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官说:“巧极了,好极了,淑明,这两位朋友是你们学校的光荣,人家把我拉来演说,谁知我到这里就见到了两位。”这军官稍停了一忽,“你们住到这学校里面吗?我看看你们住处去,我们坐了车回学校去,我们得畅谈一下!”
两个年青人无话可说,皆快乐的微笑着,三个人便上了汽车。荆淑明一切都明白了,坐在介尊身旁低下头去,脸庞发烧,心中十分羞愧。车折身转向学校开去时,军官在车上两只手皆握到介尊的手,只是望到介尊的脸,反复的说:“世界真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宽,你瞧我们不是又在一块儿了吗?现在我可永远捉住你了。”
车在宿舍大楼前面停止了,四个人皆到了介尊的住处,军官从门前名册上已知道了两个人的真实姓名后,一进门就问:
“请你们告我,谁是凌介尊?”
介尊把头点了一下,向这个副旅长承认了这是他在学校的一个真实姓名。
军官就指到伯鱼说,“那么,第五号义勇军,你是李伯鱼了。现在你两个人可不能再瞒我了,只许我知道我的好友是第四号和第五号的义勇军了。倘若要逮捕你们,我还可以向你们校长要人!淑明,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两位同学的行动吗?多勇敢的一对!他们既然向我隐瞒了职业和姓名,想来也一定没有把这件事同学校说过了,……我先前一时,在你们学校大礼堂还想念到两位!”
某军官同介尊伯鱼三个人谈到一切,且告给两人说荆淑明是他夫人的侄女时,荆淑明却已背了他们独自望到窗外,等到军官问及两人是否同她常在一处上课,介尊把两人从上海回此以后两人的生活说过了一下,注意的望到荆淑明,且告给某官说他同她原是很好的朋友,荆淑明回过头来,眼睛因为羞愧而潮湿了。
军官听到介尊说的话,还不明白他们两人的详细过去,却快乐的说:“淑明,淑明,这介尊同志,真是你们学校可尊敬的一个,你们应当成为最好的朋友!还有这一位,伯鱼同志,一个机关枪好手……”
介尊样子仍然是那么温和诚实,把他印象苦恼了这个年青女子,她轻轻的告给了军官一声,说她还有一点小事要返回宿舍一趟,就离开了这房间,走回女生宿舍,一到了自己宿舍,想起种种事情,就忍受不住,很伤心的痛哭了。
来到学校演说的某军官,所提到在前线一批为国家牺牲一切的义勇军,其中有两个就是平常被人称为懦夫的介尊同伯鱼,这消息以意外的速度,到晚饭时就为全校所知道了。许多学生皆来敲打介尊住处的门,房中还包围了无数男女同学,用一种好奇的又似乎有所责备的神气,问介尊为甚不肯早说,又请两人述说所得的经验,介尊却不说什么,只笑着请同学喝茶吃糖。同学又各人急急促促的向介尊解释先前一时对于他的误会,大家在介尊面前时,都似乎有点羞恧,有点渺小。但一出了房门,因为记起了介尊过去的冷静,以及在任何时节皆像极自尊的不甚看得起众人胡闹的神气,都不免感到一点压迫,就有人互相议论到,“这是一个骄傲东西,一个同傻子差不很远的人物,”且各自把印象中的介尊很无秩序的编排出来,结论便是“这不过是英雄主义的装模作样。”一点点近于嫉妒的情绪,在各人心中滋长,尤其是那些决死队同人,对于这次发现,是意外的难堪的。
介尊的行为,对自己不过是一种经验,对学校成为一种光荣,但在同学方面,却又变成近于侮辱了。对于介尊许多人皆发生一种不能解释的微嫌,即如女同学一方面,这嫌忌也仍然存在。到了工作时间他那种守时上实验室的精神,那种秩序,那种对女人典重而缺少风趣而不识温存的态度,使许多本来十分尊敬他的女子,也怀了一种受损害的心情,远远的看着这个特立独行的男子。
