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连忙肯定的说:“不失望。正相反,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中国征兵制度一时难实现,学校军训又不太认真,读书人大多数还只是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个年青人都变成一个好战斗士。好在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问题复杂,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线上拼命要人,社会服务也要人,便是学校读书,集会示威,装点后方,推动后方,无事不要人。大家能够在同一目的下,各尽其职,就很好了。”
说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医生过去说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不免有点感慨系之。正因为事实上接近了他们时,他反而跟年青人明白许多事情。战争一时难结束,下级军官补充需人,一部分人以为学生军训已有了好几年,国家还保留学生不曾用,应当从学生想办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过区域的大后方,青年学生种种的活动,证明了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战争虽改变一切,终不能把年青人完全改造!到现在,在日人炮火所及的区域,年青人已明白战争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这就值得乐观。至于像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学生,也会慢慢的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这自然需要些时间,勉强不来,可有的是机会!
医生说:“这几年我们社会‘宣传’两个字太有势力,因此许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实,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册子,就自以为是文化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这也无妨碍,他们对国事很热心,就够了。”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他说:“我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作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么办就要团附带去好了。这战争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国家不预备抗战,作军人的忍受羞辱,不作声。国家预备打了,作军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牺牲,还是不用作声。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事实,不是荣誉!”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军官的哥哥,一个矮小瘦弱的中年人,带了个小小纸包,由外面回来,孩子似的兴奋,一面解除纸包一面笑着说,“这地方,亏我找了好久,才得到这点东西!”医生看看,原来是一盒彩色粉笔。
医生说:“大先生,他们不来团长这里上课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们现在事情多,不久又要办慰劳会送过路XX军了。过些日子一定会来的。我花园里靶子也预备好了,还要借我枪打靶的。我说枪借你们无妨,子弹得自己想办法!我的子弹是要留给打小鬼的。”
医生向军官说:“大先生真热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大先生却解嘲似的说:“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
军官把话引到另一会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线上退回来时,同本团两百受伤同志,躺在向南昌开行的火车上,淋了两整天的雨,吃喝都得不到。车到达一个小站上,警报来了,亏得站上服务人员和些铁路工人,七手八脚,把车上人拖拖抬抬到近旁田坪里。一会儿,一列车和车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轨修好,又可照常通车了,伤兵列车开行时,那学生出身的车站长,挺着瘦长的身子,在细雨里摇旗子,好像一切照常。那种冷静尽职的神态,俨然在向敌人说,“要炸你尽管炸,中国人还是不怕。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这件事情时,军官皱了皱眉头,如同想挪去那点痛苦印象。
军官像是自言自语,答复自己那种问题,“看大处好,看大处,中国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笔收了,却扛了一个作靶用的木板来,请军官过目,看中不中用。
说起的问题很多,这个医生好像为军官有点抱不平,表示愤懑。可是这年青军人,却站在一个完全军人立场上,把这件事解释得很好。总像很乐观,对一切都十分乐观。且以为老总还事事受委屈,能忍受,个人事情未免太小了。军人第一件事是服从,必服从,老总方有办法。换言之,就是在这个医生面前,他事事袒护到他的各级上司。明知有些困难,却准备去努力克服这些困难。说话时他永远微笑着,总仿佛对战争他极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丧气。
几个青年学生,为当地民众防空问题,跑来请教,才知道这个军官五天内就得回到前方去消息。几人回学校时,就召集代表开会,商量如何举行欢送大会,献旗,在当地报纸上写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别进行。
师部第二次来电,对开拔事却改五日为三日,算来明天就得出发。团副官当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决定明天下午三点集合开头,将船直放常德。
