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原野上的草原
13462400000040

第40章 额尔古纳的芳香(4)

云登翻眼珠想,他手指有油,用腕子擦额头的汗。噢,有的。他下炕,拿毛巾擦擦手,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盘子和一个证书。

盘子像不锈钢的,上面刻一棵大椰枣树,下面一行环形的阿拉伯文,盘子有一公斤重。

云登说,我给锦州的商人做了个全银的马鞍,他卖到外国,给我一个盘子和证书。

证书上有一幅彩色照片,一付马鞍,极为华美,如古代君王的墓葬。

证书说什么?我问。

不知道,云登说。

意思就是收到了,吉雅泰说。他们俩哈哈大笑。

我用手机的翻译功能费劲巴力译出证书的大概内容。

证书说:云登的银马鞍已被阿布扎比的穆法塔酋长收藏,他专门为马鞍盖了一座盐晶的房子。酋长在遗嘱中写下,死后要把银马鞍捐给世界教科文组织。酋长向云登先生致以敬意并欢迎他到阿布扎比定居。赠送一只白金盘子,上面刻制云登姓名,酋长签名。

看完这个证书,我惊呆了。再看一下日期,2004年。我问,你怎么得到的这个盘子?

商人寄来的。

他说到证书的内容吗?

商人不懂英文,他说盘子是锡的,别靠近火。

我不知怎样向他说明这件事,他们问怎么了?

我说,你的银马鞍成了外国的国宝,这个盘子是白金的。

他俩惊愕地相视,一起哈哈大笑,说,巴拉根仓的故事。巴拉根仓是蒙古人中阿凡提式的机智人物,意谓这是个玩笑。

我说这是真的。

吉雅泰用指头弹弹盘子,在耳边听。云登对着阳光看证书。他们怀疑地看我。

确实是真的,外国人没骗你们。

云登嗖地下炕,穿上毛哔叽礼服,抱着盘子说,记者,你给我照个相。这玩意儿在箱子里放六七年了,一直没用。

我给他照了相,告诉银匠好好保管盘子和证书。我不能说太多,怕他们睡不好觉。

那天晚上我先睡了。云登和吉雅泰还在热烈地讨论,后来唱起歌来。

油灯

油灯的光芒把屋里雕刻成圆形的洞窟,又像给人的脑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桔黄色与微红的头巾。

牧民沙格德尔家里拉不起电,点油灯。他爷爷50年代被选为劳动模范,奖品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至今还在用,点柴油。光亮和50年代差不多,也可能更亮,柴油比煤油有劲。

沙格德尔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线条在油灯下显出柔和。油灯把他的头和肩膀射出墙上巨大的背影,像一个史诗中的英雄。他驼背,用手指按另一只手的骨节。而他的背影在灯焰下蠕动,像一只蹲着的黑鹰准备扑过来。油灯打扮人,照得沙格德尔眼睛明亮,像歌德的眼睛。我说的是他靠近油灯的右眼,另一只生白内障的左眼仍藏在阴翳里。油灯的光让人脸看上去有思想,在这样的光芒下,仿佛一晚上可以写出一篇哲学论文,说星空与道德什么的。沙格德尔鼻梁挺直,嘴角紧闭,眉宇间藏着若有若无的忧虑。他五十出头,头发全白了,全站立。

然而,沙格德尔什么思想也没有,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如果没有油灯光芒的抬举,他是个没人肯看一眼的乞丐。他的草场被人开煤矿占了。煤挖完后,地面剩一片大坑,而卖草场的两万块钱至今还没到手。去年,他老伴得肾炎去城里住医院,沙格德尔卖掉了所有的牧畜支付医药费,换来的是两米长的账单和老伴的死亡通知书。他没钱火化老伴,用一对银镯子贿赂停尸房的看守人,套驴车把老伴拉回来埋在煤矿的废坑里。他把箱子拆了,把老伴捆得像一个木桶,放入坑里。他买不起棺木。他用煤矸石和黄泥砌了个墓穴。“煤矸石横着摆一层,竖着摆一层,每层洒一些野花。”他说。