他一切如平常一样,按照秩序工作和休息,虽被人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本不愿意张扬的行为,证明了这懦夫并不如大家所嘲笑的无用,并且恰恰相反,还做了别人不曾作过的事情,但他还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由于他的性格方面的凝重,以及工作上的勤苦,在学校师长方面得来的奖誉和敬视,这奖誉与敬视本应当鼓励到同学的效法,谁知却压迫到了同学,尤其是那些有浪漫精神平时风流自赏的文科学生,同那些房中挂了决死队勋章练习抛掷手榴弹一个月以上的人物,以及那些与穿看护装束并肩走去仿佛战地受伤归来的人物,都在心里不大舒服。因此为这懦夫的冷静,在XX学校重新又起了一点谣言,说到介尊一切的行为——就是说这人傻子气同书呆子气,皆同荆淑明极有关系,一切以为只是失去了荆淑明的友谊而起,且本末倒置,故意把荆淑明不理介尊这一件事放到前面,因此介尊才决心从军,到后从军失望,又才回学校埋头于工作上,安顿他自己无归宿的灵魂。谣言从一些年青人口中得到扩大的机会,互相转述,久而又久,第一个说谎的且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回了这谎话,因此一来,从这些传说上,对介尊发生了些怜悯的感情,大家似乎才稍稍快乐了一点。
——完——
本篇分37次连载于1932年8月4日9月9日《时报》。署名沈从文。
俛之先生传
俛之先生是那么一个人,当他向一个远远的陌生的人,介绍他自己时,总不知道如何来描画他自己。他用着他那一分怕人的诚实,常常这样写着:
你要我自己来形容自己,我照你意思作去,只请你相信我。你们要认识我,只须你们把所见到的人中一个顶不可爱的人,想成是我,再把一个乡下人那种又怕人又怕事的神气,肺结核病人那种神经敏锐性情焦躁的气质,加上一个兵士对于绅士永远不能协妥一致那种嫌恶感情,混合在一处,就是整个的我了。
照他自己想来,他是这样一个人的。他身体上倒一点儿小病没有,表面上你看到他时,性情沉沉的,虽不活泼也不至于那么古怪,必不大愿意相信他说的话。可是他总愿意别人照到别人的想象,尽可能把他想得极坏,也想得极不可爱,以为决不会错。他要人家那么想象他,想象到这人真那么无法同他亲熟,他倒舒服起来了。
他会写一点儿小说,写得也并不很坏,但第一个对于他的成绩瞧不上眼的,就是他自己。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事情,轮到我来作这件事情,全只因为别的人太不高兴来作这种事。他自己不忘记他应作的事,是诚诚实实做一个乡下人,可是命运却成天得要他守着现在的地位上等候一个奇迹,还是得写下去,因此成天在写什么时,就嘲笑自己,以为自己是很错误活到现在地位上的。单写点什么还不妨事,很希奇的他还在一个大学教了点书。在一群智识阶级人中间,没有一个像他那么出身的人,故他只是一个人很孤立的在那里打发日子。就由于这孤立,他觉得他是弄错了的。活在世界上,谁能永远孤立下去?
一个人在一间小小房中坐下,把自己让四堵墙包围着,或一个人走到那些很荒僻很空旷的山上去散步,这两件事他已有了将近二十年的经验。他在X大学来时,同一群扁脸圆头名为智识阶级的教授们在一处住下,X地方又那么宽旷清静,他那点经验使他很孤单的住了一年。白天无事可作时,常常一个人在山中小路上走来走去,晚上就尽坐在小房中灯光下,怀想像生了翅膀各处飞去。到近来,为了些事情,把饮食睡眠一点点秩序也完全弄乱了,养成了半夜游行的习惯,常常夜深时还在山中各处乱跑,一作事就深夜不睡,或天未发白就爬起,总是十个钟头以上枯坐在那个小小桌子边,睡眠饮食皆十分疏忽。这在他实在说来也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情,一切都似乎是随了一个不可抵抗的不幸命运而来,他就沉默的支持到这种局面。一些飘然而来倏然而逝的风雨,使他神气显得更呆板了点,颜色也苍老了点,他有时在镜中见到时,就赶快离开镜子,把头摇摇,走到窗边去,望望天空。就因为这些变化,使他表面也走了样子,本来对一切生活十分悲观的心情,也就更沉郁了一点。生活上的秩序,在这个人身上,本来就似乎永远在有意逃避他,一切按步就班皆不可能,一切皆无法得到稳定,生活同感情皆时时刻刻在不可比拟不能想象的飓风下旋转。过去的日子既那么乱糟糟的不成事体,横亘在他前面的,也仿佛还是那么一大堆日子。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另外一些事情,但他沉默着。
有人看到他不常发笑,曾问过他:“俛之先生,你一生笑过几次?”