隔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军官已离开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几只小船,和大船稍远,一字式排在河码头边。一些军用品都堆放河滩上,还在陆续搬上船去。军佐们各因职务不同,迟早不一也陆续上了船。这些年青军人多自己扛着简单行李,扛着一件竹篾制成的筐笼,或是一个煤油桶制成的箱子。更简陋一点的,就仅仅一个小包袱。有个司书模样的青年,出城时,被熟人见及,问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吗?”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说:“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关去,送他进鬼门关。”这些人到得河边时,若是老军务,一看船上小小旗帜,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几号。若是初来部队的,必显得有点彷徨,不知自己应上何船。
因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乱了一阵。渐渐的,先前堆积在码头上舱板上的杂物,枪支,子弹,手榴弹,和被盖行李,伙食箱与药品箱,酸菜坛子和成束烟草,可入舱的都已经下了舱。那两连伤愈兵士,都穿了崭新棉袄,早已排队到了河边,在河滩上等待,准备上船。看看一切归一了,也分别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只等待团长命令,就可开头。
那军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头上,穿了一身黄呢军服,一件黄呢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动。间或又同另一只船上或河滩边一个军官,作很简短谈话。一个陌生军佐,在河滩边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个部属发问:“同志,你是第几连的?是师部留守处的?”到那军佐把地位说出时,就指点那人应上某一只船。并回敬岸上人一个军礼,随即依然沉默下来,好像在计划一些问题,又好像只是漠然的等待。一个军人对于当前战争的观念,必然在荣誉、勇敢、胜利等等名词下,产生一种刺激,重上战场,且不可免为家中亲友幼弱感到一点依恋之情。这个军人却俨然超越这些名词和事实,注意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现象。虽显明为过去,当前,以及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心中感到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却极力抑制住这种痛苦不安。
对河汽车已到了站,只见许多逃亡者带着行李正在渡河,河边人多忙乱着。
一会儿,医生带了些药品,忙匆匆的跑来了。两人站在船头谈了一阵,医生因事就走了。下了船,到河滩上一面走一面回头挥动他那顶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来笑着,揉揉膝部,大声嚷着,“团长到地写信来,写信来!”高大身影就消失在临河吊脚楼撑柱间不见了。
其时两个青年学生代表,正从县党部开完会,在河滩边散步,商量后天欢送大会的节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头上站定的那一个军官,正是住在山上黄房子里的那人,赶忙跑过船边去,很兴奋的叫着:
“团长,团长,我们今天正开会,商量欢送你和负伤将士重上前线,议决好些办法!这会定后天举行,在大东门外体育场举行!”
军官见是两个学生:“不敢当,不敢当!我们等等就要开船了。”他看了看表,“省里来电命令我们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钟就开船了。请你费神替我向大家道谢,说我来不及辞行。难为了你们,对不起!”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吗?”
“就是现在。请转告同学,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会写信来告诉你们的。”
两个学生给愣住了,不知离开好还是赶回校里去报告同学好。两人在河边商量了一阵,还是走了。一人预备回学校去报告,另一人本拟去党部报告,到了大街,看看时间已来不及了,走回头走到城门边杂货铺里买了两封千子头小鞭炮,带到河边,眼见大船已拔了锚,船上人抽了篙桨在手,要开船了。军官站在尾梢上,用望远镜向城中望,城中山上那黄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余几只小船都在移动跳板。几个后出城的小军官,在吊脚楼边大声嚷着,“等一等,等一等,慢点走!”气喘喘跑到了河边,攀援上了船。学生十分着急,想找个火种燃点鞭炮,却找不着。
“团长,团长。他们要来送你的!慢一点,慢一点!”
大船业已离岸转头了,尾梢上那面国旗在微风中飘动不已。军官放下望远镜时方看到岸上那一个,便说:“好兄弟,好兄弟,不敢当!你回去吧,不敢当!……”
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来了,说话声音便听不分明了。学生感动而兴奋,把两手拿着鞭爆,高高举起,一人在那空旷河滩上,一面跑一面尖声喊,“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忽然发现前面一点修船处有一堆火,忙奔跑过去把鞭爆点燃,再沿河追去。鞭爆毕毕剥剥响了一阵。又零落响了几声,便完事了。船上兵士们也齐声呐喊了几声。
橹歌起了,几只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转了头,在橹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税关边去了。年青学生独自在河滩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静。竖立在河边大码头的大幅抗战宣传画,正有三个船夫,在画下一面吸旱烟,一面欣赏画意。吊脚楼边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鸡,狗身后又有个包布套头的妇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边几个担水的,还是照样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进城……那学生心里想,“这不成!这不成!”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本文原发表于1943年12月8日《文聚》第2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1942,1943年《芸庐纪事》初次发表时,已完成的。从内容上看,《动静》和《芸庐纪事》也有一定衔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