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认为天上的飞机太小了。二堂姐说飞机倘若落在这院子里,也很大。阿拉木斯不信,说“依嘻!”这在蒙古语里是表示鄙夷的感叹词。依嘻。
朝克巴特尔很不满了,说“火车,甘旗卡就有;飞机,通辽才有。”
通辽是一个市,甘旗卡是县城。“依嘻!”阿拉木斯摇摇头。所谓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飞机上随便喝汽水,”朝克巴特尔又说,“火车上喝米汤。”
“依嘻!”阿拉木斯连头都不屑摇了。
这是出现飞机那天傍晚的事,我们对阿拉木斯的火车情结很钦佩。他对飞机的偏见也令人发笑。
我们走的时候,家族的人雇了一辆中型吉普送我们到甘旗卡,阿拉木斯也去了。在月台上,大伙等火车到来。我买了一些香瓜、杏和汽水,招待亲属。唯有阿拉木斯不吃,他焦急地向远方了望,或大步踱行。
车来了,我们忙于道别,搬东西。坐上位子之后,看到阿拉木斯远远地站着,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像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表情出神,那绺头发无规则地在风中飘动。
我心里一酸,想带他走,坐一坐火车,但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开车的时候,我看见阿拉木斯的泪水在顺脸颊流淌,那必是为火车而流。火车已开出很远,我感到阿拉木斯还在向这边看,二堂姐用手拽也拽不动,脚下像有了钉子;而海棠花正悄悄地用手卷丝袜。
继母
到胡四台的第四天,我爸说:“得看看你奶奶,咋也得去。”
他的口气虽然像商量,但很坚决。
塔娜因为感冒,头朝里躺在炕上,拿着一瓶风油精,听了这话,仿佛要笑出来。
她要笑的理由我了解。我奶奶是我爸的继母。曾祖母住在赤峰的时候,多次讲述一个故事,大意是:这位继母过门之后,把鸦片拌入黄油红糖的秫米粥里,以飨我爸。那时他三岁,最喜美味。就在这节骨眼上,曾祖母看出事情蹊跷,夺过碗,叱令我父亲的继母吃下去。我的曾祖母能在风平浪静中发现饭里有事,只是她一生所历奇迹中的一种。在我儿时,听曾祖母用蒙古语讲过全套的《瓦岗寨》和《三国演义》。曾祖母不识字,她年轻时听汉人说书,只一遍就能把几百万字的故事记下来,且转译蒙古语。书中人物相貌秉性、兵器屋舍乃至草木虫鱼,无不栩栩如生。当她平端尺多长的烟锅向前一戳,烟雾从唇齿浮漾之际,吐露故事可谓天花乱坠,而曾祖母则庄严如故,无论厮杀场面怎样血肉横飞,仍临危不乱,表示贵族身份的圆发髻高高挽在头顶所谓“百会”之处。面对这碗秫米粥,我爸的继母没敢接,“扑通”跪下了,我爷爷也跟着跪下了。曾祖母把这碗粥顺窗户泼向当院,一条狗欢快飞舔,仆地,替我爸死去。
我妈常在不同的情境下引用这个故事,使其产生奇妙的寓意。譬如我爸翻译书稿挣了钱的时候,酒醉以及拍案把筷子震挺高的时候,也包括他在小园里种了许多向日葵,窗前蜜蜂飞舞的时候。我感到我爸一次又一次从他继母的毒害中逃逸,他对我妈提起此事并无快意,倒不是怕死,仿佛别有感触。
