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什么呢?吴晓芬。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洪大伏会帮她的。要知道,吴家和洪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是她的祖父救了我父亲。她应该知道这个。
父亲一生经历的事情那么多,每件事都反复地想,那会很累的啊。而且,一件事情可以想出几种答案。那些答案还都不是回忆中的事实,是后来想出来的,需要在它们中推敲和比较。一件事可以是那样的,也可以是这样的。这么说,洪之明并没有停止奋斗。对,他把以前所做的事都叫做奋斗。他奋斗过,而现在他却只能在回忆中去奋斗了。他为此脸红,喘气,殚精竭虑。这是他隐秘的乐趣。他一直相信,新城是会建起来的。尽管现在停建了,也不再有人提起。但新城就在那儿,它一定会出现。也许他是看不到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就看看这座旧城吧。洪之明走在旧城里。没人知道这个矮小的老头是谁?他阴沉的脸上满是讥讽。他为他看到的那些东西而痛心疾首,这里早已人满为患。明眼人都能看出城区已不堪重负。可是还在大兴土木,那些建筑商们见缝插针,在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上都要建起一座楼房。低劣的廉价的楼房杂乱无章地拥堵在一起。在这儿,那可真是寸土必争。因为有利润啊。用红砖堆砌起来的不是房子,那可都是钞票。要房子的人太多啦。城里人和乡下人都要买房,像疯了一样。房地产热得发烫,从大城市波及到了这些小县城。所有人都拥向这一小块地方。他们是怎么啦?就连柳条河,这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沟,也被派上了用场。柳条河,十或十五年前还流淌着少许清亮的溪水。后来无可避免地遭到了污染,工厂里有毒的废水日夜不停地流进河里。里边的水被染黑了,变臭。成了一条名符其实的臭水沟。尽管如此,不管怎么说,它还是河啊。没人管得了这河里流着的是什么?它流的是臭水也好,是粪便也罢,总之它还是河吧?闭上眼睛堵上鼻孔,你总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你满可以假装那就是一条河,它还流淌在城里,流淌在你身边。可是,就连这条臭水沟也不能幸免。河面被水泥预制板给覆盖上了。它成了平地,在它上面是水泥地面,然后它被建成了楼房。在它的底层,隔出了密密麻麻的服装摊位。棚架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超低价内衣,丝袜,和其他一些可疑的一扯就能露出线头的造假服装。通常它们还会标上唬人的名牌,并大多来自国外。没人相信这个,当然也没人计较这个。真是奇怪啊,虽然谁都知道它们是些假名牌,但没人在乎,人们在乎的只是它的价格。说起来,它们的价格已低得让人惊讶,而那些有经验的人却还能在此基础上再砍去一些。这变成了一种人皆心知肚明的游戏。至于它被顶上一个什么牌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没人对些提出异议。或许有些人还会对这些假商标暗自欣喜呢,因为很多这类衣服即使被穿破了,也没见撕去袖口上的标牌。这儿成了小商品市场“一条街”,类似的“一条街”在其他的一些小巷子里也都存在。这种地方藏污纳垢,终日吵吵嚷嚷。柳条河,它现在被埋在了楼房底下,或是小商品市场的下面。从此后它将被封存。它在地下。一条河在城里的命运,可以变成下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如今,在旧城里已经找不到一处哪怕一点点空地。
洪之明走遍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他对此深信不疑。接下来还会怎么办呢?只有拆去旧房,再建新房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好几处地方的旧房,已被大片大片地拆除。还有人在涌,堆积在一起,集中在一起,早晚这里会成为城市里的大囊肿。道路,照明,给水,电视线路,下水管网都成了问题。街上经常能见到大型的推土机和碾土机,还有挖掘机。它们像一些金属的螃蟹摇摇晃晃。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事实是这城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施工。城里永远像是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总有些什么或某个地方需要施工。