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袭击的防御演习,定于X日晚间举行,事前得到了当地军警的认可,在校内可以燃放爆竹同作其他声音。宣传股事前大事活动,聚来了比邻几个大学中学的无数来宾,同许多小新闻记者。本校在日前各处皆去了通知,各个重要地点触目处皆贴了几个应注意的办法。到预定时候,总指挥接到边防无线电报告以后,发了一声警笛,电灯厂总电门一闭,各处电灯顷刻之间即已完全熄灭,全校成为黑暗世界后,在黑暗中全校义勇军,遵照先前一时所规定的办法,在总指挥命令下,各处分头活动,木柱做成的高射炮,极敏捷的安置到各处适当地点,随了充作探照灯的大型手电筒白光,向上空某一处作防御战。小鞭炮作成了步枪声,断断续续的在各处响着,小高升作成的高射炮弹,在半空中的炸裂,流星作成的敌人的光弹,再加上预先安置妥当了的种种假设炸弹轰炸声音,把全校弄得俨然陷入一种战事状态中。大炸弹声音所起处,一队女同学所组成之救护队,于一分钟以内,即可随了舁床跑来,抬去了一些假装受伤的人,取捷径向病院急行而去。大约经过三十分钟左右,敌人飞机受伤的受伤堕地,完好的业已逃走,高射炮向西南角上追去,各处只剩下了断续枪声,再过一会,各种声音已息,总指挥从电话传来的消息,知道敌机业已逃走,把唿哨一吹,电灯厂开了电门,各处皆有了灯光,各处灯光下皆可以见到若干张欢喜感动人的脸孔,农场附近还正燃烧着假想敌人飞机上抛掷的硫磺弹所引起的火灾,大草坪还跌落了一架敌人的飞机,也正熊熊的燃烧不已。来宾以及一切参加过这次战争在紧张欢喜中支持了三十分钟沉默的教职员和学生校役,皆竞争的向义勇军集合处跑去,人人莫不为这一幕动人的排演,把自己陷在一些俨然如真的情景里,而得到无量的欣悦。指挥这次演习的某教官,在表演完事灯光复明后,同校长在寒气中,即刻就受了由城中赶来的记者所包围,竞争用镁光摄取此大勇无畏防守者之照片,并询问了种种事情,经过许久才逃出重围。
灯光熄灭时介尊同伯鱼正在自己宿舍房间里。
两人皆默默的听到窗外远近各种声音,一时没有什么话说,各人皆回忆到月夜前在江湾一道壕沟中的生活,发生了点感慨。这些呐喊,死亡,腐烂,恐怖,一切一切虽然只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回到学校似乎就离得很远很久了。
伯鱼不能忍受这种沉默了,伯鱼说:“介尊,你记得我们伏在壕沟里用一片土保护到自己,仰头望天空中飞过紫色炮弹那种情景吗?”
在黑暗中的介尊说:“伯鱼,你真糟,你还应当记忆更严肃一点的,不应仅仅记忆那美丽的。”
“因为从那点庄严与美丽的回想上,我觉得这时节楼下行动一切近于儿戏。大家都以为战争是那么好玩的,这种行为有益教训之获得,并不比有害的自信之养成为多。
“不要发这种文雅议论了吧。他们在那里排戏上经验到一点东西,即或是完全不近于事实的,对于他们也没有多少害处。”
“从这种结果,产生那点出于愚昧无识的骄气,正同政府的虚伪相应和,将增加到国民心理方面的懒惰。”
“可是,什么样才可以使大家去思索一件事情?你想想,这是表演!什么事情会比这种行动为更好一点更有益一点?你把这件事的行为价值估计得稍小一点,就是说不妨当游戏去看,它的价值实际上也许还大一点。若把它一定看成国防布置,你还从那个行为上去追究它的效率,那自然就见得代表这个民族较高文明一类人的头脑,习惯于哲学,数学,文学批评这一类问题的思索,太同战争离远,太不适宜于想象战争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大家还那么严肃!”