这里方圆二十多里没野花,草原废了。沙格德尔到几十里外的山上采了一麻袋野花,洒进老伴的墓穴。墓里有他们两人的合影照片,老伴年轻时喜欢的小镜子,绿纱短袖衫,一双没穿过的鞋,余额为0的信用社存折。这是跟沙格德尔老伴一生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埋进废坑。沙格德尔的儿子在天津的蒙古餐馆当保安,有人说他打架已被抓了起来。

油灯照着沙格德尔家里余下的没被埋藏的东西:一条漆黑的四腿的板凳,墙角的土豆,纸箱里的雨衣和雨靴,一个早就没马可放的马鞍子。沙格德尔不懂汉语,到城里打不了工。他在房前屋后种一些玉米做口粮。他年轻时是公社有名的摔跤手,是出色的马倌,懂一点兽医。现在像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死去的昆虫。他说:“我死了,没人埋我,村里人都搬走了。”油灯的光照着地上搪瓷洗脸盆里的鸳鸯图案,照着墙上骑大鲤鱼的胖娃娃画像。沙格德尔闭目沉思,可能在猜想他死后是谁把他抬进废坑,是谁拣石头填满了这个坑。

一辈子生活在白云底下

我离开老家好多年,有时遇到别人的探询:你老家什么样子?到处都是草原吗?

我答不上来,迟疑,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迟疑,是由于草原没法描述,它宽广而且单一。草原静得好像时间都在打瞌睡,低头看,一朵小花微微摇摆,像与别的花对话,蚂蚱随人的脚步弹到半空。回头看,人的影子被拉出两米多长,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鸹草的蓝花在见到阳光之前还不肯开放。

说草原,谁都说不流畅,只有旅游者才会说出一些观感,就像说大海,怎样才能把海说清楚呢?给每朵浪花做上记号,便于你的讲述吗?海边的人说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长什么样。像吉尔博特说的:希腊的渔人不到海滩嬉戏。

草原在每个人心中不一样。对家在草原的人而言,它是故乡,而非旅游区。草原于我,是一团重重叠叠的影像。想到马,马在奔跑的马群里转身,鬃毛挡住偏向一旁的头颈。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从四胡的弓弦声中款款而出。说书的屋子有漆黑、飘着茶梗的红茶缸,旱烟的雾气缭绕着牧人一张张倾听的脸。说书人惯用嘶哑的嗓音,像上不来气,医学称为呼吸窘迫或肺不张,而他有意如此,嘈杂的琴声接上他后半截的气。我想起冰凉的洋铁皮桶里的鲜牛奶;想起天黑之后草叶散发的露水的气味;想起饮水的羊抬头叫一声,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线;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关在带盖的箱子里;想起马,桩子前雪青马的蹄子踏出新鲜的黄土。

这些记忆像解体的卫星碎片在大气层里茫然飞翔,没办法把它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问我的人说这些事吗?别人听不懂。还有磨出好看花纹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里终年湿沥却不腐烂的葫芦瓢,小红蜘蛛正在房梁上拼命奔跑。

我读过一篇国外语音学家的文章,说结巴是因为元音和辅音急于一起冲出来,结果堵车,谁都出不来。我对草原的印象也像一个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门。

今天我对草原的记忆只剩下一样东西——云。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无穷无际的云。骑马归家的牧人,挤奶的女人,背景都有云彩。清早出门,头顶已有大朵的白云,人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

老家的人一辈子都在云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云,晚上橙金色的云,雨前蓝靛色带腥味的云。他们的一生在云的目光下渡过,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后像云彩一样消失。云缠绵,云奔放,云平淡,云威严,云浓重,云飘逸,云的故乡在草原。在异乡,我见到的最少的就是云,城市灰蒙蒙的雾气屏蔽了云。偶见零散的白云,一看就是进城串门的乡下云。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爷到林西县拉盐,我躺在牛拉的木轮勒勒车里睡觉。大姑姥爷突然停车,拉我起来看。我问看什么?他指着天:那两朵云彩打起来了,像摔跤一样。我看去,两朵云立在天边,如决斗。他坐下抽烟,乐。看云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说话间,云没了,大姑姥爷很惋惜,把烟袋锅掖进裤腰带,连吐几口唾沫。那年我七八岁,他七八十岁。大姑姥爷跟猫狗说话,跟豆角说话。他曾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云接走。他告诉我望云要带敬意。云打架让他乐了,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像掰开的西红柿一样。

