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大草坪的草已发绿色了。每日早晚皆可以看到穿了义勇军戎服的大学生,伴同穿了淡红淡蓝与白素长袍的女同学,在草坪同池塘边散步,夕阳下把影子拖得长长的。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看到这种情形,恰恰如像战争过后新伤初愈的少年将校离开病床扶了看护向阳散步的景况,再联想到这些从钢铁飞窜死亡奔突中生还的勇士,当时那种奋不顾身的气概,不免十分感动。原来同学中平时因为忌讳无法互相熟识的,数月来得到了许多方便,在一些机会中把许多看护装束的女人都接近一个戎装的男子了。国事给大家的寂寞和疲倦,从个人友谊上得到了恢复,故小组会议仍然可以继续下去,一切组织也并不见得有解体样子。
介尊同伯鱼生活在一种铁的坚固冷静秩序里,无什么特别可说的新事。(不过同情如野草种子,撒在人心上,那怕只一点点,在某一机会上皆可长大。隔膜却也在想象中可以繁殖。)荆淑明同介尊的友谊,由于性格上小小的疏忽,为日子的叠积,把误会加深了。这自然并不完全是女人的错处,介尊那点明于处事男性的气质,疏忽了对女人友谊综合的技巧,且总以为这爱国狂热若把她离远了一点,另一时仍然会把她推近,他的估计就有了错误。他是爱她的,但他的爱在过去皆表现到一种诚实而朴讷的礼貌上,却缺少那种神经质的有女性细致纤巧的缠绵殷勤。他一面爱她一面也明白她爱他。他们正互相恋爱,这爱情皆维持到双方的尊敬友谊上,不狎侮而又极坦白。因为过去友谊既那么纯洁无疵,故稍稍生疏了一点以后,介尊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疑。不过一个二十岁以上身体健康的姑娘,生活有一半是在幻想里,幻想有一半又是在爱情里,对于一个男子的“友谊”是不够用的。荆淑明在爱国的狂热中,既觉得介尊性格方面与自己有了两歧处,另外一种机会上,她便发现了另一个与自己有一致倾向的男子。那是一个在平时很风流自赏当国难期中却加入了决死队的文科二年生,因同荆淑明服务于某种小组会上,每日两人皆有在一室工作见面的机会,日子一长,在不知不觉问,这文科学生,便把过去一时介尊在荆淑明方寸间的地位取而代之了。
一日黄昏左右,介尊同了他的朋友伯鱼,在邻近学校的农村里去走了一阵,看了一会农村中新孵出的鸡雏,绕道附近小车站回校时,却见到了荆淑明正同那个文科学生从轨道东边走来,两人尚未见到介尊,故口中还一同轻轻的唱着义勇军决死队的杀敌歌。介尊先是听荆淑明说过,车站边特别民众学校,她还担任了两种工课,以为两人或者正到车站上课回来。
近身后荆淑明见到介尊,神气之间有一点点不自在,那相伴同行的大学生,似乎也很不安的样子,因为平时同介尊还常常见面,就对于介尊在实验室所喂养的鼠类,说了些无味话语,又引了些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关于兽类的描写,很念了几段好诗,到后来他从介尊神气上,明白了自己所扮的丑角不大合式了,便向天上一片紫云的角隅,装成很感动的姿势,念了两句拉丁古诗,又念了一小节中国词上的佳句,末了吹了一声唿哨,把大家都引笑了。
伯鱼心想:“一个天生的小丑!”为了不愿意同他谈什么话,故已走远了一点。
荆淑明同介尊在轨道旁说了几句话,介尊仍然同往常一样的风度,诚实而又正派,同她说到一切,但神气之间,似乎对于那个站在身旁的文科学生毫不注意。那人站着无话可说,心里十分不平。便估计到介尊的手脚,看是不是一个结实家伙,这多幻想的文科学生,因为在这时无说话机会,就想象打倒了介尊的情形,似乎已在女人面前把介尊打倒了,似乎正在把手扬起,轻轻的命令到他的情敌,要他投降,自己就很快乐的笑着。东车站向西驶去的运煤火车,远远的发着喊声吐着烟子奔跑而至,几人站到轨道旁小路上,让火车过身后,才一同回返校中。到学校大门以前,那文科学生,只同荆淑明握了一下手,就带着逃脱的公鹿神气,拔步跑去了。可是这个人当他正要跑到门边时,却向前打了一趔,差一点跌到小沟里去,后面介尊同伯鱼皆不能不笑着。
第二天一清早介尊接到一个用紫色铅笔写成的匿名信,信上载满了荒唐傲慢的口气,末尾且那么写着:
……你是懦夫,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当国难临头时,凡属有志青年皆不忘记请求加入前线,你因为是懦夫,才不闻有所表示。
全校男子为了你的懦怯皆觉得可羞,全校女子为了你的行为皆看你不起:你自还很骄傲很自大上你的实验室,你的无耻可谓唯一的才气。……不屑让名字写到这里的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启。
介尊望到使人觉得好笑可怜的匿名信,俨然是自己正用脚踹到他背上那么轻视到这个不知名的男子,伯鱼方从盥洗室回来,介尊就把那个龌龊下流的短信给伯鱼看,一面笑着说:“伯鱼,看看一件糟蹋文字的作品。”
伯鱼看了一下嚷起来了:“怎么,谁这样无耻,会写出这东西来,人类怎么越变越下流了,真是想不到的!”他似乎在估计文字的体裁重新看着,思量着,忽然说发现了什么,“介尊!你疑心这是谁写的没有?”