随便哪个部门都有权决定挖开街道,埋设或修复管线。街道因此一而再地被挖掘开来,看上去就像是在给它开肠破肚。这是被允许的。部门太多,地下埋设的东西也太多,谁能保证哪里都不出事呢?再就是路面,有时要铺成水泥,有时又要刷黑,铺上沥青。所有这些事情都有理有据,没人能反对。至于说这个部门刚刚把掘开的街道给填上,另一个部门马上又来重新掘开,则更是司空见惯。是啊,一个部门只能管一个部门的事。洪之明看到了这些,他能说什么呢?就算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人听了。他把自己看成了失败者。不是看成,他就是失败者。他急功冒进,他贪大求成,这都是他下台时的罪状。作为一把手,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县城弄得不伦不类。他企图重建一座新城,来取代旧城。“想法”是对的,可是县里没有这样大的财力。所以,他除了铺开一个完不了工的“烂尾”摊子以外,再就是给县里留下了大笔的债务。他的下台因而是可以预见的。在他干得最红火的时候,他的同事们就已经在另做打算了。而洪之明直到后来才知道内情。他的继任者,以及继任者后面的继任者,都不再敢有洪之明那样的“思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旧城里修修补补,这直接造成了现在的局面。而新城,洪之明的新城则被遥遥无期地搁置着。
洪小伏的思考,更有可能是一种模拟状态下的思考,他模拟的对象是父亲洪之明。他现在是那样热切地想要知道父亲最后几年在想些什么?他不想回武汉去,继续在这县城里逗留。他走着自以为是父亲曾走过的路线,看着那些道路,建筑和人。在他看来,父亲不光是在回忆和后悔,其实父亲甚至还很悲伤。听楚戏也好,散步也好,并不能稍许缓解他的伤痛,相反还在加重。从骨子里说,父亲是个“奋斗者”,他的身上埋藏着理想主义。但是最终他却失败了。问题是他越到后来,越是异常清醒。他能想到过去的失策,和相对应的应如何出招?他没有必要那么急,可以一点一点来。分割成若干个阶段,搞小一点,一处一处地建,一段街道一段街道地修。这些他都能想到,但事情却过去了,他没有任何办法来补救。尤其是他每时每刻都在看着并想着两个地方。一个是日渐萧条,只是草草拉出了一个框架的新城。另一个则是拥挤喧嚣,永远在做房子或是在挖街道的旧城。这两处地方,父亲会怎么想?他为什么一定要奋斗?他可能是把建新城当成是做大事。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做大事?看来洪大伏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点,他不是也在做大事吗?大概父亲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如果他稍微有一丁点软弱,想必也不会拉开那么大的架势。回忆那些事情,会非常累。他经常自言自语,也就不难理解。他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洪小伏走过了一所小学。那是傍晚,校园里一片寂静。校门口开满了小店,有卖手机的,快餐馆,杂货铺,还夹杂着一家洗脚屋。洪小伏这时忽然想找人聊聊。这时,从手机店里出来了一个男子。男子横披外衣,嘴里嘟嘟囔囔着,手里把玩着一款半新不旧的手机。洪小伏观察了一下,他的脸很黑,眼神和善,一看就是个碎嘴子男人。洪小伏靠了上去,假扮成外地人,用普通话说,朋友,你看这,我迷路了。吃过晚饭我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迷路啦。边说,洪小伏边递给他一支烟。
男人头也不抬,接了烟,一下子塞进嘴里说,哦,迷路了,你住哪儿?还不等作答,男人又说,嗨!这手机,他啪啪地拍打着手上的铁块。买了还不到三个月就修了他妈的五次啦。你说操不操?洪小伏回过头去看手机店。有个很标致的女子正从柜台后面看着这边。修一次吧,能用上个三五天,然后又没完没了地死机。死机知道吗?就是突然间就没电啦。你说操不操?
是有些操,可能是电池的原因吧。
他们也这么说。可是拿到店里来经他们随手一鼓捣,就又通了,跟没事一样。你看这不挺好的吗?又能打又能接的,哪像坏了?他举着手机,就像不相信一样,或是在跟谁急。
你看,我———男人这才转过头来,嗬,对了,刚才你说什么?让我想想,好像是说你迷路了,对吧?男人为他终于想起了这事而哈哈大笑。那么,你住哪儿?
洪小伏现在看清了,男人不是脸黑,他一定喝醉了,所以他有着一张红脸膛,红得发紫。这不是他自己的脸,是长期被酒精摧残过的脸。我住在六福宾馆,洪小伏说。
知道了,跟我走吧。
你也去那儿?
顺路,我去另一个地方。男人突然压低了嗓音,我要去打牌。正好从六福路过。你说操不操?这就叫顺,对吧?可能我今天的手气也一定很顺,对,就是这么回事。男人越来越显得诡秘,并且喜庆。你是外地人吧?
