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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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承继诗骚,浸唐风宋韵(3)

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恶作剧,汴京所摆布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谪,远过贾谊

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蜃楼起处,舟人一齐回头

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

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

在灯下,盘,盘,升起

此诗可分为三段:“头段写夜,写读,也就是余光中写自己。中段写苏轼的幻影从夜读的茶雾里显现,骑瘦驴走在南迁的路上,描述多有旷达之辞。尾段写坡公诗魂显现于海雾里,海雾又还原为夜读的茶雾,回到书斋。此诗旨在描述南迁路上苏轼的感触和心绪。一头一尾,余光中写自己的神往和仰慕。”

另一首为《橄榄核舟——故宫博物院所见》:

不相信一寸半的橄榄细核

谁的妙手神雕又鬼刻

无中生有能把你挖空

剔成如此精致的小船

轻桅,易碎,像半透明的蝉蜕

北宋的江山魔指只一点

怎么就缩小了,缩小了,缩成

水晶柜里,不可思议的比例

在夸张的放大镜下,即使

也小得好诡异,令人目迷

舱里的主客或坐,或卧

恍惚的侧影谁是东坡

一捋长髯在千古的崩涛声里

飘然迎风?就算我敢

在世间的岸上隔水呼喊

(惊动厅上所有的观众)

舷边那须翁真的会回头?

一柄桂桨要追上三国的舳舻

击空明,溯流光,无论怎样

那夜的月色是永不褪色的了

——前身是橄榄有幸留仁

九百年后回味犹清甘

看时光如水荡着这仙船

在浪淘不尽的《赤壁赋》里

随大江东去又东去,而并未逝去

多少的豪杰如沙,都淘尽了

只剩下镜底这一撮小舟

船头对着夏口,船尾隐约

(只要你凝神静听)

还袅袅不绝地曳着当晚

那一缕箫声

正如流沙河所分析的:《橄榄核舟》论构思远胜过《夜读东坡》,不用今——古——今的三段老式,而让今古同在,今在玻璃柜外,古在玻璃柜里,古今之间只有一层透明之隔,今可以看见古,呼喊古,甚至可以听见古(九百年前赤壁夜游船尾“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洞箫声)。悠悠九百年的时光压成一扇玻璃,又是“奇异的光中”看苏轼,何等神秘。《橄榄核舟》旨在暗示人间有三不朽:诗人不朽(苏轼)一也;文章不朽(《赤壁赋》)二也;艺术不朽(雕刻)三也。海峡两岸中国诗人毕竟还有一个查出1982年9月3日是《赤壁赋》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九百周年,并写诗纪念,足证那三不朽也许还靠得住。

余光中还有首题为《茫》的诗,其中第四段云:

天河如路,路如天河

上游茫茫,下游茫茫,渡口以下,渡口以上

两皆茫茫。我已经忘记

从何处我们来,向何处我们去

这段诗显然有苏轼《江城子》的投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此词词牌下,注为“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有谓此乃“公悼亡之作”。以此而索解“茫”诗之意,虽无蛛丝马迹可寻,然而人在静夜,神游故国,心有灵犀,何往不无康衢。故曰:“天河如路,路如天河。”愚谓“神游故国,心有灵犀”也就是说诗人都是梦游者,都是疯人。

在《新诗与传统》一文中,余光中认为“苏轼好交高僧,好游佛寺,其句‘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敦,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正是直写禅境。”他如此研究和宣传苏轼,是为了说明反传统的新诗,不能走向极端,由此和传统一刀两断。相反,现代诗人应注意从苏轼一类的古诗中汲取养料,才能写出用字清丽,声韵悠扬,使人再三品味的作品来。

余光中在大陆知名度甚高,不少诗作被选进大中学校的课本里。他热爱中华文化,在多次演讲中提醒台湾当局“不要因为五十年的政治便抛弃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可台湾领导人执迷不悟,在“去中国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国文教学为例,台湾当局把高中国文由必修课降为选修课,授课时数亦减少。这引起台湾有正义感的教育工作者的公愤,他们成立了“抢救国文教育联盟”,由著名作家余光中、中央研究院院士许倬云、音乐家李泰祥、地方戏曲家杨怀民等知名人士发起,要求“教育部”暂缓实施2006学年高中国文课程暂行纲要,反对把国文时数由每周五节减为四节、文言文课程比率由六成五减为四成五,及将中国文化基本教材由必修改为选修。

余光中在接受《联合报》记者孟祥杰采访时说:他虽是外文系教授,但最爱还是中文,除了论文或翻译自己的作品是用英文写作外,从事散文写作60年来,最满意的作品全是中文写出来的。虽然散文写作使用的是白话文,但只有学好古文,才能让文章字字精练。他还说,现代中国文学巨擘如胡适、梁实秋、林语堂、前台大校长傅斯年等人,白话文学的成就普受世人景仰,共同点就是古文造诣都相当高。余光中呼吁,即使高中国文课程授课时数无法调回以往每周六节,至少也要维持五节,绝不能再减少。

“政治正确是短暂的,但文化发展是长期的”,余光中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后,将圣彼德堡改称列宁格勒,但几十年后苏联瓦解,又将列宁格勒改回圣彼德堡,就证明政治力量最终还是无法凌驾文化传统,“‘教育部’应该警惕、三思而后行”。他再举例说,美国经由战争,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但语言上仅略为修正用法,承继英式英语优美传统,并发展出较通俗的美式英语,才成为世界文化大国;香港在英国殖民统治150年间,英文与中文都是官方语言,才使现在的香港成为东南亚最重要的国际港。

余光中强调,邻近各国都在努力学习中文、保存中华文化。台湾为了与世界接轨,要国人努力学英文,“连自己的母语都学不好,又怎么去学别人的语言?这种弃古文就英文的做法,是中华文化最大的悲哀。”

“一言难尽、见仁见智、勇往直前等这些耳熟能详的成语,已很少人知道都是从古文来的。”余光中叹了一口气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身为中华民族,保存自己的文化都嫌来不及,但我们自己却扬弃优美的古文与传统儒家道德伦理,“我真的不知道政府究竟在做什么?”