介尊告他的朋友:“我那里有时间去疑心别人,这是一件小事,不足疑心!我倒愿意相信这人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不过同时也是一个无胆量的家伙,不缺少自知之明,知道打我不过,又误会我以为我对国事太冷静,所以写了这样一个信来刺激我的。”
“没有的事。你不能太把人看好了。至少这一个人是不能不说行为很卑劣的。我想想,你同谁有下不去的纠纷?”
“得了,不必浪费你的想象吧。人最糟处就是对一件不甚值得注意的小事去耗折生命。若果这信是恶意的嘲骂,原来动机是卑劣不足道的,这个信在另一时已就糟蹋了那么多文字了,如今还让它来糟蹋我的思索,未免太可笑了。”
介尊随即就把那个信从伯鱼手中攫回,即刻撕碎揉成一团抛掷到字篓里去了。
伯鱼已在心里惑疑到这个信就是昨天晚上火车线轨道旁所碰到的那位文科学生写的,因为信上那些措词不是理科学生写得出的,只为了介尊那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再说出口。可是十点左右时他从小组开会通知上,知道荆淑明同那诗人有一种会议,在二院第XX教室集合,断定了两人一定早早的就到了那里,就故意走去找寻他们,见了荆淑明时,只请她出来告她有几句话说说,荆淑明出来后,两人站到廊下随意说了些别的一个朋友来信问安的事,却清清楚楚看到那文科学生在门边探望窃听,伯鱼就走过去把门骤然拉开,见到他十分忸怩的站到那里,很难为情的样子,且轻轻的问着:“什么信,谁写的?”伯鱼就说:“怎么,你们开会了吗?你不是说来请蜜司荆开会的吗?”
那文科学生期期艾艾的说:“是的,是的,我请她去开会。”
伯鱼望望室中,一个人也还不来,就微笑着说:“那我可走了,蜜司荆再见。”
回到工作室时,他便毫不隐瞒的把这件事情经过一一告给了介尊,介尊却以为伯鱼多事。“伯鱼,你不必在这些事上糟蹋你的心思,这是我对于你一点忠告。把你惑疑精神用到大处去,你才可以伟大,再不要放到一件值不得计较的事一个值不得计较的人方面去,因为那是可以使你自己也变得渺小的!”
伯鱼听到介尊说的话时,心中有点羞愧。
这事在这一边算是忘掉了,但另外一方面,介尊被人称为“懦夫”的消息,却不知如何很快的全学校的几乎全知道了。散播谣言同寄那封卑劣信件自然是一个人。若照以前的介尊性情看来,也许终有一日,那个散播谣言的人,会为他擒着在什么地方痛殴一顿。但现在他却当成没有这一回事的样子,毫不在乎这点误会。每次当伯鱼愤愤的提到这件事情时,他就嘲笑到伯鱼,且告给伯鱼,实验室业已多了好几个同学,证明大家皆在慢慢的变成懦夫。事实上很明显的,就是反日会已因为有□份子同X党的活动,呈了分裂形势,许多小组皆无形宣告停顿解体,进图书馆的人已渐多,复课的提议已在教授会同学生会两方面讨论过了若干次数。上海战事从疲乏中转成了持久形势,政府态度已表示反日应在另一方法上寻觅战略,在年青人心上燃烧的火炬,慢慢的已不复如前光辉耀目了。一切皆在介尊所预料的情形下,慢慢的在变更。不过荆淑明那方面的友谊,却与介尊事前所揣想的稍稍不同,由于他自己的疏忽,由于文科学生把大部分闲暇用在爱情上的结果,到后来,从一个慎重的表示上,介尊看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完全失败了。
到明白了自己恋爱失败后,介尊用他所心折的一个哲学教授对于爱情的见解救了自己。“一个人活到这世界上,若相信自己的精力,用在真理与智慧的获得上,比一切物质获得为重要,对于这点信仰有所决定时,失恋只应当看成一件比较不甚重要的事情。恋爱是生存中一份责任,因为它有人类某种义务在内,自然不能逃避,但某一预定机会失去之时,可不能过分苦恼。苦恼是无用的,应当把热情转注于另一更大责任上去。用失恋的痛苦把自己打倒,自暴自弃,只是一个傻子。这件事或者让女人拿去吧,因为女人多无事可作的。至于男子,生命可尊重处同可爱处,皆在用他的力量达到另一个高点,从他的魄力,从他的坚忍,从他的博大,而向真理与智慧的极高峰爬去。”
