雾从鼻孔漾出,海狮胡子花白。
“沈阳的庄稼怎么样啊?”老汉开口问。
“沈阳郊县的庄稼很好。”
“唔。”老汉喝茶,问:“沈阳的天气怎样啊?”
“越来越热了。”
“可以种西瓜。”他说。过一会儿,又问“沈阳还有卖丝线的吗?”
半天,我想起马秋芬写的《老沈阳》提到中街吉顺丝房的事,说“已经不卖了。”
老汉拉过我的手,捏了捏,放下,说:“沈阳有很多蒙古人吗?”
“有7万人。”我回答,“大学里也有蒙古孩子,聚会的时候唱蒙古歌。”
“是吗?”老汉似乎感动了。
“是的。”
老汉看我,仿佛从我的面孔中看到遥远的沈阳,而后微笑着扳腿下地,划拉鞋,说:“我走了,到那什罕村的孙女家。”
上驴车时他转回身说:“沈阳好啊!我18岁去过,过去70年了。沈阳多好。”白嘴的毛驴,耳朵立而又平,像告别。
我目送老汉的驴车远去。他的言说像诗,像讲给自己听的话,很柔软,让人生出一种难过。谁能知道,科尔沁沙漠深处,有一位88岁的蒙古老汉心里在想沈阳。多年前,有他少年履迹或许还有爱情的沈阳。像英国古谣《苏格兰的蓝铃花》唱的: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火车
阿拉木斯是我二堂姐阿拉它的孙子,今年五六岁,颧骨上有个半圆的牙印,狗咬的。阿拉木斯爱笑,一笑,狗印跟着圆。他每天都梳着整齐的分头来我们这儿,水淋淋的,我堂姐给梳的。他前额有一绺毛不服梳,弯弯地探下来,使这个沙漠深处的小男人有了些时髦的意思。
我们去探望大伯,住在堂兄朝克巴特尔家。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亲戚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说话。朝克巴特尔家里像过去的生产队部一样热闹,旱烟味,狗和小孩在大人腿间钻出钻入。窗外木桩上拴着马,以尾扫虻。再远处是银镜一般的湖泊。
阿拉木斯随我二堂姐而来,同来的还有他的妹妹海棠花。海棠花胖而安静,她始终坐在二堂姐膝上,似乎连眼都不眨。她唯一的动作是趁人不注意时,用小胖手把丝袜从大腿娴熟地卷到脚踝。见有人观察,又悄悄卷回原处。这里方圆百里也没有穿丝袜的,她是唯一的淑女。阿拉木斯则不同,指天划地,大气磅礴。倘若哪个房间传来碟子、碗的破碎声以及人们吃惊的尖叫声,必与阿拉木斯有关。他高声申辩,并准备夺路而逃。不一会儿,阿拉木斯又笑吟吟地回到人们中间,带着脸上的狗牙印和那绺不肯后梳的颤颤的额发。
有天傍晚,大伙儿多吃了几杯酒,在东山墙的荫凉处歇息,看几十里外的天空打闪。近处,一队骆驼沿沙丘的峰缘走下来。这时,头顶出现一架双翅小飞机,防雹或做什么事情。大伙很激动,在偏远的牧区,能看见飞机被认为是幸运的事情。
朝克巴特尔说:“阿拉木斯,好好念书吧,长大开飞机去。”
大伙啧啧,表示这种选择太正确了。
想不到,阿拉木斯竟沉下脸,坚定地说:“不!”
朝克巴特尔问为什么,阿拉木斯不回答,低头大步在沙地上走,无论谁问都一律摇头。
阿拉木斯何以如此轻蔑飞机呢?后来,我父亲问,他才说要开火车。
阿拉木斯说,“火车大!”他呼地伸开双臂,并左右看自己双臂够不够大。“火车,这院子也装不下。还有,火车声音大,呜——”阿拉木斯的脸已涨红。他被火车的体积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所折服。这就是力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