我爸三岁已成阔人,以眼睛特大、偷瓜、飞掠马背和擅骂人驰名于朝鲁吐一带。他常站在墙头上滔滔不绝地,用无法称之为文雅的骂人话把富人小姐弄得不敢出屋,出屋亦心跳耳热。乡亲们知道,当我爸爸的大眼睛乌溜溜转起来后,就有人(包括庙里的喇嘛)和瓜要倒霉了,与我大伯的温良恰成对照。曾祖母将我爸昨日之种种称为聪明,并让大伯放羊,我爸念书。
他们跪了一宿,第二天被撵走。我爷爷彭热苏瓦早先是个当兵的,曾祖母独身抚养小哥俩。后来我爸也投军,远飙天涯,与其继母基本没有来往。而此时我爸这样说的时候,于我是意味着到供销社买礼品,于堂兄朝克巴特尔是套马车。
路上,朝克巴特尔翻来覆去地说自己种的玉米长势好,甚至停下马车指点。在南沙梁子下面,朝克巴特尔的玉米地高出别人一头,黑绿叶子肥大,像欧洲球员与亚洲同行站在一起那样。马车轱辘在沙窝里磨蹭着,不时把大胆探头的浅粉色的牵牛花轧过去。在车厢的花棉被上,陈虹和鲍尔金娜挺身坐着,腰身随车韵律一致地扭动,以手遮阳,像给玉米仪仗队敬礼。我外甥阿斯汗惊讶地盯着辕马的臀部,后者高傲掀尾,粪蛋滚滚而下。在我小时候,曾用包点心的红纸包一提溜马粪,放在辽河工程局墙外的大道上,等贪财的人来捡。等有人发现,见左右无人,弯腰捡那纸包时,我们从墙后探身爆笑,羞得那人疾走。
我奶奶住在依咪姑姑的东屋,破旧而凉爽,窗台玻璃爬满豆角的桃形的叶子。她躺在炕上睡觉,实际说不上睡,而是一个老人临终前的静寐,像在归途上等车。我们到来,依咪姑姑叫醒了她。她转过头,眼神是陌生的,宛如刚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即使对烟酒礼品也无眷恋之意。她身体非常柔软,九十多岁,已经坐不起来了。看得出,她年轻时姿色不同一般,即使现在,目光仍锐利,皮肤白而细。炕梢放一叠新衣服,内衣和外衣。显见是奶奶一俟咽气,就随时穿的。
“介……”(蒙古语,是,是的)。依咪姑姑的额头掐两行暗紫的血印,如扑克牌的方块,她笑着抚摸母亲的头发,意谓就是这样。
我爸大睁眼睛看老太太,半晌没说话。
依咪姑姑大声喊:“那顺德力格尔!那顺德力格尔依日介!契尼乎必希!”
“那顺德力格尔”是家父的名字。依咪姑姑的反复喊声,企图唤起我奶奶对那个大眼睛男孩儿的回忆。后面的话是,他来了,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什么?什么?”老人目光茫然,徒劳地寻找什么。她什么也认不出来了。
“嫫嫫!”我爸低声叫,音有些抖,“嫫嫫……”
在蒙古语中,“嫫嫫”即妈妈,作为动词,又指吃奶的动作。这是非常亲的,连着血肉的词。
“嫫嫫”,我爸的口气越发轻了,像微风吹过花朵。他仿佛回到了童年,至少那种语调如此。
没有办法了。我爸把钱放在她枕下,老太太接着静寐。临走时,他用可怜的目光看炕上这个身材已经很短小的老妇人,说:“‘文革’的时候,她替你爷爷挨了好多的打,铁丝都勒进肉里了。”
原来,在我爸心里,继母经受的痛苦原本是应该由我爷爷经受的,虽然我爷爷已于光复之年就死去了。她的苦楚,不止勇敢,而且是奉献了。
“……胳膊被拧断了,把烧红的炉盖儿放在她头上。”我爸缓缓介绍他故乡的造反分子折磨他继母的情况。
我们低头在架上的丝瓜间穿行,一行新栽的小葱透出像马兰那种银灰色的深绿。
朝克巴特尔拿鞭子站在车旁,他用一种特殊的笑容看着我爸,就像早上塔娜发笑一样。
夏季的峥嵘云阵里,余晖放射而出。我爸由于刺眼而皱着眉,向马车走去。阿斯汗在他身后问:“姥爷,你妈不认识你了。要是亲妈,她就认出来了。对不对,姥爷?”