当介尊躺到床上沉默的思索到这个烦难问题时,同房的伯鱼,还以为他在痛苦中有所挣扎,十分同情,却用了许多充分表示友谊的诚实言语,宽解到这个强项的人。到后来,为了证明失恋不能把自己打倒,就把他平时从不向任何一人说过的同某女诗人秘密失恋的故事也说出来了。介尊让他说去,如同一个牧师静听面前的人忏悔一样,听到后来却再不能忍着不大笑了。
介尊从床上一跃而起,把伯鱼很亲切的拥抱了一下,嘲笑似的命令到他的朋友:
“伯鱼,不必说傻话了!你倒以为我已经跌倒了沟里泥中,很善心的用格言警句在挽救我,是不是?可是谁能把我打倒呢?任何一件事皆不能把我打倒!你的想象全错了。你同我说的话,完全好像是你对牧师忏悔你自己的事情。现在忏悔已经够了,以后也应当不再为女人所痛苦了,拿了你的浴衣,还是同我去泅水吧。把感情浸到恋爱里游泳,是昨天的事,现在应当把我们的身体浸在水里的时候了。不要像女子那么软弱无用为点点事情就难受半天,看我在最高跳板上摔筋斗去吧,一个会游泳的人是不会摔伤的。”
伯鱼望到他的朋友介尊的脸色,相信了他是已经不使自己痛苦的人了,快乐的红着脸儿,低低的说:“我们就走,我们就走。”
时间不遗留下什么就过去了。懦夫的行为,已成为全学校救国新方向的决议之一。人人觉得要巩固一个国家一个政府的旧的基础,或重新再造一个新的基础,热情皆应归纳到一种新的方面上去。其中经过战事的失利,以及长时期前方沉默的对抗,使国内大学生皆感到了一种过分兴奋以后的消沉,理知在年青人头脑中唤醒了别一种感觉,大学生的责任给了许多年青人重新考虑的机会,懦夫介尊在XX大学由被轻视而转为被敬视了。不过再到后来一点,却又有人可怜这个懦夫起来,因为传闻中荆淑明已同文科学生订婚了。
学校忽于某礼拜三下午三点钟,大礼堂有了一个集会,只说将有一个人来报告上海战事种种经过情形,到开会时,由于校长的介绍,大家才知道这人是十九路军的副旅长,因重要公干来到北京,当晚就得回南,因为同校长在城中某朋友家认识了,故特别请他来为同学说说上海江湾间几个月来战事上所得的经验。
这军官用最朴实的言语,说到这战事对于这个民族所表现的发扬精神。说到各种牺牲,以及在牺牲情形中国家所得的严重的教训。说到学生义勇军,在前线服务牺牲的精神,这军官便学了一个故事,告给同学在江湾前线时,如何同了几个年青学生在一处为炸弹掘发过的坟坑里,过了四个日夜的情形。
在一种热烈的掌声中,那个军官离开了会场,一出会场决死队在大礼堂外便把他包围了。大家还有许多话语要说,有许多问题需要答复,有许多事弄不明白,到后大家只明白了一件意外事情,就是这军官原来是荆淑明的姑丈,荆淑明在决死队的同学成阵包围中,把她姑丈救上了汽车,汽车就开走了。大家在呐喊欢呼中送走了某军官以后,在快乐感动中皆稍稍觉得有点羞惭,因为听军官演说前线上有了那么多学生军,本校却还没有一个人到过前线。
荆淑明陪她的亲戚坐了汽车进城去时,在校外大路上,遇到两个学生挟了书籍在路旁迎面走来,车过身时荆淑明看到是介尊同伯鱼,就把头偏过去,这军官亲戚却似乎认识这两个人,赶忙要车夫把车停住,下了车赶过去,拉着了介尊的胳膊,认清楚了介尊的脸孔,又看看那一个,也认清楚了,就握着两人的手,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介尊同伯鱼也认识这个军官,原来这两个人就正是先前一刻军官在演说里所提到的几个无名义勇军中二个最熟的人。荆淑明见到军官下车跑去时已十分奇异,且看到他们在路旁很亲切的样子,正想下车看看,三个人却已走近汽车边来了。
军官笑嘻嘻的同荆淑明说:“淑明,淑明,这就是我说的那两个人,这一个高的,那一个小的,真是巧遇,——你们不是同学吗?不是互相都认识吗?”
介尊对荆淑明微笑着鞠了一躬,打了一个招呼:“我们都不很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