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洪大伏的事业正红火,他在开发区里大展拳脚。由洪大伏亲手兴建的富强街,有点类似这个县城的“小特区”。在一些娱乐场所,酒店,宾馆和歌厅,只要花钱就能点到小姐。很多人来到这里,都不过是为了做嫖客。那段时间,富强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甚至连乡下和周边县城里的人都会慕名而来。正是这地方为洪大伏掘出了“第一桶金”。他到了烟灯村,很慷慨地带去了一笔慰问金。洪之明对他的做法不置可否。而洪大伏恰恰对此心领神会,他知道凡是父亲不置可否的事情,都是可以大胆去做的。没想到的是,吴栋梁的儿子吴福生并没有对这笔钱流露出太多的感激,这与洪大伏的想象有很大差距。他对洪大伏非常客气,奉若上宾。吃酒席时,洪大伏被安置在首席,由当地的镇长和最年长的至亲作陪。这应该是最高礼遇,但洪大伏还是能看出来,吴福生的身上有着被克制着的不满。他一再地询问洪之明的身体状况,询问他的腿疼病有没有好了一些?还在洪大伏刚下车时他就问过。他一边问一边看车里和车后面的道路,好像还有谁没到一样。洪大伏记得他已经回答过,他敷衍性地答道,还好啊。吴福生忙一会事情就会蹭到洪大伏身边来,再问一问洪之明的身体。他眼巴巴地瞅着洪大伏。与其说他在等待答案,还不如说他根本就不需要回答。然后他就哭起来了。他像女人一样很会哭诉。他有着一副尖细的嗓音。眼泪水说来就来了,糊满他黑黄的脸。他的哭诉很有些像围着棺材守灵的那些女人。也就是用一种悲切的唱腔诉说出来,心里想什么就诉说什么。乡下女人都擅长哭灵,她们往往哭得情真意切。吴福生正是用那种腔调哭诉的。他离开吴栋梁的棺材,来到洪大伏坐着的房间里。奇怪的是当他一哭诉,那些哭灵的女人马上就会一齐停下来。他细细地诉说着,他的父亲吴栋梁临死前是如何地念叨着洪之明,他的洪叔。往前推,还在病着时,他也是时时念叨着洪叔。他担心雨天时,洪叔的腿会不会还阴恻恻地疼?再往前推,吴栋梁还活着,还没有生病,他也是一刻也没忘记过洪叔。他会说,他跟吴福生就说过多次。说你洪叔以前遭过罪呢,那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罪。可你洪叔挺过来了,你洪叔不容易啊。现在你洪叔可好啦,他一呼百应呢。吴福生的哭诉断断续续。当他结束诉说时,他会又一次眼巴巴地瞅着洪大伏。洪大伏一下子就能感受到一种像是亲情似的东西。吴栋梁和父亲,他们之间的情意真是深厚啊。而到了晚上,吴福生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和洪大伏“摊牌”。他说,按计划明天就要出殡,让父亲吴栋梁入土为安。可是现在他不想办得这么快,他想再多停上几天。
为什么呢?
吴福生显出为难的样子,他的眼神闪闪烁烁。洪大伏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甚至还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在他的眼神后面燃烧着,一目了然。他问洪大伏,不知洪叔为什么不能来?他是应该来一下的啊。
洪大伏说,父亲有事走不开,他事多着呢。我来不是一样吗?