阿斯汗边跑边追问着,我爸在朝克巴特尔的搀扶下费劲地爬上马车。我没看到他的表情。
满特嘎
满特嘎是我堂姐阿拉它的丈夫,第一次来赤峰是接阿拉它和儿子双山。我大伯的女儿们,在孩子生到了我妈感到气愤的程度时,就被招到赤峰做绝育手术并调养一个阶段。
阿拉它那次不知什么缘故没有做手术,于是愉快地在这里度假,她尽一切能力把我们家的东西擦的擦,洗的洗,总之,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我爸常夸阿拉它漂亮,“这孩子就是当电影演员都行”。并把他从军时内蒙军区歌舞团的女演员挨个跟阿拉它比——珊丹、杨吉德玛、莲花、贵丽斯花……结论是,她们都不行。阿拉它每次听到这里,都要“扑哧”笑出来,意谓叔叔的想法太离奇了。一个乡下人,怎么会比演员漂亮呢?况且是内蒙军区的演员。
阿拉它的长相的确很好看。一笑,便有喜气洋洋的样子,演员也不一定如此。只有从心底笑,才好看,像花朵在早晨遇到阳光时一样。
阿拉它在我家头几天还很快乐,到处笑。后来渐渐沉默,她抱着双山倚在门框小声唱歌。那些歌在我听来一律是忧伤的。她一边唱,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双山的背。双山才几个月,脑袋大到仿佛脖子都禁不住,晃着。而我父母下班之后,阿拉它麻溜儿干活,不唱了,也不怎么笑。
我妈说:“给满特嘎写信了,接你。”
阿拉它脸“忽”地红了,抱儿子转过身。
那时我虽然还小,但能从阿拉它的眼睛里看出她在思念另一个人。一个女人,如果目光变得遥远,并常常失神,大约就是这样罢。
一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浓重的膻味熏醒,睁眼看到一个陌生的人,他就是满特嘎。这个人的脸像树皮一样粗糙,颜色深红,眼睛细长,前额的抬头纹仿佛是被沉重之物压出来的。这张脸和阿拉它白净的、如满月般的笑脸并列在一起,实在太有趣了。按城里人的眼光看,也不般配。
满特嘎向我笑一下,仿佛很吃力,旋即闭上了嘴。我为阿拉它感到惋惜,并对她的神色飞扬有些不满。
膻味是满特嘎扛来的羊肉带来的,还有炒米、奶酪。在那个年代,这相当于一家人过春节所享用的美味。
满特嘎来了之后,阿拉它一往情深地望着他笑,如果撕一角报纸放到满特嘎脸上,会立刻被阿拉它的目光所点燃。隔一会儿,她就把双山递到他怀里,然后看他俯视儿子的样子再笑。而满特嘎是腼腆的,被阿拉它注视久了,就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顺势连胡子带嘴捋一把。他看儿子的表情是怜悯的,看我父母的目光非常恭顺,而看阿拉它时,在细长眼睛的深处,跳荡着男人的柔情。无疑,阿拉它了解并幸福地享用着这种眼神。
父母让我带满特嘎上街转转。走到当院,他用手指轻轻捏一下我们的沙果树,说“唔”。这树无疑太细了,但满特嘎的意思仿佛原谅了它的纤弱。在大街上,满特嘎背着手,目光投向远方。蒙古人上街爱背着手,这并非摆架子,而如表达自己的谦恭与微不足道。而眼神——他们由于在草原上生活久了——总是投向很远的地方,看马群以及云彩。
到了百货公司,满特嘎见什么东西总要摸摸它的质地,用手指捻一捻。布匹、碗、大粒的青盐,除了那些隔着柜台摸不到的东西,摸完仍背着手。出来时,他买了一瓶白酒,把余下的钱用双手捻成一个卷儿,像炮仗一样,塞进内衣兜里。
晚饭前,满特嘎轻巧地咬下酒瓶的铁盖,像咬一块胶皮。斟上酒,双膝跪地,站起再躬身,把酒举过头顶,献给我爸。我爸接过酒一饮而尽的时候,满特嘎出神注视,仿佛很感动,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来。事实上,满特嘎几乎不言语,话都挤在脸上,在粗糙的眉眼间似更生动。
我现在算起来,满特嘎和阿拉它当时只有二十七八岁吧。我今年去看他们的时候,堂姐老了,满特嘎还是那个样子,但头发已经雪白。他头发卷曲,像戴一顶羊羔皮的帽子一样,五分硬币似的小卷儿闪闪泛着银光,使绛紫的脸膛笼罩安祥之气。阿拉它说,大儿子结婚了,意谓他们已经为之盖房娶亲了,只剩下双山。双山已经高中毕业,文静地听我们谈话。
在科尔沁草原上,积十几年劳动所得,才勉强为一个儿子完婚,而另一个儿子的婚事就意味着阿拉它和满特嘎必须要努力到生命的临点。而他们把此事视为一种光荣的职责。由于自己年轻时曾经快乐过,虽然短暂,就应该让孩子们快乐,即使劳役多多。而孩子们对此也是平静的。眼下,满特嘎为村里人放一百多只羊。因为草场不好,每天赶羊往返百里,这样,羊才能肥。他天没亮就揣着干粮去放羊,天黑之后返回。眼下,他在灯下静静地听阿拉它对双山婚事的规划,全身一动不动,像一棵树,眼睛偶尔一眨,流露出慈爱的目光。我感到,在满特嘎心里,一切思想都没有了,不妨作一棵树。他的思想都被我堂姐移植走了,他们的思想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活着,并且让孩子们更好地活着。