“演戏为什么就不需要严肃呢?至于客观的说来,估计它的效率和价值时,倘若严肃无补于事实,为什么我们要严肃看它呢?因为要保存它给人的影响同本身价值,所以我以为这可以认为一种大众性的演剧。”
从窗口望去,这时正有一个人在大坪里燃放了一个高升子母炮同一个流星,流星嘶的一声向空中窜去时,曳了长长的一线红火,子母炮向上升到某一高点,就訇的炸裂了。另外还有小鞭炮声音,在较远一处燃放,声音由密集而成断续,到后又密集了。
介尊对于空中的火光发生了一些感想。
“中国的火药,是在玩具上发明的,打帝国主义,雪民族耻辱,争国家人格,都需要另外一种兵器,这兵器就是知慧与忍耐,要知慧才可以去思索一切,认识一切,要忍耐才能持久。要明白自己的弱点是时间的愚昧无识,自大自私养成的,就也需要长时间的坚苦忍耐才可望得救。现在大家还只会玩烟火,望到这个烟火,即或不忘记这是假想的光弹同炸弹,但性质当真只是戏剧底。等过一时,烟火完了,头脑恢复了冷静,大家能思索时,大家都就知道应作的事了。”
伯鱼却说:“你瞧,一个光明炫目的烟火,一个非常美丽的东西!”
介尊说:“是的,一个美丽东西!我还正想到中国火药原来的用处,原来只用到这方面,现在还仍然只能用到这方面。”
“可是中国的火药只能用到这方面,代替火药的应当是什么?”
“是结结实实的意志!我想到盼望多数的觉悟,还是要少数的先来用生活证实一切。罗马并不是一天造成的。一堵结实的墙得先有一个稳固的基础。我们不应当忘却我们应尽的责任,把我们作垫脚石,希望有很多的人。从我们头上肩上踹过去,这就行了。不过这墙是就原来修补还是重新改作呢?这就值得我们思索了。不管改作也好,修正也好,认真向不拘某一方面走去都是必需的。使人悲观的是年青人不走,没有寻路的胆气,也缺少选路的习惯,就尽只让一个半生不死的政府带着,把这个民族引向烂泥里走去,胆小心怯,做梦也只在一点小小得失上盘旋,过一阵,我恐怕中国人,看烟火的机会也没有了。”
忽然远处訇的响了一声,几乎是顷刻之间,窗下就有一小队人跑过去,借了远处手电筒一闪而逝的青光,看得出一群救护队的白色袍子,轻盈的在黑暗里翻飞不已,如同一群在黑夜里出现的幽灵。一切的确是那么戏剧底印入人心,使每一个人皆不能不感动,介尊为这个印象也沉默了。
伯鱼想起了日里的事情了,“介尊,我们所受的警告,应当怎么对付?今天黄昏时节从第三院楼前过身,我清清楚楚听到一个人在我背后叫我,加上一个侮辱我的希奇的称呼,回头看了一下,一个人也不见。”
“人家恐吓你有什么关系?你信仰难道是因一点恐吓而改变的吗?骂你的先就把身体隐藏在黑暗处,比一只狗还不如,这还值得注意吗?”
“为了讨厌——你知道我已经有点讨厌了这里的,我打量回家去住两天。”
“你只是想回去同你家中小狗谈心罢了。”
“我一定要回几天,你高兴不高兴到我家中去住一两天?”