外地人。这城里好像挺热闹的。
热闹什么呀?也就是人多。这城里你怎么看怎么像是一集贸市场。对,集贸市场。到处尘土飞扬,吆五喝六的,你说操不操?
白天我去城边上逛了逛,像是那里还有一条新马路呢。
那里?嗬嗬,不光有新马路,还有开发区呢,还有广场呢,还有大转盘呢。那还是好几年前县里一把手洪之明手上的事。洪之明知道吧?哦,你当然不知道,外地人嘛,知道什么?你说操不操?我怎么会问你这个?就算是城里那些年轻些的人也不知道洪之明。洪之明已下台好多年了。也不是好多年,好像没多少年吧?我给弄糊涂了。但没多少人再记得他。听说洪之明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说他死了怎么没多大动静呢?这也不对啊。洪之明倒也没什么,可是他的儿子洪总,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啊。洪总知道吗?洪大伏!嗨,你当然不知道,外地人嘛。你说操不操?我又问了。当年洪之明的魄力那叫大啊。但是到头来呢?到头来却只成就了一个大人物洪大伏。开发区也好,什么也好,总得有人建吧,你说是不是?谁建不是建啊?洪大伏就是那时候发起来的。他像吹气球一样,一下子就给吹大了,现在他可是城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他的名气远远大过了他以前的父亲,白道黑道没有他摆不开的。洪之明垮在建新城这事上。新城一摊子都给瘫在那儿了。可是新城又成全了洪大伏。你说那洪之明值不值呢?传说他们父子两个还不和,那洪之明最讨厌他这儿子了。你说操不操?这事会是真的吗?也可能是假的。大家伙传来传去的,没人知道真假。
男人摆弄着手机,他们一块走过了好几条街道。我是不是有些啰嗦?他问道。
没有啊,不啰嗦。这么说,城里以后也不会向那边发展了,是吧?就让那边死在那儿算了?
你想想吧,洪之明是为那事垮的。听说还有人使过绊子,使绊子的恰恰是他从前信任的人,后来干得好好的。你想他们还敢碰那边的事吗?不过,还不是一样。不在那边干,就在老城里折腾吧。反正得有事做是吧?这你不也看见了?到处在修路,建房子。你看这儿做的房子,那块儿马上要建步行街呢。从不会消停,通宵达旦地干啊。城里总要建设,发财的却只是少数。也对是吧?总不能一建设就人人都成富翁吧?真要那样的话,也太离谱了。这几年的旧城改造,又出了另一个大人物付大同,知道吧?我又问了,你说操不操?你是外地人嘛,当然不知道。付大同也成人物啦。这年头一有钱就成人物。当然喽,那可不是一般的钱。听说付大同想要和洪大伏抗衡,他早就不服洪大伏的气了。他好像还放出过话,说洪大伏以为他父亲还是一把手呢。他以为就没人能搞他?你看这话说的,有斤两吧?他们俩真要对上了,城里可就有好戏看啦。这些事也就是私底下里在说,大家都这么传着呢。
正说着,已到了六福宾馆。男人说,到了,你进吧。
好啊,进。洪小伏谢过他,装出往里进的样子。到里面大厅绕了一个圈,就又出来了。一看,那男人还站在原地呢。
怎么了,还有事吗?
没事,就等你出来。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等我出来?
你不住这儿,也不是外地人。男人往前倾了倾身体,又一次压低嗓音,嬉笑着说,你不就是洪之明的小儿子洪小伏吗?
洪小伏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待要细问时,那人却早已走了。洪小伏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人流里去,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只是个小插曲,但这小插曲足以让洪小伏心惊肉跳。那个醉汉,他紫黑的脸膛一定是长期酗酒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愚钝,碎嘴,他正准备去打牌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洪小伏?知道洪小伏的身份是在之前?还是在洪小伏进了宾馆之后?弄清这些是不可能的。现在再看这城里匆匆忙忙走着的陌生人,分明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似乎全都隐含着某种深意。洪小伏尽量不这样想,也还是有些难过。这是他的家乡,他在自己的家乡想要装扮成一个外地人,或者他本以为自己就是个外地人。但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戳穿了,戳穿这个谎言的还是一名醉汉。问题是如果不被戳穿,那么蒙在鼓里的就是洪小伏,而不是醉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