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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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救济之夜(上)(2)

刘武七从一进屋就在大声嚷嚷,很响地用衣袖擤鼻涕。马跑抱着胳膊,就像怀抱里还杵着一杆猎枪。王道海眼巴巴地看着孙得贵,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有点像是哀怜。孙得贵扭转过头,不想和他对视。匡有元晃荡着独臂和一只空袖管,嘴里兀自嚼着半截烟蒂,牙缝间满是焦黄的烟丝。刘喜贵(现在他还是张喜贵)低垂着头,他的模样显得老实忠厚,但是狡黠。和他的外表相差无几的还有秦家河,或者王向荣。而肖耀昆则更张狂,有些玩世不恭。他可能在外边见过一些世面,所以总显得满不在乎。

会还没开,肖耀昆就和刘武七吵起来了。他们之间有很深的“过节”:原来,“锅匠”是由刘武七带回村里来的。刘武七的铁锅破了,有一段时间,好端端的米老是只能做成夹生饭。他把铁锅揭下来,扣在头上对着太阳照,发现有两丝光线像针一样扎进来,这才知道是锅破了。破锅,当然做不熟饭。刚好,听说邻村来了个补锅的,刘武七就把他给请来了。“锅匠”在刘武七的门口支好架子,叮叮咣咣地干着。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他是个快活人,干活嘴也老不闲着。没事就唱“楚戏”,他唱得咿咿呀呀,戏词在他嘴里被唱得怪怪的。他还擅长察言观色,跟每一个来看他补锅的人都能搭上言。他在这儿一共干了两天,没想到村里好多人家里都有破锅,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有破锅呢?肖耀昆的妻子也来补过。事实是她拎来的锅并没有破,那是一口好锅。“锅匠”翻来覆去地对着那口锅看了好久。最终他还是决定在锅底部位补上一块。后来他们一回想到这事就会笑上一阵子。吴秀芳嫁给肖耀昆并非出于自愿,她不想和肖耀昆一起受穷,一直在想着离开。他们在刘武七的家门口眉来眼去。即使她躲在围观的人缝里,补锅的也能一眼发现她。等到村里的锅都补完了,人们渐渐散去,“锅匠”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吴秀芳拿来了一口锅。对此,他们自己心领神会。“锅匠”在那口好锅的锅底凿着,钻着,他“补”了好大一会儿。实际上那会儿工夫,他们不过是在商量如何私奔。补锅的先走一步,在镇子上等着。吴秀芳把打上补丁的锅送回家,换上一身新衣服也到了镇上。随后,他们一同消失。

这件事,不再是因为死亡,却同样可以失去妻子,肖耀昆对此不理解,以至于气得疯疯癫癫。他用一柄锄头敲碎了自己家的铁锅,还用这同一把锄头敲碎了刘武七家里的。当时刘武七的锅里还煮着一锅菜。他敲碎了它,那些菜叶子散落了一屋子。

补锅,肖耀昆说我让你补!

两人从此结下仇怨,刘武七一直忍让着。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一见到肖耀昆就会觉得低人一等。他躲着他,就像拐走吴秀芳的不是“锅匠”,而是他自己。负疚感折磨了刘武七好多年。尤其是肖耀昆每年都会出去一次或几次,他的家早就败了,还借了一身债。没人相信他能找到吴秀芳,他自己也不一定相信。可他稍一有空,有俩小钱,就会琢磨着往外跑。出门去!去找老婆,成了肖耀昆生活中的一个“习惯”,或者还可以说是一个借口。他必须经常出门。当他疲惫不堪地独自回家,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沉默寡言感到悲伤。如此行事不会有一个结果,结果是肖耀昆因此成了酒鬼。他甚至有可能迷恋上了这种徒劳的寻找,并对此越来越有了某种依赖。如果在一年当中不出去几次,他一定会真正疯掉。尽管一贫如洗,他也有理由挥霍。他可以对人发脾气,就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

这天,肖耀昆又喝多了。他一看到刘武七的可怜相就来气。刘武七哑着嗓子咳嗽,声音尖细,震得人心疼。太过分了,这人太有心计了。肖耀昆见不得这个!你别咳了好不好?咳咳咳,像个痨病鬼。你知不知道?痨病鬼就是这样子咳的,能咳死人呢。不信?王宗华就是得上痨病死的。他总在咳,总在咳,咳出来的痰都是黄的绿的。他死之前还把痰到处“射”着玩呢。叭,射到墙上去了。叭,又射到树上去。

村里人都知道,肖耀昆说的是王道海的祖父,盲人奶奶的丈夫。他的确因害痨病而死,咳嗽对他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摧残。这让他后来对咳嗽怀着深刻的愤怒,所以他把每一口痰都当成子弹一样到处喷射。没完没了的“喷射”,使他练出了一手绝活:能把痰吐到几米以外的地方去。他死在二十多年以前,人们曾见过他咳得把身子抽搐成一团。

你要装穷,也别这样子装啊。肖耀昆还在数落刘武七,装痨病鬼对你有好处啊?

刘武七的额头发青,脸发紫,他身上的单衣更薄了。要在平时,刘武七不会理睬肖耀昆。可今天不同。他什么意思?说我装?好像我有棉衣故意不穿似的?有这样的人吗?刘武七哆嗦着,他哆嗦了好一阵子。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单单是冷的缘故,他好像是想要和肖耀昆搞一下。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刘武七这个老实人,他也能跟人搞?

你别老欺负我好不好?但是刘武七憋了好半天,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仓库里发出一片持久的嗡嗡声。很多人不再注意这边了,他们在继续小声地聊家常。搞不起来的,有人说。

我欺负你,我欺负你又怎么着?你能把尿尿到屋顶上去?肖耀昆明显带着醉态,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刘武七使的是苦肉计呢,得把他打压下去。他看着刘武七,必要的话,他还可以动手殴打他。动手殴打刘武七,一直是他的一个心愿。

刘武七看出了他的意思,他现在也愿意被打上一顿。让人打了,可能会有很多人同情。你欺负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弄走了你老婆。

你跟我提她!肖耀昆一把揪住刘武七的脖领,我给你说,别跟我提她。

仓库里又安静了,那么多人竟没有一点嗡嗡声。他揪着刘武七,刘武七踮着脚尖,似乎是在帮着他把自己拎起来。这会儿刘武七不再哆嗦,他在想被肖耀昆打一顿不会是坏事。都在等着,没人劝阻。在摇晃的灯影里,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漠,或者若无其事。孙得贵懒得说他们。他知道这种事肯定有人打架,没人上吊就算是不错啦。刘武七还在往上踮脚尖,脖子也伸着。

但是,他老婆突然冲了出来,高声尖叫着。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她不哭不闹,也不说出明确的话语。就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尖叫,突兀,陡峭,干燥。初听像是干嚎。接下来,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有点像兽类。尖利,刺耳。她一直叫着。在她那么瘦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如此暴戾的叫声呢?一声一声地扯着。她的脸孔在扭曲,仿佛是惊恐,就像有人提着刀子在追杀她。很多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她一定是叫唤累了,她躺到地上,在地上打滚。但叫声并没有停止。她还在尖叫,一会也不停歇,嘴边冒出一圈白沫。肖耀昆和刘武七两人分开了。所有人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人大惊小怪。尖叫声终于结束,仓库里再度沉寂下来。刘武七的老婆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没事一样回到她座位上去。

这一幕有点像是一个插曲。刘武七老婆的举动,很可能是受了巫婆神汉的启示:他们如果要过到阴间那边去,往往就会这样行为异常。但要说起来,刘武七的老婆只能算是个老实人。她平日里总是不声不响,从不饶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