“你要去你就去吧,我是不进城的。我不担心那点恐吓,什么人敢当面对我加以侮辱时,我就痛殴他一顿。”
“一个人的清明并不能阻止十个人的胡涂。”
“谁要你去阻止什么?你难道以为我们这种行为算是故意妨碍到他们吗?我们既无扫人兴致的能力,也无这种打算。我们不过因为同他们所见不同,各行其是罢了。伯鱼,你不应当太看轻自己,以为我们的工作只是阻止十个人的胡涂;也不必太看重自己,以为那么作去就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看清楚了并不一定是对的,时间还长,谁知道时代将把你我带向什么方向上去?……”
介尊说话之间有一种感觉,他因为自己那句话,“选什么方向是真实中国所必需的道路,”使自己有点痛苦,有点愤怒,且似乎自己还正徘徊于某种不固定的方向上,故不说下去了。伯鱼听到这个,把前一时所看过的一本书阖了拢去,两人皆沉默了一会。大坪里那架木制飞机正在开始燃烧,火光把窗口已映红了。
灯光明后,有许多人大嚷大笑奔跑从窗下走过,不到一会,大草坪里便聚集许多人,在寒气中高呼万岁。伯鱼看看手上的表,时间已到了十点三刻。
伯鱼搭了八点钟车进城以后,宿舍中只余下了介尊一人。他到了预定时间仍然过工作室去;到了十点,荆淑明到第四号室来了。一见面荆淑明就说:
“介尊,我们昨晚上的空中防御战可以说是完全成功了!”
“这看从那一方面来说,”他说到这里似乎又记起了这半月来两人的友谊已有些可疑的隔阂,这隔阂虽然由于行为冷静而起,同时在言语所表示的态度上也负了一点责任,故改了口气说:“是的,很热闹,城里来了不少的人,你们女生宿舍也一定招待了不少来宾吧。”
“来宾倒不少,可是你不参加我们的行动,我不同意你这种行为。”
“我看过了烟火,——坐下来,等我取一种喜马拉雅山的蝴蝶把你看看。”
介尊说时就走过橱边,取那一份新从欧洲寄来的蝶类标本给荆淑明看。他似乎看得出两人之间有几句话不能互相同意,蝴蝶标本或可成为缓冲的东西。
荆淑明坐下以后,想了一下,就说:“人家都在说你了,你不知道吗?”
介尊一面移取那标本的册子一面说:“说我什么?我妨碍谁,得罪过谁?”
“你太冷静了,你的行为使同学难堪,你不明白吗?”
他把几页蝶类纸夹取出后,就推送到她面前去,“这一类很可注意,你瞧,这个金色翅膀,从艺术上去看,也是特殊作品吧。”
荆淑明一面望着标本,一面仍然说到那件事。
“你太冷静了,太使……”
“使同学难堪是暂时的,因为过一阵局面会变更的,若不是我同你们在一块热闹,就应当是你们同我一样冷静。我只希望在这些时节,不至于十分恼怒你。”
“我说实话,我已经很生气了。”
“生了气吗?”介尊望到荆淑明秀气的脸儿,从那种孩子似的两颊上同眉眼间皆明白她说的话是真实的,声音柔软了—些,“淑明,这不应当生气,时间会说明一切的。假若我的行为使你发生了些不可原谅的误会,我不用言语来解释,却希望用时间来说明。……那是生在石上的一样变种,名曰蛾凤蝶。”
“时间有什么用处?时间把你变得有些怕人,恰恰同这种蝶类相反。”
“那是大头鬼脸蝶,……什么,我变得怕人了吗?我自己还不觉得!”
荆淑明取了一张新的标本过去,“国家到了这种样子,你好像无责任可言。”
“这是黄色蝶,这一类顶复杂了,……你说责任,我正因为在预备尽我的责任,才受你们会里的警告和指摘,照我想来,这简直是无办法的事,我们各尽所能,在救国意义上是一致的,为什么这一点点你还不大了解呢?”
“国家亡了,日本飞机来把学校炸了,你还能在这里橡木案桌旁作工吗?”
介尊微笑着隔了案桌把荆淑明的手捏了一下,“倘若我相信国家要我这样作,学校炸了,我还要在别的地方作我的工作。”
荆淑明听到这个答复,把手猛然缩了回去,低低的喊了起来,“学校炸了还要工作这算是一句男子的话!”