月光插图——席慕蓉诗歌札记

和自己狭路相逢

席慕蓉的诗是和她相对着的巨大的秘密。

秘密是一个不确切的词。我是说,这个秘密里有前生、一切的起因、河流、相思木黄花下的台湾小黑狗。

还有旋律。

包括她在《七里香》中反复出现的青春、美丽、时光。

时光是最大的秘密,它使席慕蓉如临大敌。“敌”是人们看到的东西中那些看不到的东西。

它们生出歧路。岐路中又生出岐路,通向席慕蓉感到惊栗的地方。

地方有些时候还是时间。

这些对立着的东西被一双犹豫的手握着撕开,像撕开一个蜂巢,阳光下无数金黄的丝线在细细地呐喊。

“溪水急着要流向河流,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诗人似乎终生相对着诗,凝望。

望什么?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而且,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诗不顺时针而唱,它逆向时光。

逆风的鸟儿、溯流而上的鱼、在被时光洪水淹没的岁月中察看自己足迹的人,是诗国的生活图像。

找是什么也找不到了。只有诗。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所以,席慕蓉的语调舒缓谦恭。

这里有怨,《无怨的青春》里也有怨。但在时光中寻找时光的人,不应大声喊叫。

我喜欢那些小声说话的人。

这些声音如羽毛落水的声音。

大声说话的人不外两种:煽动或心虚。

席慕蓉的声音真切而清晰,是气息,而不是嗓子。

自给自足

席慕蓉在诗中自给自足。

不光“一片马可波罗的核桃面包”,她的诗里什么都有,养活她自己的心灵和许多人的眼睛。

诗人有两种:一种是献血人,自己越来越瘦;一种是在创造中获取营养的人。

越写越枯干的诗人可疑,好像奉献,实为自戕。我以为诗最终为自己而作,而且好的诗人因为作诗而强大,包括宁静、富饶,有一处无论怎么看都成风景的庄园。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蓝之间

为了说明席慕蓉的富有,我引用她这首诗: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蓝之间

其实只多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还有阿拉伯蓝

那是比天蓝法国蓝还多了几分

向晚的华丽和忧伤(色颜)

我很想全文引录这首诗,展览它的色彩和声音,这是画家席慕蓉的家宴,比花刺子模的苏丹的客厅还要华丽。

但诗人比苏丹多了一双眼睛,她看到,在宴会最酣处,一双无形的手于暗处把这些豪奢的色彩全收走了,人们手里举着空空的酒杯。

诗人感到比别人穷困,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以至“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生别难:转身

席慕蓉的诗让人感到,繁华与转身之际的清秋。

她的诗让人感到有好多次“转身”。

不同于庄老的空寂,而如弗拉明戈的顿挫。

你如果不曾转身,就不知——

“月亮出来的时候

如何照我塞外故乡。”

也不知在黄金般贵重的历史里面,“尼勒布苏是泪”。

像花朵般绽放过又隐没了

席慕蓉营造的美丽,繁繁复复、层层叠叠。

她说的隐没是一种变幻。

一切都没有消失,而被时光之手藏在背后。

“那个像小树一样,像流泉一样,

在我眼里奔跑着长大的孩子,

到了什么地方?”

美与痛一定相连,虽然不一定让你知晓。那些没有痛的美是阿斯巴甜,是跨国公司的规格产品,是防晒霜。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没有,它们总是出来。这些思绪“像无法停止的春天的雨。”

在这个世界上,你无法让它停止的不是火车和飞机,而是诗的思绪。

那些有意展露的,都不是诗。是什么?我不知道。在好的诗人手里,诗是破壳而出的小鸡雏,藏也藏不住了。

“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