“抢救国文教育联盟”选择五四运动纪念日,即2005年五月四日发表行动宣言。这个宣言的起草人正是余光中。余氏痛批台湾当局削弱高中国文课,是“去中国化”的政教合一,他呼吁“教育部长”杜正胜“不要做了官,就把学者良心摆一边”,应倾听民意,重视国文教育。

这篇题为《在外语与方言之间》的行动宣言,已有台北第一女子中学、中山女子中学等近百所国文老师连署。余光中说,若杜正胜仍固执己见,他会把相关资料寄给“行政院长”谢长廷,“世上没有万年的‘教育部长’”,他会静观其变。

面对方言、英文夹击中文,余光中指出:胡适当年发起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曾说“先要有文学的国语,才有国语的文学”,谁知才过了不到九十年,国语就在方言与外语的竞争下,岌岌可危,让一向无党无派的他,临老还要加入联盟抢救中文。

余光中指出,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口不到四亿人,使用中文者却多达十三亿人,无奈在全球竞争的压力下,国人学中文的空间被压缩,原因固然和社会、家长价值观有关,但另一方面,“教育部”减少高中国文时数与文言文课程比率,代表不重视国文,更有“去中国化”企图,削弱本国史地及削弱国文课都是例证。

在台湾,为了抵消中文的强大影响,陈水扁及其御用文人主张用台语即闽南话取代国语。余光中认为:方言若能提升到文学层次固然很好,但能使用方言沟通的人比较少,即使像爱尔兰有专属的语言系统,萧伯纳、王尔德等爱尔兰大作家也都以纯英文写作而闻名,鲁迅、沈从文等中国作家也从未用方言写作。

余光中说:五四以来,文言文并未被废掉,“一言难尽”、“天长地久”等常用成语都出自文言文。曾有记者问余光中,为何到了21世纪,还这样喜欢苏东坡?他答说:举凡“庐山真面目”、“河东狮吼”等词语都出自苏东坡作品。文言文非但没有死,反而让他用白话文写作时更简洁、有力。

杜正胜曾说“《阿房宫赋》太难,连他都看不懂”。余光中说,《阿房宫赋》点出六国不团结,让秦可以统一天下;秦不爱民,终致亡国。难道这篇古文不正是史学家应该懂的吗?

2006年2月24日,台北电视新闻来回剪接余光中和“教育部长”杜正胜短兵相接的镜头。余批评这位官老爷当年“提倡复兴中华文化应当重视古典,诠释古典”,现在见风转舵,即从专攻中国古代史的学者蜕变为深“绿色”的“去中国化”的政客。杜也不甘示弱,批评余光中跟不上本土化的潮流,成了保守复古势力的代表。

这场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还关联到如何理解“台湾文学”的问题。余光中认为:台湾文学不应是“本地人创作的文学”,应把生活在台湾的外省作家的创作也包括进去,否则便是画地为牢。杜正胜反唇相讥质问道:“提倡白话文怎么会狭隘?台湾文学怎么会是狭隘的东西?”当杜正胜以指导者的身份要求余光中看看台湾文学时,他显然“有眼不识泰山”,把余光中这位台湾文学大家排斥在台湾文学范围之外。余光中当仁不让地认为:自己就是台湾文学的一分子,自己以创作实践在丰富台湾文学的内容,这便遭来“绿色”网民的围剿:余光中是“扼杀台湾文学的杀手,却自称为台湾文学家”。还有更多的恶评、辱骂坚持“维护文言文就是卫护中华文化”的余光中,封余氏为“东厂**的翻版”,还有网民引孔子拜访原壤时的骂辞用来攻讦余光中。

在本土化、“去中国化”的浊浪中频频访问大陆的余光中,也被“独派”人士扭曲为“不认同台湾”或“不被台湾认同”。各人立场不同,尤其是对国家认同不同,便造成对同一事物的评价截然相反。可不怕围攻的余光中,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既是台湾作家,更是中国作家。他在《从母亲到外遇》一文中,这样详述外省人身份认同的尴尬:“我当然是台湾作家,也是广义的台湾人,台湾的祸福荣辱当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时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国人了……然而今日的台湾,在不少场合,谁要做中国人,简直就负有‘原罪’”,进而感叹:“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作为台湾教育部门最高长官的杜正胜,正是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却中华五千年文化的历史罪人。

由于余光中经常在其诗中流露出对祖国大陆的思念,又领头参加教育界反对“去中国化”的运动,因而余光中被台湾文化界归类为“统派”。余光中诊断,只要坚持中华文化,教育部门不让台独势力渗透,台独就难于独起来,两岸就会逐步走向统一。当然,对此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诉诸战争,这需要两岸领导人智慧的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