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受宠的感觉。我近世祖正是朝(chao)花可汗,但我没去过乌里根河。
我问他铜镜。
边上一个人(后知是警察局长)说:“他是波。”
波——他的名字叫尼玛,留给我地址,几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
尼玛的家盖在山顶上,屋顶有汉地庙宇的飞檐,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贫民窟中露出显赫。尼玛对摄制组的灯光、机器毫不陌生,领我们进入做法事的厅堂。
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戴上,开始作法。尼玛身后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画,印刷品。上方挂他母亲的照片,两侧挂滚金蟠龙立轴。在图瓦常常遇到的龙的形象,这是清朝留下的印记。他们的语言中有“大清”这个词,指清朝。他为来自蒙古国东方省的妇女龙棠占卜。龙棠在一张白纸上写字,尼玛放进白碟子里烧掉。尼玛探究灰烬的形状和碟子上留下的烧痕,说:“你的羊群并没有丢失,头羊的灵魂飞走了,所以羊群躲在你家东南方向的山坳里。”
这些话是翻译过来的,我不懂布里亚特语。
做法事时,一个姑娘手把着门框向里看。她也就二十岁,脸很白,眉眼迷惑,挺着小小的胸脯。她叫其其格玛,龙棠的女儿。
我们录制这一切。
尼玛让我报上生辰八字。
他看过,说:(翻译译出大概)你是黄金家族后裔。16世纪,你的祖先来过布里亚特,后来到了蒙古国北部,再到内蒙古呼仑贝尔草原(和我爸说的一样)。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这里给人们治病,病死在荒野里(我爸没说过)。他时时刻刻想回去,他知道你来了(我开始紧张),他快要到了,在路上……
尼玛说祖先到此,对我有一点点危险。比如,不排除借我的躯体返回内蒙古这种可能。尼玛说:“别急,我劝他回去。”
他让我高举一碗奶茶,在激烈的鼓声里垂首默祷祖先安适。尼玛的导引词说:回去吧,喝下这碗奶茶,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你的子孙很好,他将健康地在漫长的岁月中挥发家族的荣耀。
我举碗的手越来越抖,想到祖先为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不觉泪爬两颊,擦不得,吸进鼻腔。
“回去了,你的祖先。”尼玛松了一口气,擦汗。我送他钱,尼玛坚决不受。倚在门框的其其格玛抽泣着,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出去跟她说会儿话。她是乔巴山市的小学英语教员,请求我别说英语。她说得不好,我压根儿不会。我们用蒙古语对话,但蒙古国的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后来干脆用手语。
其其格玛了解我的情况。
她“问”(用手比划):白胡须老汉和佝偻老太太怎么样?这是问我父母。
我说他们很好,没胡子也不佝偻。
她“问”:你一个枕头睡觉还是两个枕头睡觉?
我答:两个枕头,结婚了。
她“问”:你小孩?手比膝盖下。
我答:小孩像我这么高,在北京。
她知道北京,问小孩在那里做什么。
我说“读粗学。”这是口误,蒙古语“粗”和“大”有时是一个词,读大学。
她表示在北京读大学了不起,跟在伦敦、纽约一样。
“宝日吉根(鲍尔吉),”尼玛喊我,“端奶茶。你的祖先又来一位看你,他是一个军官,骑马来的……”
尼玛祈祷,我敬茶。
“军官回去了,现在一切平安。”他快活地点燃一支烟。
我们喝茶交谈,等司机过来。
一个军官大步进屋,手指着我和尼玛说话,态度激烈。窗外有一匹马和一群狼狗。我心收紧,十六世纪的祖先们包括军官不都回家了吗?怎么又来了?
两人争辩,手势强硬,不时看我,显然与我相关。我不知躲起来还是呆在这里,其其格玛泪流得更多。
我问翻译怎么回事。他狠狠地说:“你最好别说话。”
突然静下来,军官走了。“波”——尼玛显然很扫兴,也走了。其其格玛的母亲龙棠对我摇摇头,走了。
我说走吧。外边来一个男人拦住我,他抱着其其格玛的肩膀,说一番话,示意翻译。
翻译说:“你站到这里。”
我和其其格玛面对面站着。
翻译:“宝日吉根,你愿意娶其其格玛为妻吗?在这里和她生活?”
我不知所云,看每个人的脸都不像开玩笑,其其格玛焦虑地看着我。
“快回答。”
“我……”我说,“我早就结婚了。我……”
“说娶还是不娶。”
原来其其格玛有意于我,军官是前来相看的人,对我没看好,尼玛为我辩解。
“不娶。”
“不娶谁?”
