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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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颇受争议的性爱诗

为了创作爱情诗,余光中借鉴了不少外国作品。如他就是在读了奥登(W.H.Auden)的Lay Your Sleeping Head,才创作出《双人床》。当时各种社会矛盾还没有解冻,包括“性”方面这样的领域仍处于神秘还待开发的状态,这便为余光中长袖善舞提供了开阔的舞台。

余光中在为其女弟子钟玲诗集作序时指出:

《芬芳的海》里的情诗还有一个特点:不避讳性爱。传统的情诗大抵强调心灵而不及情欲。这原是自然的趋势,而出于女诗人的笔下,更无可厚非。不过,欲既然是情的另一面,至少也是人性之常,则以欲入诗也无非是正视人性,值不得大惊小怪,斥为不雅。雅不雅,要看艺术的成品,不能执着于艺术的素材。纯情的诗可以成为好的情诗,不纯情的诗也可以成为好的、甚至多元而繁复的情诗。

肯定不拘泥保守的钟玲,其实也是作序者为自己大胆突破性爱禁区辩护。这辩护是有说服力的。余光中的性爱诗,早期有《吐鲁番》和《海军上尉》。留美时期写有《火山带》,其中作于三度赴美归国之初的《鹤嘴锄》,由于是纯粹写男女作爱过程,因而被某些道学家认为太“黄”了:

吾爱哎吾爱

地下水为什么愈探愈深?

你的幽邃究竟

有什么样的珍藏

诱我这么奋力地开矿?

肌腱勃勃然,汗油闪闪

鹤嘴锄

在原始的夜里一起一落

原是从同样的洞穴里

我当初爬出去

那是,另一个女体

为了给我光她剖开自己

而我竟不能给她光

当更黑的一个矿

关闭一切的一个矿

将她关闭

就这么一锄一锄锄回去

锄回一切的起源

溯着潮潮湿湿的记忆

让地下水将我们淹毙

让矿穴天崩地摧塌下来

温柔的夜

将我们一起埋藏

吾爱哎吾爱

如此栩栩如生再现两性爱得欲仙欲死的情景,如果没有相当高的艺术造诣,是写不出来的。

由于题材的禁忌,有人不加思索地认为此诗猥亵淫秽,趣味低级,有伤风化,是典型的色情诗。

其实,衡量一首诗是否色情,不在题材本身,而在于作者如何表现。如用极端露骨的语言写器官、写动作,便是贩卖色情,而用含蓄手法尤其是用隐喻寄托的方式写,这就有可能给读者愉悦和美的享受。以此诗而论,余光中不是自然主义写色情,而是另有象征意义。香港著名教授黄国彬说:不能把这首诗当作淫亵作品看。作品始于性爱而终于深远的象征。从在原始的“夜里一起一落”开始,鹤嘴锄已带有很浓厚的象征意义,到了第二段的矿,整首诗已辐射向外,牵涉到重要课题——生和死。钱学武进一步引申道:自人类的老祖宗开始,就不断重复夜里一起一落这一动作传宗接代。“矿”是诗眼所在,象征女性的下体,“原是从同样的洞穴里我当初爬出来”,是生,“矿”也是真正的矿,是坟墓,“当更黑的一个矿关闭一切的一个矿将她关闭”,便是死。以性爱始,扩展成丰富的象征,接触到生和死的严肃课题,便是此诗的主题思想。

另一首被认为余氏色情作品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是开头提及的《双人床》:

