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拜谒成吉思汗陵,路过五当召。它和拉卜楞寺并列,同为第三大喇嘛庙。从这儿出来,心里还有经文萦绕。打个不确切的比方,诵经像葛利高利圣歌一样,属无伴奏合唱,肢体丰满,铺垫烘托,密密麻麻又顿挫有致,像巴赫的音乐。世上很多东西都与巴赫牵连。内蒙广播合唱团有一首混声四部无伴奏合唱:《四海》,流传于哲里木盟一带,是祝酒歌。歌里所说的“四海”,指东南西北海,各海绿波荡漾,槟榔树的叶子在微风中飘落,亲朋好友到了,喝酒吧。
有趣在,歌词的“东海”如回旋曲(意大利文:RONDO)中的主题A,与其它主题相对出现。第一段,东海绿波荡漾;第二段,东海南海绿波荡漾;第三段,东海西海绿波荡漾;第四段,东海北海绿波荡漾。A与B、与C、与D对应。东海是领导。还有,海与槟榔叶子都不是蒙古人常见之物,却出现在歌词里。这首合唱的衬词是“哲咴”。哲咴!哲咴!哲咴!他们唱起来排山倒海。这样劝酒,酒不喝是不成了。听说,有一帮不喝酒的环保日本人听说过此歌,纷纷站起来自己找酒倒上,大杯尽饮,再倒上。
在五当召,我们叩拜了从头世到七世活佛的舍利灵骨,赴成吉思汗陵。第二天早上,成陵的主殿上野鸽子翻飞环绕,它们喜欢这里,老祖宗也喜欢它们。主殿穹窿高大,色调是蓝白这样的纯色,蒙古人喜欢的两种色彩。后来,我从远近很多角度看成陵的主殿,它安祥,和山势草木土地天空和谐一体,肃穆,但没有凌驾天地的威势。从陵园往下面看,河床边上有一排餐饮的蒙古包,门口拴马。天低荒漠,平林如织。此时心情如同唱歌的心情,不是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而如“四季”——春天来了,风儿到处吹,土地苏醒过来。本想留在春营地,可是路途太远,我们催马投入故乡怀抱。
民歌有意思,留在春营地和路途太远有什么关系呢?让不矛盾的矛盾,为归乡找了一个理由。
还有一首锡林郭勒民歌《圣主成吉思汗》,歌词说:“圣主成吉思汗开创了蒙古汗国的法度规章,我们举起金杯,大声歌唱吧。圣主成吉思汗倡导了蒙古民族的淳朴风情,我们高举金杯,快乐跳舞吧。”
多么纯朴。还有一首民歌《飞快的枣红马》,词曰:“骑上我飞快的枣红马,顺着山坡跑下去。可爱的姑娘索波达,挑着木桶走了上来。”这个词,你说说,不是电影的分镜头剧本吗?画面闪回。但人家是词,唱的就是这个。什么爱呀之类在这里没有。不是说词越干净越好,是说“爱”这个东西要藏着。草芽藏在泥土里露头张望,是爱。把“爱”挂嘴边,大大咧咧走街串巷唱,已经不是“爱”,是吆喝。
有一次,内蒙广播合唱团在北京中山音乐堂演出。起初,他们不知观众是什么人,反正是北京人和在北京的人。唱,第一首歌、第二首歌,观众还安静,响着高雅艺术场所应有的节制的掌声。从第三首歌开始,场上哗动,或说骚乱,人们站起来高喊点歌,有人拥到台前观看。艺术家有些慌乱,当他们听到众人齐声合唱,看到台下的人一边唱一边擦眼泪的时候,才明白:
——他们是到内蒙古插队的北京知青。
北京知青听到《孤独的白驼羔》,听到《陶爱格》和《达古拉》回到耳边,终于坐不住了。他们的嗓子不归自己管了,加入合唱。人审美,其实是回头看自己的命运。对他们来说,辽阔的草原、冬夜、茫茫雪地、马群、干牛粪炊烟的气味、蒙古语、房东妈妈,都在歌声中次第出现,没有一样遗落。是什么让他们泪水难当?是他们的青春。青春贯穿其中,他们为自己偷洒一滴泪。
演出结束,知青们冲到后台,不让演员走,掣他们胳膊请吃饭。后来,大家到一处宽敞的饭店唱了一夜。
在成陵边上,我们喝完奶茶从屋里出来,同行的张新化请一位牵马的蒙古老太太唱歌。她不唱,说“你们骑马吧”。
新化说,“我们不骑马,听你唱也给钱”。
她说:“不行。”不骑马,光唱歌就收人家钱,那不行。
我们说,你牵马走,我们在后边跟着你走,听你唱歌。老太太不同意,不骑马怎么收你钱?结果是,我们骑上马,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牵马在前面走。年龄像我母亲一样的老太太,在沙土地上牵马行走,唱:“西北方向升起黑云,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心里像打鼓一样不安稳,是不是达古拉要和我离分?”