介尊因为荆淑明的惊讶觉到了一种快乐,把头点点:“这不只是男子的事,我希望女人也那么坚忍不拔向她所要达到的目的走去。国家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可以得救。你们这时很明显的轻视到理知,因为这一时你们受不住理知的批判,理知冷酷的近于数学的明白结果,是大家不敢注意的。可是我希望你……”
荆淑明抢着就说:“介尊,你不要希望我什么吧。我永远不原谅毫无感情的理知。我不了解它。我以为沉静只是懒惰的藉词,或衰老的征候。”
……
荆淑明说着,自己把脸也说红了。因为她今天到此以前是抱了一点希望而来的。她想用言语克服了介尊,她打量了许久。她看到介尊受同学攻击,在那方面还为他尽力辩护,在这方面却因为不如她的想象那么容易使介尊服输改变,故说来说去自己就觉得当真要生气了。介尊的见解已经稍稍损害了这个年青女子的感情,她把话说过后,她就想:“同你吵也吵不清楚,我应当走了,一切将来再看吧。”
但介尊今天却似乎也稍稍不同了一点。在过去一时,他在各样事情上皆常常让到荆淑明,一到在议论上使她见得受窘时,不是把话语转移到别的方面去,就让了步,使她不至于十分难堪。现在这时他以为还不到时候,他回答着:“理知的确可以说是一种惰性,就因为支配这个世界的科学和一切,都从这个惰性学习而来,那是不能否认的。理知也许近于衰老,那是对于他的正确而言,思想正确当然需要一段较长时期的。理知并不是与热情对敌的东西,不过是把热情范畴到一个必然的方向上罢了。我们所谓顽固,这下面所隐藏的感情,比平常所谓疯狂,也许还更需要多量的热情。……”
荆淑明没有作声,只抿了口微笑,还是为她自己先前所说过的一点话激动到自己的血流。她一面听到介尊的议论,一面并且还只是想到:“你以为你逻辑学不至于陷自己到错误里去,我们看将来的事情吧。”至于将来是什么?是不是因为照介尊的主张,国家就会亡掉,照自己的行为,国家就会得救?到了这时她也不大思索得深切,甚至于简直已经不再思索了。
一点不大可解释的感情,在荆淑明心上扩张,展开,她觉得失了望,觉得已经同介尊吵了架,觉得要走,她匆匆的走了。
虽然明白了两人友谊上有了一点东西间隔到,介尊由于一种男子的自信气质,还是不在乎此。送荆淑明走后,仍然微笑着,坐下来继续抄录他自己的工作报告,一直到十二点为止。
但到了下午,介尊同了一个生物系的教授,过比邻XX大学去接洽两个学校交换两方面某项调查,回到学校在大楼前正遇到荆淑明同另外一个女生,穿了白衣并肩在那里散步,介尊赶过去叫她,荆淑明显然为了日里的谈话,还不曾从记忆上忘去那点芥蒂,却把头随意点点,一句话不说,拉了另外那个女同学,从介尊面前走过身去了。
介尊望到这个女孩子转过大楼夹道去的背影,并不觉得怎样难受。只以为这近于孩子气的可笑处。但独自走去的荆淑明,却以为自己的行为深深的刺激了介尊,且按照一个女孩子在朦朦胧胧的有了点恋爱意识的友人面前,那种天生多疑的情绪,使她先就为自己行为决绝处感到有点后悔,一面因为估计到自己行为业已伤害了介尊,一面还不忘记自己就是使介尊痛苦的人,因此一来,这误会荆淑明把它放大了许多,再加上一段时间,或者反而要把它更放大了一点。
义勇军的大检阅已过去了,戏剧社排演的纪念戏也过去了,特别讲座的化学战争已讲完了,另外各种小组皆各自在预定目标下办了一些事情,许多年青人在慷慨激昂生活里活着下来,一大堆日子,快快的轻轻的也就过去了。
女同学们护士队的训练期间已过,出发时间无日,大家都似乎寂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