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以后,大楼前面同甬道上,各处皆贴了用红绿纸写好从南京方面新来的电讯,战事得手消息,激动了全校年青人的灵魂,每一个人皆似乎为他所担负的一种职务忙迫起来,不断的各处奔走。通告牌上贴了无数找寻分组队员的小条子,同许多小组会议的通知,过路的大学生在那里停顿了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名姓,就匆匆的离开了。一个名为剿倭壁报的前面,站满了男女同学。莫不为那点出于大四一个老手笔的战事讽刺画所吸引。足球场大坪和大礼堂前面草坪,许多决死队大学生,皆在那里用绒球演习手榴弹的掷放。新从城里运来了四架伤兵用轻便舁床,陈列到XX楼前面大厅中,许多看护装束的女同学,皆围到这舁床四周,讨论到这东西的用处,且互相很快乐的猜想最先躺到这床上被抬回来时,在男同学当中应当是那几个。全校的空气是紧张而快乐的,全校皆表现一种空前的激昂。
上午在游泳池温水里泡了许久的介尊,回去以后小睡了一会,醒来时,似乎把半月以来一切疲劳都忘掉了。筋力恢复后精神焕发,十二点钟同伯鱼在食堂角隅里吃了饭,伯鱼进城回家去了,到两点后,介尊就走到图书馆去找寻荆淑明。
在第四号专门阅览室他见到了她,这阅览室是生物学系特别设立的,平时除了几个教授同少数学生来此找参考书外,其他就无什么人来此了。往日介尊常在此室中看书,荆淑明因为介尊在此,故也常常拿书来此同读。荆淑明今天看到了介尊换了一件学生军的制服,披了一件棉布大氅,以为介尊已加入决死队了,“你报名了吗?介尊。”
介尊先不知道她说的报名所指何在,就说:“我早已登记过了,这大衣还是去年领的!”
荆淑明说:“不是的,我问你是不是参加决死队的行动?”
他记起所看到的那些同学在草坪假设战壕边抛掷绒球的情形了,就向着荆淑明像询问小学生似的说:“当真大家都预备那么打一仗吗?当真还预备让那些脆嫩的皮肤,同空中乱飞的大小钢片擦那么一下,结果就躺到美国制的军用舁床上,把他们抬回到学校来,你们便忙得同喜鹊一样,去服侍这为光荣而战的爱国男儿吗?”
荆淑明注意到介尊说话的嘲讽气分,因为这个在先前些日子是没有的,她说:“介尊,你近来性情完全变了,你疑惑他们当真没有这种勇气,又疑心我们的行为近于开玩笑,你不承认吗?”
介尊否认到这个揣测,他说:“我从不疑心别人所作的事。不过这里学习有什么用处?要学习一切,要明白一切,最好不过就是亲自往前线去看看,一个礼拜还可以来回。”
“他们即刻就要去,若不预备去,他们成天练习什么?你不看到我们的新教官吗?陆军大学的战术教官,一个多么近于理想军人的风度,我们决死队归他训练,一报了名,谁都决心为国死去,所以……你若看到他宣誓情形,你会明白这是一件多么惨痛的行为!”
“宣誓了吗?”
“怎么不宣誓?大规模的极悲壮的一幕,我就从来没有那天感动过!”
“你呢?你什么时候出发呢?”
“你呢?我正要问你,往常你不是说要得到一个机会过上海去参加吗?我愿意同你在一处。”
“现在我可不打量过上海去了。”
“你改到国防股服务了吗?”
介尊一面把头摇动一面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说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个人决不参加任何活动,我学得是生物学,我应当把每一个日子都放在我的解剖实验上去。”
“能不能把理由更详细解释给我听听?”
“中国不能打仗,战争不是挽救中国的一条路。中国只有两条生路,一条是造成秩序,想富国强种的办法,一条不要旧的制度,重新改造。”介尊说到这里时,见荆淑明把舌尖从那张小小口里伸出来了一下,作了一个惊讶的表示,便迟疑了一下,但恐怕她再追问下去,故赶忙接着又说:“我并不觉得别人这种热烈兴奋有什么错误,因为每一种浪费都可以留下一点教训,大家这样爱国对于国事无益,对于本身倒可以得很多经验。至于我个人,我把我责任看得不同了一点。我已经从别一方面得到了使我自己有用的教训,我服从理性,以为实验室需要我这种人,比别一方面需要我还多,故我就决心独行其是了。但我还得说一句,我并不反对别人也不嘲笑别人。”
荆淑明说:“介尊,你的打算我真不大理解,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
介尊向他朋友亲切的冷静的望着:“你意思是不是要用‘懦怯’两个字?”