“我不娶其其格玛为妻。”
没等翻译,其其格玛从我脸上已得到答案,泪珠一颗颗滚落。
接下来,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大家劝其其格玛,她摇头,哭。
我们悄悄地收拾三角架、灯和摄像机,走出屋。我前腿刚迈上车,被人拽下来了,其其格玛。她抱着我胳膊,攒泪的眼睛看我的脸,我闭上眼睛。
其其格玛被拉走,车开了。爱情?看来真的有爱情。一个女孩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爱上我,我对“爱情”产生敬畏。这么多年稀里糊涂,没把这事当回事。想起别人拉她走,她转头一望的样子,我竟落泪,不知为谁而哭。很多年前,有人说我是个傻子。是的,我是个傻子。
其其格玛,蒙古语意思是花朵开的花。
婚礼记
在炎热的六月,我身穿黑水獭皮滚边的海青缎面皮袍子,头戴高耸的羊羔皮帽,脖子上涂的香料令人晕眩。我满脸淌汗,端酒杯与陌生人对饮,向他们行鞠躬礼——这不是梦境,是去年的一场经历——身旁,是我的“新娘”阿季阿兰。我总算把她的名字记住了。
这个巨大的白帆布帐篷,能装五十多人,没桌椅,熟肉堆在地面塑料布上。食用固体酒精勾兑的酒在饮马石槽里荡漾,随便取饮。
我的“婚礼”,实为阿季阿兰的婚礼,地点是俄国布利亚特共和国乡下的草原。
事情是这样的。为做一档电视节目,我们一行人围绕贝加尔湖寻找蒙古文化的遗音。昨天,于乌兰乌德市兵分两路,我和摄像师占布拉搭一辆卡车前往湖边的塔布。司机谢尔盖是俄罗斯小伙子,已经醉醺醺。车上,占布拉(兼翻译,而我约能听懂一点点布利亚特语)向司机炫耀中国的富裕:我们一幢楼比你们五幢楼叠起来还高(这里多为二三层楼),我们的电视有五十个频道,我们吃肯德基都吃腻了,我们……我暗示占布拉换话题,他可能太想念祖国而滔滔不绝。终于,司机停车,绕过车头开右边车门,让我们下去。
我道歉并提出加钱,司机不屑,把二十美元车费和中国产清凉油扔地上,拽我们下车,说:“傲慢的中国人,你们有钱,但没有森林和正直的心灵。”
司机——带着正直的心灵把这辆吉斯牌卡车开向远方,我们像两个蚂蚁被丢弃在南西伯利亚。我痛斥占布拉的愚蠢,告诉他,中国人刚富几年?穷人乍富,显摆啥?该!可是,这条路还有车过吗?
“写遗书吧,在咱俩变成木乃伊之前。”我说。
占布拉以比蚊子还尖细的声音回答:“摄像机还在卡车上。”
该!还管什么摄像机,我想应该去寻找村庄。如果没村庄等着我们,就只有死亡等我们。我和占布拉的手机都没办国际漫游,联系不上剧组。该!
我从风中的气味判断西南方向应该是森林的边缘,果然走出了森林,用两个小时。占布拉提出休息,我说,你不断思考自己所犯罪孽就不累了。又走了一小时,遇见草场,绿汪汪的点缀鲜花,有没有人?占布拉说:“多美!要有摄像机就好了。”蠢货,还是不累。
走着,大脑和腿都麻木了,突然见到前面说的冒炊烟的大白帐篷,人们攒动,衣服鲜艳,像一场婚礼。
走近,我们伸出双手——人其实都有乞讨的本能——给我们吃的、喝的、睡觉的床铺吧!
人们端来矿泉水和洋葱抓饭。这时,一位威严的长者用手势阻止。长者蓄油亮的黑胡须,目光锐利,披一件阿富汗总理卡尔扎伊式的长袍,问了我们姓名、来干什么。然后告诉身边的人(名海日苏)带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吃饭或者说乞讨难道要换衣服?海日苏告诉我:呼伦巴雅尔(长者)说你相貌端方,有尊贵的“鲍尔吉”姓氏,是伟大的成吉思可汗的后代。他决定选你做他的女婿,今天的新郎。
啊?我问是不是玩笑,海日苏答不是。我又问:原来的新郎呢?他答:等他等了五六个小时,不等了。
不等了?难道这是看电影吗?我想了想,这是一场婚礼,并且是一次婚姻。谢绝?我的消化系统发出呐喊:不!不应该轻易说不,而说“耶!”