马走着,宽大的腹肋在我腿间挪移,不得劲儿。老太太边唱边议论“苦啊,真苦”。我以为她说嘴里味道,后知说歌词。她说:“亲人离开亲人,多苦啊!”
苦啊。我们骑着马走了一大圈儿。老太太的歌声在沙土地上,在灌木和干涸的河道上面环绕。她声音不亮,岁数大,呼吸不行了,却是原汁原味。一只小狗在马前跑,离马蹄子不远停下,再跑,我担心马踩着它。它停下必抬头看我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雨顺瓦流
他们用蒙古语演唱格鲁吉亚民歌《苏丽克》的时候,我心里的图画是屋顶上的瓦。瓦搭在一起,由上而下倾斜,横着连成一趟趟直线。瓦们扣在一起,没有胶和螺丝,相互错落,如合唱。无伴奏合唱的各个声部“扣”在一起,互为乐器。西洋音乐的女高音——男童声——高音直笛——高音萨克斯都在一个声(乐)部上,意大利文统称SOPRANO:女高音。而男高音(TENOR)是声部最主要的男声,同时是乐器族次低的乐器,如次中音长笛、次中音低音号、次低音提琴。
西乐的五重奏既指为五个人写的歌曲,如比才《卡门》中的《走私者五重唱》,也可以是为乐部写的乐曲,人声乐器相通。
瓦在雨水里光洁新鲜,它们吸进一些水,让更多的水流下屋檐。雨后的红瓦像睡醒的孩子,红润安静。在《苏丽达》的歌声中,在纳木斯来、张翠兰等人的演唱中,演员像童年的兄弟姐妹,牵着手在山坡望着远方歌唱,远方有盘旋的鸽子、结巢的杨树和冬季的河床。他们的“手”是气息与和声。他们像拾柴的人,把树枝扔进高高的篝火,面庞红亮。
篝火红焰转白,颈子越扭越高,挡住了合唱队员的脸。高音——中音,男声——女声,像从不同方向绷紧一块牛皮,蒙到鼓上。在他们唱的时候,让我想到刚出窑的彩陶大碗,比泪粘稠的釉滴沉重地流下来。
白云藏匿雨意
他们从台上站起来——这是一个半尺高的弧型排练舞台,我以为他们要下来或者散会了。刚才我在讲课,听众是内蒙广播合唱团的演员。
他们站着,像等待什么。人等待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表情:列车、恋人、股票、荣誉,一百种等待有一百种表情。不,他们的表情中没有等待,是被等待,宁静安祥。
“怎么啦?”我问团长黄斯钦。
“为你演唱。”
为我?我几乎要被吓得逃走,现场、真声。我和艺术家们的眼睛对视,没有荧光屏或幕布的阻隔。许多年来,我的耳朵像娼妓一样听着工业弄出来的声音,唱片与电视机。我站起来。
“坐吧。”黄说。
我怎么能坐?一个人听三十多人唱,我……回头看见指挥,我挡住了她,便坐下。
歌声响起,混声合唱《雁之歌》。演员们穿着各自的衣服,而不是演出服。羽绒服、皮夹克、缎子棉袄,像一个人在候车室看到的人群一样。艺术家用声音和眼神共同攀上一处宫殿,他们常来常往之地到处有高高的圆柱,美声的殿堂。众人以纯洁眼神凝注一处,这是一个好地方。
“八月的深秋天气转凉
寒风打透了小雁的翅膀
心里想着温暖的南方啊
大雁列阵云端
小雁在后面紧紧跟上”
歌声,如果它是歌声,就不仅是讲述一个道理,不仅再现一种情境;它把我推醒了,回到童年。
“拣牛粪的妈妈
你走到哪里去啦
儿子等你熬一锅
浓香的奶茶”
这是一个故事的歌曲版。儿子听说母亲病重,从乌兰巴托赶赴东戈壁省的故里。进蒙古包,空无人迹。儿子看到火盆,妈妈盖的被子,带云纹的瓷碗。东墙挂蓝色哈达的成吉思汗画像。妈妈呢?众人抬着她去水葬。她扔下这么多熟悉的东西去了另外的地方,儿子宁愿想象妈妈蹒跚着,到西边的草场拣牛粪,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们唱着,用眼光珍怜地抚摩歌里面的东西,我不禁踟蹰,不禁震惊。他们唱道:
“四十四根柳木弯梁
用四千孔同心结牢牢栓上
马鬃粗绳围起的蒙古包
开门看到太阳
七十七个吉祥图案
用七千条白丝线缝在毡房
让我们从心里面祝福
子孙后代兴旺”
我的泪水爬出来,像捕捉猎物的蜘蛛,像一群造反的人。我像一个雨水中的泥塑阿福,笑着融化,冲掉了色彩,回到泥中。我被扔进蒙古民歌的大锅里熬煮,看到了自己的骨头。
一个人是什么人,等待着被指出。我在混沌中忘记了自己的色谱:桔黄、土红?忘记了自己的声部:单簧管、低音号?忘记了自己的药性:甘草、黄芪?忘记了自己的群落:羊群、狼群?