“不是懦怯,是消沉,你自己说吧,你不是很消沉了吗?”
“我自己说时,绝对不是消沉。”
荆淑明把手伸出去,作了一个动人的表示:“那么,不消沉的证据?”那双手因为本人穿了浅蓝衣服,为那个小小袖管所束,异常显得温柔华美的。
介尊注意到那双小手,没有作声,心里却想:“日子长咧,自然有一天要把证据搁在你这一双小手上!”
荆淑明见介尊不回答她,就反复的说:“消沉是不行的,消沉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国家需要热情。”
介尊心里想:“国家或民族实在是需要热情的,但政府却正在浪费我们的热情。大家若不缺少热情,应当支配到更严重的事情上,才会把这个国家弄好!”
荆淑明到后因为思索到介尊两日来所说的话,也沉默了。介尊觉得他们的问题,应当挪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问她住在城里家中的五妹学琴进步了多少。
“你还说五妹,五妹在翊教中学演说,晕过了一次,母亲听到这消息时急得要死,可是把我赶回城去看她时,谁知她又出外募捐去了。……”
在荆淑明用着母亲的怜爱口吻,述说到她家聪明的小妹妹时,他听了许多中学生在国难中很动人的行动,同时把受质问那点窘迫也解除了。荆淑明性情上平时还不脱离一个小孩子的习气,但当向人谈到她家中几个妹妹时,她却有一点母性的风仪。她的声音原来就是很美的,说到这些事情时,且分外柔软悦耳了。介尊看得出她对于家庭有一种温暖的爱情,为了安置她的兴味到家庭方面更久一点,故重新又来谈她几个极小的弟弟,讨论他们的教育,讨论他们的将来,她果然把学校这方面的事情暂时就完全忘掉了。后来他约了她一个日子进城去看几个小孩子溜冰,她同意了。
荆淑明离开了第四号室时,介尊坐到他自己工作的座位上,对了墙头所悬挂的一幅爱尔兰种田鼠对于小鼠之保护教育摄影,自言自语的说:
“凡是雌性,都不会作出比做母亲更相宜的事务,……也不会有别的东西更能够占据她的感情全部,如一个小孩占有母亲一样。”
但是同时他便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了:“荆淑明那么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样性情的男子,才觉得十分合式,不至于委屈她?”他想出了许多人,都好像不大相称,却有意忘了把自己也算在里面去。
学校一切皆在进行,人人皆就其所知的狭小范围里尽那点国民天职,城中不断的有学联会派来的宣传员,召集大会演说。不断的有从东北从上海逃难而来的大学教授,被校中请来报告两地战事真相。大家从新闻纸上所酝酿的虚而不实的空气上,皆以为全国不久将卷入战争漩涡,沪战行将扩大,大学生也行将全体出发。人人皆准备在他自己身上尽一分责任,人人都那么天真诚实,尽新闻纸所造成的局面,支配到自己的感情。政府还相信国际联盟所主持的公理能对于中国有何帮助,除了这种帮助外自己毫无办法,人人却相信政府长期抵抗的宣言。教职员当中也有加入决死队的,女生中也有成天随了其他男子,扛了从卫戍司令部借来的旧枪,或教员所有双管猎枪同小汽枪,参加露营野操放半夜哨的,也有学习用绒球铁球伏在新掘好的壕沟边,演习抛掷手榴弹的。又因为传说中北方还有第二次为日本所指使的便衣队所扰乱的消息,各文化机关皆有被炸毁计划,学校空中防御,也正由军事股负责筹备一切。在空中防御计划上,某军事教授,把学校当成欧战中的法国巴黎同英国伦敦,图书馆同科学馆水电厂当成敌人目的物,在假想敌国飞机从天津塘沽方面航空母舰上飞来轰炸时,从农场起到发电厂止,如何分配高射炮,以及如何作其他种种布置,忙得军事股同人不遑食息。此外又假想敌兵已占据车站。本校义勇军若欲反攻时,应如何进攻。他们用人力车底盘装置了一根可以上下活动涂了灰色的木柱,代替了野战炮的位置。同样用木柱安置在三角形木架上,又成了若干高射炮同机关枪。同学们在队长指挥下,便簇拥了这些武器的模型,各处推动着,且用了一种极敏捷的动作,随时又停顿到一个地方,向上空或向前面瞄准。全校共计用了人力车十四辆,这些车子差不多就全是从校外一个车行租来的,当这些炮车,以一种雄武姿势,被学生推挽而前出了校外,假拟着向车站铁路线取追击式,急剧的猛扑过去时,车行主人同一些车夫,皆站到校外路旁,从车轮或铁弦一点点小记号上,各自认识自己的车辆,到这时成了什么东西,大家都十分快乐。
因为全校的工作紧张不懈,师生一致,宣传股又十分得力在行,使城中的新闻记者,每日皆有出城来采访消息摄取影片的事情。决死队的同学照片,在城中星期画报上用铜版印出时,记者们于下面附加了如下的警句:
国殇乎,祖国因君等之牺牲已获救矣!