一样一样,当然一样。我是说洪叔对我们家太重要了。这种时候只要洪叔能踏进我们吴家一步,对,只需踏进一步,那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说着,吴福生又开始哭,他哭得很认真。他说,他父亲吴栋梁生前几乎没有朋友,要说能称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洪叔一人了。在他病着时没能见着洪叔就是一种遗憾。而在他死后,还是没有老朋友的消息,吴福生想,他会很难瞑目。
这算什么啊?洪大伏心里想到,要挟吗?以不安葬吴栋梁作为要挟?他要干什么?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洪大伏说,毕竟他是救过我父亲的。我父亲他可是记着呢。
救不救的就不必说啦,吴福生的脸上这时开朗多了。那是他们的缘分。上一辈人自有上一辈人的情意,我们做后辈的又能说什么呢?我父亲是个老实人,一个认死理的厚道人。他从不给洪叔找麻烦。按说洪叔后来在县上身居高位,而父亲还是农民。只要洪叔随便说上一句话,父亲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你说是不是?但父亲就是不去找洪叔。他不找,也不准我去找。
吴福生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他再一次眼巴巴地瞅着洪大伏,显得无助而胆怯。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去找洪叔。吴福生说,我本来是要跟洪叔说的。现在他不在这儿,和你说大概也一样吧?我不愿意做民办教师,想到行政上来。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洪叔安排我到镇上去?在镇里先工作上一段时间,再提拔为副镇长或镇长什么的。
看到他使劲松了一口气,洪大伏知道他终于说出了久已想说的话。他嘴边的肌肉松懈着,露出一种很无耻的期待。洪大伏从心底里喜欢这种人。这种人从本质上看更像是动物,有着令人惊讶的灵敏的本能,知道从何处“下口”,什么时候该咬往哪里?而且富有攻击性,从不遮遮掩掩,能够袒露自己的欲望。会做交易,也知道如何讨价还价?这种人只要给他机会就一定能抓住。
洪大伏审视着吴福生,我看,他说,明天还是照计划出殡吧。你的事,我回去会说的。我想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吧。
那好,就照你说的做吧。
洪大伏回去就告诉了父亲。他说吴福生这个人有些野心,想到镇上去。他还给父亲求过情,在洪之明手上,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只要给镇里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可是,洪之明并没有满足吴福生的要求。他拖延了好几天才给镇上交代,安排吴福生做了烟灯村的村支书。这不是吴福生想要的结果,但好歹村支书比民办教师还是要好一些。他在心底里抱怨过洪之明,和吴栋梁曾救过他这事比起来,洪之明的出手也太不大方啦。尽管如此,吴福生并不流露他的不满,或者他从不流露,他的狡诈恰在于此。他愿意等待,哪怕一生都在等待,他有足够的耐心。吴福生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好多年啦,尽心地经营着一个村子。从一个村子里可以得到的好处,他都得到了。他想去镇里,始终也去不了,一直到洪之明退了下来。按说他是有理由怨恨这个人的,事实却是他一点也不,至少从表面上看确是如此。他依然如故,把洪家当成自个在城里的亲戚一样来往。平时或年关都会送一些乡下的土特产来。用他的话说,这也是他的一点心意。其实他明白,不管怎样,洪家仍能给他恩惠。这是他的一根线,他不希望这根线在他的手上断掉。不要说洪之明,就是洪大伏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啊。能有他们随便接济一下,吴家就不一样了。就说这村支书吧,没有洪之明的一句话,能到得了他吴福生的头上?做不做村支书,在村里肯定不是一回事。
所以,在洪大伏的母亲去世后,吴福生认为又一个机会来临了。他把吴晓芬送来,要她给洪之明做保姆。吴晓芬高中还没毕业,她不想读书,老吵吵着要去广东打工。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吴福生细细地给女儿分析,出去混几年还不是得再回来。跟洪之明当保姆好啊,洪之明年岁大了,等他一死,你还怕洪家不给你找个着落?那样,你的后半生就有依靠了。
吴晓芬被带来时,还有些羞怯。她管洪之明叫爷爷。
吴福生对洪之明说,你就把她当成你自个的孙女吧,让她照顾你,贴心。
嗯,洪之明沉吟着,不错。可是,她还要读书啊。
我不读书,吴晓芬转动脖子,四下看着房间里的各种摆设。
不读书不好。洪之明严厉地说。
可我就不爱读书。吴晓芬直视着洪之明的眼睛,就算在学校里,我也是在玩。
没人这样跟洪之明说过话,在他发脾气时,他身边的人一般都会退缩。吴晓芬说不上是在顶撞他,却也大胆说出了不同意见。洪之明却并不发怒,他温和地看着这个小姑娘,说那也得办个高中毕业证啊,将来找个工作也好说话些。
那是,毕业证还是要办的。吴福生说。
洪大伏说,我来想办法吧。
洪之明对吴晓芬的印象不错,他说,不光毕业证,以后还要留心给她找份工作。这话明显是说给洪大伏听的,吴福生也在旁边。给吴晓芬找一份工作,这在当时成了一个约定。