让战争在双人床外进行

躺在你长长的斜坡上

听流弹,像一把呼啸的萤火

在你的,我的头顶窜过

窜过我的胡须和你的头发

让政变和革命在四周呐喊

至少爱情在我们的一边

至少破晓前我们很安全

当一切都不再可靠

靠在你弹性的斜坡上

今夜,即使会山崩或地震

最多跌进你低低的盆地

让旗和铜号在高原上举起

至少有六尺的韵律是我们

至少日出前你完全是我的

仍滑腻,仍柔软,仍可以烫熟

一种纯粹而精细的疯狂

让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

发动永恒第一千次围城

惟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

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

台湾左翼评论家陈鼓应认为:此诗读后感到颇为蹊跷,作者为什么要把性交和战争扯在一起呢?烽火连天,“诗人”却安然于床笫之间,只顾片刻的色欢,即使革命和政变发生在周围,皆与我无关。这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生命中只有性。钱学武持相反意见:《双人床》用“弹性斜坡”比喻女性身体,“跌进你低低的盆地”和“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比喻性爱,用的是隐喻式的语言,占的分量不多。更重要的是,诗的主题非描写性爱,而是透过爱情和战争的对比,以强调个人对群体的关怀。写性爱是为了不忘社群,故性爱的描写很重要。这是余光中关心社会、介入时代、表现知识分子忧患意识的代表作。另一些诗评家,对此诗也十分赞赏,如旅居美国的奚密评论道:“字面上,诗说的是以性爱来逃避战争,但是通过夸张、对比和反讽的手法,它真正要说的是逃避之无力与无效。别忘了整首诗是以祈使句的语气来陈述的,它代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臆想,一个知其不可的恣态。”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颜元叔也认为:所谓最“黄”的段落“当一切都不再可靠……跌进你低低的盆地”,这其实是余光中最佳的诗行,也是中国现代诗最佳的一些诗行——最有文字的机智,最形而上!最能把爱情与战争、创造与毁灭、群体的命运与个人的陶醉熔冶在单一的意象之中!……诗是从恋爱的男子的意识中浮现出来的,他的意识不只把握着当前恋爱的世界,更把握了恋爱之外的大世界。小世界有的是爱情与安全,大世界却充满了战争、流弹、政变和死亡。余氏能够从个人的小世界,影射到大世界,以小世界和大世界对比,进而暗示大世界笼罩着小世界。总之,《双人床》通过两个世界的鲜明对比,表现了诗人对战争的谴责,对爱情的渴望和对和平的追求。连做爱也不能“忘我”进行,还要担心外界的炮火焚毁后的败井颓垣,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把残酷的战争和剧烈的做爱并举,以蒙太奇的手法使二者互为穿插的作品,还有《如果远方有战争》:

如果远方有战争,我应该掩耳

或是该坐起来,惭愧地倾听?

应该掩鼻,或应该深呼吸

难闻的焦味?我的耳朵应该

听你喘息着爱情或是听榴弹

宣扬真理?格言,勋章,补给

能不能喂饱无餍的死亡?

如果有战争煎一个民族,在远方

有战车狠狠地犁过春泥

有婴孩在号啕,向母亲的尸体

号啕一个盲哑的明天

如果一个尼姑在火葬自己

寡欲的脂肪炙响一个绝望

烧曲的四肢抱住涅槃

为了一种无效的手势。如果

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

在铁丝网上播种着和平

我应该惶恐,或是该庆幸

庆幸是做爱,不是肉搏

是你的裸体在臂中,不是敌人

如果远方有战争,而我们在远方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

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

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

在一所血腥的战地医院

如果远方有战争啊这样的战争

情人,如果我们在远方

郭枫认为,这首诗和《双人床》一样,性爱是主题,战争是衬托;性爱是纪实,战争是写意。即使用了活鲜的词语和别致的隐喻,也无法掩盖这首诗的色情本质。而颜元叔认为:不能以色情来概括这首诗,而应该看到这是一首充满悲悯的诗。如同前面的诗一样,一位恋爱的人意识到在远处发生的战争(如越战)。所以,这首诗的主题结构也基于爱情与战争的对比。不同的是,《双人床》的战争就发生在床外的四周,战争世界环伺着爱情世界;而《如果远方有战争》却把恋爱世界和战争世界隔离开来,相距遥远。前者以爱情世界反抗战争世界,强调生命力量;后者以悲悯的情怀,要求恋爱的人关怀发生在辽远处的战争,怜悯战火中的他人。诗中交织着战争与爱情、恋爱的人与战火中的人、小我与人类的对立。恋爱的人说,“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床上不仅是恋爱肉搏的场所,在诗人的同情与移情之下,恋爱的床也是被战争加害的死亡之床:“看我在床上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总之,这是爱情与战争、小我与人类的结合;这是通过诗人的移情与同情而形成的结合。无论是情操还是技巧,《如果远方有战争》都是余光中的最佳诗篇之一。

文学作品描写性爱,不一定就会沦为不洁。关键在于作者是否言在此而意在彼,是否能从审美的高度处理这类题材。内地有所谓“下半身”写作,而余光中的作品虽然涉及了“下半身”,但与那种充斥着同性恋、性别倒错、乱伦、器官书写的“下半身”和“同志文学”,区别甚为明显。此外,不能用道学家的眼光看待这类诗。陈鼓应、姚立民认为“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是非常低劣的一句诗,郭亦洞在香港著文说,他“倒是颇为赞赏。曾经领略过人生妙谛的人,该有会心的微笑。漩涡的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也许陈、姚两位尚未证道吧?如已证道,而斥为低劣,便等而下之假道学了。作诗讲究灵性,读诗讲究会意。读者不必强作解人,也不可断章取义。而且诗贵含蓄,有时不懂较懂更有趣,故不必求其必懂。”

余光中的乡愁诗曾进入内地大中学校教材。这类性爱诗,则可作为研究生分析现代诗的案例,以便弄清情色与色情、性爱与淫秽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