阿拉它在述说的时候,不时看满特嘎一眼,目光里仍有少女般的情意。她一定感到,她嫁给这棵树,是十分幸福的。而原来挤在满特嘎脸上的话语也消失了,他享受着没有思想的快乐,像一只老牛,卧在晚风的草地上,望着远处的牛群一动不动。
小羊羔
在伊胡塔草原那边,今年也发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盈留寸余。远望过去,草原如藏着一千面小镜子,躲躲闪闪地发亮,绿草尖就从镜子里伸出头来。马呢,三两成群地散布其间。马真是艺术家,白马、红马或铁青马仿佛知道自己的颜色,穿插组合;又通点缀的道理,衬着绿草蓝天,构图饱满而和谐。
这里也有湖泊,即“淖尔”。黑天鹅曲颈而游,突然加速,伸长脖子起飞,翅膀“扑拉、扑拉”,很费力,水迹涟涟的脚蹼将离湖面。我想,飞啥?这么麻烦,慢慢游不是挺好吗?
湖里鱼多,牧民的孩子挽着裤脚,用破筐头一捞就上来几条。他们没有网和鱼竿。我姐笑话他们,说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谢老天爷仍然让蒙古人这么笨,用筐和脸盆捞鱼。我非鱼,亦知鱼之乐。
这些是我女儿鲍尔金娜从老家回来告诉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刚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欢跳高。走着走着,“崩”地来个空中动作,前腿跪着,歪头,然后摔倒了。小羊羔身上洁白干净,嘴巴粉红,眼神天真温驯。有趣的事在于,它每天追随鲍尔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墙上,它则站在旁边;她往远处看,它也往远处看。鲍尔金娜珍怜它,又觉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点钟停止玩耍,站在矮墙上“咩咩”地叫。它的母亲随羊群从很远的草地上就要牧归了。天越晚,小羊羔叫得越急切。
这时,火烧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镜子金光陆离。地平线终于出现白茫茫的蠕动的羊群,它们一只挨一只低着头努力往家里走。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剪影,是吾堂兄朝格巴特尔。
羊群快到家的时候,母羊从九十九只羊的群中窜出,小羊羔几乎同时向母羊跑去。
我女儿孤独地站在当院,观看母亲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见面的情景,那种高兴的样子,使人感动。可惜它们不会拥抱,不然会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真是天赋人权。紧紧抱在一起,是结为一体的渴望。动物中,猩猩勉强会一点拥抱术,但那种虚假,实在不堪。
小羊羔长出像葡萄似的两只小角。那天,它在组合柜的落地镜里看到自己,以为敌人,后退几步,冲上去抵镜子。大镜子“哗啦”碎了,小羊羔吓得没影儿了。这组合柜是吾侄保命(保命乃人名——作者注)为秋天结婚准备的。保命对此似不经意,他家很穷,拼命劳作仅糊口而已。但镜子乃小羊羔无知抵碎的,他们都不言语。
我嫂子灯笼(灯笼也是人名,朝格巴特尔的老婆)对小羊羔和鲍尔金娜的默契,夸张其事地表示惊讶。在牧区,这种惊讶往往暗含着某种佛教的因缘的揣度。譬如说,小羊羔和鲍尔金娜前生曾是姐妹或战友。
鲍尔金娜每天傍晚都观察母羊和小羊羔奔走相见的场面。这无疑是一课,用禅宗的话说是“一悟”。子思母或母思子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这道理在身外的异类中演示,特别是在苍茫的草地上演示,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美,用女诗人李琦的话说,是“一种很深的难过”。
对人来说,往往不知别人怎么疼自己,虽然港台电视剧天天在宣扬这种恩怨故事,人们还是不懂。
小羊羔和它的母亲,以这么本色的演技(实际未演)和这么简单的情节(无情节)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我的梦想包括在生活中看到这样的情景,虽然这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