他想想:我一生一定还不笑过一百次。可是为了这个询问,使他在各样回忆里找寻他发笑的次数,且因为这问话,他却笑了。只那么笑笑;如同一个犯人,被杀就刑以前,走过街头,望到一个小孩对他微笑,他也那么去回答个微笑。
那问的人不管是什么人,既然问得出这种古怪话语,对于面前的俛之先生感到轻而易与也十分明白的。他什么都懂,自然也懂得这个,可不生气。这人于是又说:“笑是有益卫生的,身、心、神经、消化器,因为笑就活泼一点,邓医生早就说过了。”
邓医生是说过这句话,或是不说过这句话,原无关系的。
俛之先生可不知道怎么样来答复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一把话说完,自己就张了那个平常时节似乎专为吃肉喝酒见得很大的嘴巴,哈哈的大笑了起来。俛之先生便怯怯的十分悲悯的望到这个人,且从而试来研究这人的姿态,且注意这人的喉管。他因为很小时节就看到被杀的人喉管缩动时样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东西又不割他一下。心里又总好像很担心发愁,诚诚实实为这件事发愁,以为米现在已经就那么贵了,那么快乐下去,吃得一块铁也消化得去,可是仍然成天吃米,不是更需要很多谷类了吗?许多人消化器已经够强了,这一来不是……一面那么打算着,一面他就希望这朋友早走一点。因为他到了这些情形下,很愿意一人住下来,做点旁的事情,觉得这谈话得结束了。
过了一会,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乐得到,走去了,俛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福,完全忘记了别人给他的虐待。但他总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个社会里,位置是有了一点错误,不然就不会到这种样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为在这种人生活上也还能每天笑笑,渐渐的作到脸儿团团如大官,为什么我不笑笑呢?又对自己的沉郁看得十分希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么人也说点笑话,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谁去说话。
大家都似乎比他聪明一些,活泼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
因为好像也想笑笑,却不知道什么样事情落到头上时,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别一处发笑时,总想知道一下。可是听到别人在大笑,走过去看看,问他们:“怎么,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另一个不好意思拒绝回答了,就说:“老杜把小宋当作干妈,……”或者就那么说,或者又另外说说,也总差不多全是那么一类平常的笑话。听过这同事一面弯下腰去一面说着这故事,俛之先生总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点儿不以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记起他那种神气,又随即大笑了。
他记起一些人为一点点小事大笑,笑时且能用力把脚踏着地板,仿佛同某一种小兽物在交尾之际那么快乐,就想:
世界上一定有这样一种兽物,一定在什么书上就说到过的。
他因此翻了许多书,却仍然不知道这种兽物的名称。正是的,他遇到许多男子女人,都仿佛露出善于交尾的活活泼泼的神气,在那里一天沾沾自喜轻松快乐的打发每个日子。他羡慕他们,却沉默的在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么孤立独在的生活下去。
他成天过的日子,都好像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践他自己。想象别人的生活,理解别人的爱嗔,体会别人的忧乐,分析每一个人由于他们身分的特异处,生活上显出各种不同的姿势。下等人身上每种的臭味,上等人灵魂上各样的肮脏,他即或隔离得他们那么远,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细微处,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处,他也常常去用全个生命接近它。到头来,这人也就俨然明白了世界上许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什么人来到他住处时,为了照例那一套,因为俛之先生是一个作者,而且总似乎已写了那一大堆东西,又说不定正在什么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说:
“俛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
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说:“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记不清数的……”
那一边尚以为这话正是主人最高兴提到的,就又说他欢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话即或不很诚实,也照例得保持一个诚实的外表。
俛之先生心里就十分发愁,觉得“为什么我自己要忘记了的,你干吗记下来?你记下这些,对于你算是什么?”于是就望到客人,替这人十分无聊,自己也很觉得无聊,却仍然听客人说下去。
客人自然还有说的,把这件事说到那件,俛之先生心里那么发愁,却仍然有问必答,决不使一个朋友扫兴。到后这客人自然就要问起了更蠢的话来了,总那么问着:
“俛之先生,你欢喜你自己那一篇文章?”
那一个便想:“够了,够了,我欢喜你走路!”
这一个也许恰恰自己也觉得问得不甚得体了,就又变了一变语气,那么问着:
“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实?”
简直是一种灾难!他被人用这类蠢话逼着,受窘到不可想象,到后就只好说:“今天天气真好,你欢喜一人上山玩玩吗?”
“是的,山上这些日子很好。”
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于是他们就谈到山上一切去了。
最不容易对付的,便是那种同俛之先生太不客气了一点的人,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可是到那时节他倒忽然聪明起来了,他赶忙走到楼梯边去叫听差,要那个人提开水上来,为客人倒水喝。
不拘如何凡是来客谈到他的故事,他总觉得这谈话是一种灾难,客人在时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后还十分不愉快。由于他讨厌他那份工作,同在一个长久沉默下写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个来客提到的,本来客人是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即刻也变成极其可厌的人了。
——不完——
本篇发表于1932年11月15日《小说月刊》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篇末“不完”为发表时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