当这份画报送到本校为宣传股贴出时,学生面对这种照片,记起一众宣誓时悲壮的情形,皆不免感到一点凄凉,这些决死队同人,既诚心准备到机会来时的牺牲,因此一来,这牺牲似乎就已在开始了。
一礼拜以来,介尊同他的朋友伯鱼,皆各埋头在实验室里,整理纪录阅看参考书,每日的各样集会皆不参加,国难会任何一部分事情皆不过问。他们对于同学们持久不懈的热情与勇气,不加以任何异议的批评。他们只在沉默里生活下去,这沉默由他们想来,却认为是“把热情归纳到一定方向上去的决定。”他们并不忘记前方的战事,以及国内外对此空前严重事情所表示的态度。全国皆在主战空气下十分兴奋,学校则人人皆似乎在准备为这民族光荣而牺牲一切。“牺牲而得救”的幻想支配到每一人,无论智愚贤不肖,皆在一种赌博的狂热情形下,把自己一身变成一种数目,加在战争上一方面去,带了点侥幸而胜的希望,闭了双目让命运来决定这民族的存亡。介尊把自己牺牲看得稍稍不同,他心想,一个月或两个月的兴奋,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却并不能够决定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命运。国民皆尚以为这战争可以根本解决一切,皆误会了国家积弱的原因,大家盼望从顷刻间赌博意义上明白自己的输赢,我还得在时间稍长本题稍近的工作上去牺牲自己。他的性情比以前也好了点。但他的朋友伯鱼,则仿佛稍稍悲观了些,对于自己行为并不缺少那种坚固的自信,对于别一方面的热闹,常常不免要当到介尊面前,发泄几句不平的议论。
同时他们自然是要接受一些误解的,因为在某种过分激昂情形下,缺少反省的感情,常常会向理知作无怜悯的嘲弄。凡一个人在这时节向历史追究而产生的理知,皆极其容易触怒到多数业已疯狂行将疯狂的灵魂。介尊同他的同学伯鱼,一切行动最先引起了本系同学的注意。荆淑明在这件事上,对介尊也起了一种明显隔膜。“国家已快亡了,读书有什么用处?为了免避这个民族的灭亡,为了避免帝国主义者瓜分中国,毫无可疑,唯一挽救之道,就是全国动员,出于一战。”各种新闻纸皆以最易动情的文字,发表言论,鼓励年青人的血液,激宕年青人的心脏,同时还在历史上寻觅了若干背城借一侥幸图存的纪录,增加到国民主战的气势。国防专家对于国家实力加以估计而发言的机会,自然已不能够存在了!来解释古今环境如何不同,也自然用不着了!来说明近代战争在财富与智慧两方面所必需的一切,也自然不能动听了!凡属专门知识与普通常识,皆已在无形中成为被人指摘近于奸细的工具,介尊同他的朋友,到这种时节,乃把上实验室同图书馆的时间,用得比任何人还多一点,这种行为就沉默的说明一种与同学不一致的意见,因此两人便接受了一次公式的警告,与若干私人的责难。
介尊既得了某种警告,没有为他的行为作任何有利于己的辩解,还仍然从事他个人的研究。他的毅力坚固如一块石头,在校中还是独往独来。他神情是冷静的,但同时也是诚实的。他没有用他的强健体力侵犯过任何一人,但若果有谁要实行那个在暗中的袭击时,他相信用他的手腕,可以扼着那人的喉咙,决不会让一个在黑暗中对他攻击的占去便宜。荆淑明在过去一年来,同他的友谊是很不错的,但到近来这友谊似乎也稍稍疏远了。她所担任的事务太多,办事又太热心,使她同介尊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一点。她不明白介尊的意见,她认为介尊的冷静不像一个年青人。介尊理会到这点误会的原因,且以为到另一会女人明白一切时会涣然冰释,故虽察觉了这友谊有了小小裂痕,可不疑心会发生什么最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