我换上华丽的新郎礼服,吃之喝之。“新娘”阿季阿兰,恐怕只有十九岁,但已很丰满,眼梢嘴角都上翘,蛮美类型。她对我似乎很满意。在众人的怂恿下——俄国婚俗,大家喊“苦啊”,新人接吻——我和她接了二十多个吻。我成为“新郎”,把占布拉乐坏了。他给我梳头,不断往我嘴里塞口香糖。而我,手端镂刻花纹的银酒杯,挨个儿看眼前纯朴的布利亚特蒙古人,他们眯着眼,面黝黑,眼睛带着笑意。他们祖先里面到达中国的人,被清朝皇帝赐名为“巴尔虎人”(虎旗军)。我在想,我已有妻,在中国;在此又得到一位比我女儿年龄还要小的媳妇儿,怎么办?这里的文化没有“怎么办”以及“以后怎么办”,纯朴和当下欢乐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曾问海日苏,我和新娘要入洞房吗?他答是的,生出很多孩子。难怪阿季阿兰对我眼波烁烁,那是对三个,不,六个孩子的期待。
别了,祖国的亲人,闲暇来布利亚特草原找我吧,带上中国的好东西给孩子们。好了,就这么办!我把心念刚转过来,又有事情发生——新郎出现了。猜猜他是谁?司机谢尔盖。
他换上一身新西装,与呼伦巴雅尔(我今天的岳父)阿季阿兰(我未进洞房的新娘)激烈争执。谢尔盖!是你把我们扔在森林,又因为酗酒迟到而失去新郎的资格,该!现在来抢我的新娘,呸!
人们静下来,谢尔盖阴沉沉走过来,说要和我决斗。呼伦巴雅尔、阿季阿兰和所有人都看我们俩,看不出他们希望谁赢,这是他们的文化。我想了想,还是认输吧,能打过他吗?但内心的基因说不能说不。我,把袍子脱掉,表示开始。袍子、酒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总之奇迹发生。小时候我跟一个回民练过摔跤。此刻,我用手别子摔倒这个吃瘪新郎,又以“德和勒”再次把他摔趴下。人们雀跃,把新郎袍子披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完全清醒了,发表演说让占布拉翻译:“在这个帐篷里,我远离了森林死神的召唤,得到你们美好的款待并荣幸地成了新郎。但我想念我的家,我要回家……来,祝福谢尔盖和阿季阿兰成为夫妻吧,生一百个孩子……”
原以为,我这番话会招来一顿殴打,不,是一片掌声,像敬重一位绅士。我把袍子披在谢尔盖肩上,把羊羔皮帽子扣在他的金发上,之后,我醉累交加,倒地不醒。
次日黎明,占布拉叫起我,我们登上谢尔盖的吉斯牌卡车。占布拉抱着摄像机赞美眼前的一切。谢尔盖表情甜蜜。上车前,阿季阿兰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才是我想得到的新郎,你还会来吗?”
我说:“可能不会来了。”
“别这么说,会的,生活比我们想像的神奇。”
但愿如此。汽车向塔布开去。
灵魂潜入向日葵
晚上,橙色的云朵在总统府顶上气象峥嵘,映衬两面旗。左手是俄罗斯三色旗,右手是图瓦自治共和国黄蓝两色旗,象征河流的蓝色从黄土地流过,很实在。总统府巍峨高耸,四层。这是他们国最巍峨的楼。这里找不到挤压人的太高的楼,实在。
总统府因为是总统府,吸引我时不时看一眼。我手边还有一张照片:前景旅舍阳台,放一杯绿茶,我喝的;中景一排杨树,大叶杨;远景飘两面旗的总统府,国徽是一个蒙古人乘马飞奔。
晚上,总统府门前寥落,没哨兵。我一看就揪心,总统府怎么能没警卫呢?结论是:总统下班了,所有职员都下班了,楼里没人。黑黝黝的总统府,偌大的图瓦国只有我用一双眼睛为它守卫。
平常,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一看就是山区的牧民,慢腾腾走进总统府,倾诉,也有问天气和寻找走失牲畜的,很家居。旅舍服务员说,总统爱到百货大楼遛达,背手看各类商品。另一个服务员说,头几天,总统坐在列宁广场长椅上吃冰棍。一位国民说总统穿的西服不讲究,总统不高兴,请四五位过路人品评,大家说西服好,扣子也好。总统赞扬了每个人。这是现任总统,前任总统打猎从马上摔下,带着重伤走入天国。