我喜欢相貌如狼的男人,疲惫而保存持续的体力,削瘦、散漫、警觉,他们善忍耐,有野兽一样的眼神。有人把这些表征称为沧桑感,算是吧。我也见过自我完蛋的人说自己“沧桑感”。一条从网里钻出的鱼的感受是什么?一只绕毒饵而去的老鼠的感受是什么?沧桑感还是狡猾感?不知道。
歌罢,我鼓掌,声音单薄,只有双掌。我觉得自己虚伪,不敢表达心情,除非用美声唱一大段歌剧来述说心里话。浊酒汉书,才宜对之。棋与棋语,书予书香。我没办法用语言回应他们的歌声。歌声入我肝肠,像一只手伸进面口袋,翻过来一抖,粉尘四起,颗粒飞旋。
我举止僵硬,内心早已回到草原。像有人无意碰落了鸟笼的拦栓,心冲出笼子,在潮湿的草地上拍打翅膀,飞起来、落下、再飞起来腾空。
一个人听过歌后,心飞走了。他身体走下楼梯,笑着和众人握别,钻进车,进入筵宴。他是我。口袋慢慢回到常态,叠好了。我想起一首歌:
“虽然我不能用母语
诉说我的悲伤我的欢乐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蓉词,乌兰托嘎曲,女声四重唱。在酒店走廊,我看到玻璃柜展示元代的朝服弓箭,便不敢随便走动。坐着,听马头琴。拉琴的小牧仁相貌秀雅,像韩国青年。他技艺精纯,显然经过名师指点。可惜“纯”中缺一点“杂”,或者说浑然。如今哪还有像哈扎布那样的人?人和艺术结合得如此浑然同一。这位蒙古歌王在牧区生活一辈子,对着马,对着带露水的草地和孩子们歌唱。他在日月升降、草青草黄之间调和自己的脉搏,呼吸和血液循环,歌声是他生命的指挥。
歌越唱越多,我想说,领我走吧,去你们旋律的地方。合唱队员站成一排,队长吴清明掏出音笛,狡黠地吹一声(E调),众人唱道:
“波光粼粼的伊敏河
追赶白云的诺敏河
羊群饮水的绰尔河
浇灌五谷的洮尔河
银鱼跳跃的木林河
鸿雁回头的纳林河
满天星斗的老哈河
亲吻落日的闪电河”
他们歌唱健行,夸赞家乡血脉河流,像舒曼说的:乘着歌声的翅膀。翅膀下有我的仰望,我感到巨翅拍击气流,脸上沾着白云藏匿的雨意。
唱歌就是歌唱
我在男低音歌唱家彭康亮那里获得一句妙语:唱歌就是歌唱。
他说话时突然向自己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唱歌?
所谓简单的问题其实最难回答。如惠特曼的诗:“一个孩子说:草是什么呢?他两手满满地摘了一把送给我。”
彭康亮显然被自己难住了,在房间里大步踱走。外屋坐着彭的钢琴师,一位安静的先生。彭的妻子倚在钢琴上俯首修指甲,是舞蹈演员。他们都不介意彭康亮这个艰深的问题,显然后者的脸已经通红。
终于——彭歌唱家停下脚步,用广东味的普通话洪亮地宣称:
“唱歌,就是歌唱!”他的手臂扬起,像唱到咏叹调高潮处那样。
我受到感染,但还是觉得好笑。这话略有诡辩的意味:黑天就是天黑。我当时没有理解彭康亮这句话的含义。他出语铿锵,而且真诚。在那次谈话中,彭还讲过“唱歌不是做官,凭什么越高越好?”这样令人解颐的趣语。他是中国仅有的男低音歌唱家,而不是中音、次中音,是中央音乐学院恢复高考后唯一免试入学的考生。彭康亮谈吐诚恳,并无谐谑的意思,但越发令人开颜。我奇怪钢琴师和彭的妻子为什么不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句——
唱歌就是歌唱。
有一次,我遇到阿鲁科尔沁旗一个女子,她用蒙古文写小说,神色宁静。我和她交流,她只用“是”与“不是”作答。我很劳碌,她仍宁静着。后来,她提到自己祖父的时候,话匣子打开,说着,站起来,好像要去找她祖父(她祖父已逝)。她快速说到草场、给马编的辫子、锡酒壶和玛瑙烟嘴、她祖父临终前瘦胳膊的皮能拉很长。这位女小说家突然默哑,眼望前方。前方只是这家饭馆的恶俗的塑料壁纸,但女作家的目光仍然穿透过去,唱起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