现在,吴晓芬在收拾家务。她很会做事,眼圈黑黑的,一看就是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她看着爷爷的遗像,洪之明威严的遗容被装在黑镜框里。从侧面望去,吴晓芬已是个成熟的女子了。她在父亲这里呆过多久?应该是三年吧?吴福生为什么要送她来呢?洪小伏听说过,送礼可以送钱物,也可以送保姆。这事是真的。父亲最后的光阴因为有吴晓芬照顾,过得很安宁。而那些琐碎的事情,都由一个女孩子来给他打理。父亲除了听楚戏,就是到城里去散步。他的晚年有点像是一个隐士。他的生活非常简朴。在那些散步的路上,他会想些什么呢?他穿过的布鞋,都是吴晓芬买来的。每双穿破了的鞋,前掌都有一个磨穿了的洞。父亲的脚步沉重迟缓,每一步都只能在地上摩擦,很费鞋。吴晓芬并没有扔掉它们。她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阳台上。她弯着腰,一双一双地拿给洪小伏看。她说,你看,鞋底都有洞呢。她一会弯腰,一会直起身来,身体绷着。她已经是个漂亮女人了,说得上妩媚。但是,她很伤感,或者说她很惶恐。洪之明的离去,让她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一定是在担忧自己,她会被安置在哪里呢?临终前,父亲那次跟洪小伏通电话时,曾专门谈到过吴晓芬。他说,要给她安排一个好地方。可是,在洪大伏那儿,有好地方吗?再看这间房子,已渐渐显出人去屋空的凄凉。吴晓芬忧戚的面容,就像古时候的一个仆人。她一定不是因洪之明的死而悲痛,更确切地说,她从此将丢失这份工作,她失业了。看来吴晓芬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她一直在念叨着爷爷,她说爷爷是个慈祥的人。这样来说爷爷,显然是在讨好洪小伏。她应该知道吴福生送她来时曾和洪家有过未曾明说的协议。但在没有被安置以前,她还是多少显得像是一个怨妇。倒不是说她在怨恨谁,或是有什么敌意,而这种情况更像是一种自我怜悯。
你不用再忙碌了,洪小伏说,不必收拾得那么整齐。你看,就我们两人了。父亲不在,他们也都走了。我们说说话吧。保姆嘛,你要想做,就有好多事。你要不想做呢,就没事。
吴晓芬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她解下腰间的围裙,结果又系上了。我不会说话,我能和你说什么呢?她涨红了脸。
说父亲吧。哦,对了,你叫爷爷,就说爷爷。最后这几年,是你和爷爷在一起生活。我们都不在他身边。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快乐?
洪之明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他严肃地看着他们。洪小伏坐在沙发上。有一道门通往小书房,小书房连着阳台。刚才吴晓芬还在阳台上收拾,洪小伏看着她码放那些早已变得破烂的布鞋。她顺着书房一直收拾到客厅里。此时她就站在遗像的下面。她一看就是个健壮的女孩子。能吃苦。擅长劳动,也肯定擅长生育。这些特征大概像她的母亲或祖母,她的脸颊鼓鼓的。如果不是来给父亲做保姆,她肯定会和她的同伴们一样,在广东的某一家工厂里打工。这种年龄的乡下女孩子都在外地。一大半在打工,另一些则堕落风尘。是吴福生让她来这里的。她父亲是一个精明的人,长于算计。
爷爷不快乐,快乐的人不会像他那样整天在城里到处乱走。他还老想事,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的事要想?那可能都是些从前的事,又没人明白。他也不大跟别人说。吃饭的时候,他也在想。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挑着吃。我还没见过这么爱琢磨事的人。
他那是在回忆。洪小伏说,有些老人在晚年靠什么活着呢?就是这个。回忆一件事,几件事,或是一生。他要回忆的事那可是太多啦。
是啊,他老在想事。
后来他多的是时间回忆。
也不光是回忆。我一般不打扰他,但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他还在考虑对策。我的意思不是为现在的什么事考虑对策,而是以前的。因为他突然间会非常激动,猛地拍一下桌子。快速地在屋子里转上几个圈。口中念念有词,很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语句含混。他的眼睛还会突然放亮,挺怕人的。前后抡着手。偶尔我像是听到他在说,怎么不这样呢?也不是特别清楚。只不过它出现的次数比较多,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他一激动就会自言自语说上一通,里边多半会夹上这句话。
在屋里?
对,在屋里。到外面去散步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不让我跟着他。虽然他不对我发脾气,我还是怕他。他的样子很厉害。
估计他是后悔了。后悔当初他怎么没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洪小伏说,一定是个绝妙的主意。有了这个主意,事情肯定不会是后来的结果。他现在是想到了,可是太晚啦,事过境迁。为什么好主意总是在后来才被想到呢?
就是,好主意总会在事情过了好久才能想到。
那当然。所以后悔的人总是很多。
洪小伏还想从吴晓芬这儿听到更多关于父亲的事,但吴晓芬却沉默了。她好像有些羞涩,单独面对一个比父亲年轻得多的男子,她好像一时间还不太适应。
还有呢?他说。
什么?
父亲啊。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吴晓芬眨巴着眼睛,她只能看到表面上的一些东西。爷爷时常会念叨你,看来你也确实是个孝子啊。
说着,吴晓芬就闭嘴了。
孝子?
你不回武汉,还一个劲地打听爷爷,想必是很怀念他啊。
吴晓芬的眼睛又红了。
怀念也说不上,就是心里老想他。洪小伏说,你呢?
爷爷对我那么好,我当然想他。一句话没说完,吴晓芬竟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