早上九点起,一个礼兵在总统府门前廊柱间漫步,肩扛一杆步枪。用望远镜看,枪托雕刻花纹,枪管缠绕紫色的牵牛花,很可爱。礼兵制服袖口和下摆绣的是蒙古人喜欢的云子图案。图瓦人家家供奉成吉思汗。礼兵右手把枪,步履如蒙古牧民一样蹒跚,像参加婚礼,很家居。这时,他立定敬礼。可能是总统来了,我挪移望远镜寻看,没人。对面是歌剧院,中间的广场有放转经筒的亭子。没人呀?礼兵还在敬礼,抬下颏。向谁敬礼?他练习敬礼?不对。礼兵怎么会在总统府前练习敬礼?礼毕。礼兵接着抗扛枪遛达,偶以手指捻腮旁胡须。他又敬礼,刚才向南,现在向北。哪里有人?柱子、台阶和空荡荡的广场。他会不会向蚂蚁敬礼?我调整望远镜看地上。一只黄猫走过,半拉脸和高翘的尾巴是白色。它从南往北走,脚步轻佻,没搭理礼兵。
哎,这个事太蹊跷了。我跟同伴讲,他们说那不可能,总统府礼兵怎么会向猫敬礼,这种说法对人家不尊重。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广场。
我坐在列宁塑像下的长椅上,等猫。
猫来了,白尾巴黄猫,领四五只扈从,黑的、灰的,它们由北边叶尼塞河边往南漫步。猫漫不经心走上总统府的台阶,嗅嗅地下的树叶,用爪子拨动。
礼兵没反应,不知是不是昨天那人。可能每个礼兵对猫的态度都不一样。礼兵向南面踱步,眉眼因阳光照射而蹙紧。他转身见到猫的队伍,立定敬礼,对着它们屁股,目送远行,礼毕。正是昨天的礼兵,腮边卷须。
我心里喜悦,冒出一个念头:图瓦人是崇猫的民族。马上觉出不确切,广场上的行人对猫均熟视无睹。抑或图瓦军队是崇猫的军队?不可靠。我抑制不住这份好奇心,向礼兵走去。我知道对执勤的士兵不能搭讪甚至不可接近,况总统府乎?试一试。我带着笑容,拾阶走近礼兵,敬礼,他微微点头还礼。我问他懂不懂蒙古语,他说刚好懂一点,家乡是图瓦南部靠近蒙古国的地方叫恰尔基。我指远去的猫群——为什么敬礼?
他说,因为猫有灵魂——“孙思贴”。
灵魂?当然应该相信猫有灵魂。骆驼、马和燕子也可被赋予灵魂,为什么向猫敬礼呢?
礼兵说——向大官、首领、老爷,向他们致敬。
我说“喵”?
他说是的,“喵”正是大官、首领、老爷。
没法唠了。语言混乱让通天巴别塔出现官僚主义烂尾楼,更别说猫的事了。我灵光一动,问:死去的总统灵魂附在猫身上?
对!礼兵握住我的手,正是这样。
噢。我心满意足,向他敬个礼,又感冒失,他并不是附体总统灵魂的猫。刚才我们俩不断用敬礼这个手势谈论猫。
这件事告知同伴后,他们说我编造。有人对自己理解不了的事都不相信,我不想为他们启智,蒙昧更适于他们。
第二天晨跑,马路上有人喊我。是喊我吗?这里的警察说过,图瓦人午夜开始喝酒,早上才醉。我嗖嗖跑之,然而,拐过几个街口,他出现在我面前。不用怕,图瓦人都很善良。最多——醉汉向你讨要十卢布喝酒。这个人张臂拦住我,我把运动裤兜翻出来,没钱。他摇头,对地面敬礼。嗨,是礼兵。他穿一件灰夹克,没看出来,再说他也没扛枪。
他说他叫宁布——图瓦人信喇嘛教,好多人取藏语名字。宁布领我去看猫,到附近。
我身上汗湿,还是跟他走了。穿过两条街,人们都在睡觉,图瓦人清早不起床。宁布背一个羊皮口袋,系口。我用手捅一下,液体。宁布说,他看出我是一个和猫有渊源的人。也算是,我妈爱养猫。他说,去世这位总统养了一群流浪猫,管它们叫“灵目国民”。他死后,总统遗孀到乡下住,猫散伙了,四处游荡。
我问:你怎么得知他附灵于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