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集。作者曾自拟过《乡村琐事》这一集名,集子未出版,现选用作本集集名。
编入作者19351946年间发表的6个短篇小说:《张大相》、《王嫂》、《乡城》、《笨人》、《乡居》、《主妇》。
张大相
①城头上咚的响了午炮,张大相从参谋处跑出来,在廊下站定,元气十足的喊“护兵!护兵!”
一个小苗兵打扮得同行将开差一样,全身应有尽有,背后还拉斜挂了个特别长大手电筒,从烧茶处一跃而出,立了个正,“到!”说了忙走过参谋身边去。
两人于是出了衙门,赶回家去吃点心。从中正街过身时,杂货铺主人米老板,恰好刚从邮政局把邮件取回,低下头用小钉锤敲打那棺材形小木箱。一眼瞥见那个小苗兵正从店前过身,知道张大相已下办公厅了,赶忙跑出街来追赶财神。
“参谋,参谋,上海货寄到了!德国咪咪洋行的,我正等着你!”
大相听说咪咪洋行货到了,心中异常高兴,就跟着杂货店老板回到店里,站在一堆洋货中看他开箱子。那杂货店主人只有一只眼睛。大相称他为一只虎。
“一只虎,你小心些!”
“知道!我像捧凤凰两只手拿回来的,一只虎不小心还算一只虎?”
开箱时一只虎唯恐碰伤那箱中宝贝,自然十分小心。因此增加了这种工作的困难。有了这个空闲,大相的身世性情可以在这里稍稍叙述一下。
大相是XX地方一个官家独生子,年纪二十二岁。六年前客军过境时,大相的家里被派定两万捐款,限三天就得缴款。大相父亲一时拿不出,逼迫得吞烟自尽。从此以后,大相就成为这家中唯一的男子了。客军开拔后,家中由太太当家。太太主张搬家下行。一个在当地军队里作军法的亲戚,却为出主意,以为军队欺侮有钱人,是件天下通行的事,不管往那儿逃皆不是路。如果自己插进军队里去,要浑大家浑,就不会再受军人的挟制了。
当家的想主意不错。因此花了五千块钱,大相就作了XX军一个上尉参谋。什么事也不用作,就只每天穿了崭新体面呢制军服上衙门。到底是官宦人家子弟,气派品貌皆过得去,手头又松,因此大相虽然并无本领,在部里却还得人缘。个人嗜好不多,过日子很知谨慎,嫖赌皆不来,算不得是个败家子。他自己出钱找了个随从兵,把这兵戎装起来,每天跟他各处奔跑。他欢喜手电筒,那随从兵所背的手电筒,就可算是本军最大的手电筒。一到了夜里,大相就拿着这个东西上街,迎面照人取乐。大相的电筒比谁的都光亮,被照的人皆知道这是大相的电筒。大相也就因此把日子过得很有意思,且同时无形中成为一只虎的一位活财神。
……
如今所开的木箱,就又是一具大电筒。
木箱弄开时,先是些木茸,与一些有管形皱摺的包皮纸,又是一些木屑,哈,乖乖的卧在木屑里面的,不正是那望眼欲穿的宝贝吗?那是一具长约二尺五寸的特制家伙,全身银光夺目,一端附上一个八角形的大头,真像是戏文里岳云那柄银锤!大相一见喜不自胜,脸上兴奋得发红泛紫。
“让我来,让我来!”把它拿在手上后,又说,“一只虎,一只虎,你快取那大电池填满膛试试看!”
一只虎装得神气俨然,同被雷打一样,张着口半合不拢去:“呀,好个宝贝,简直是尊机关枪!”
电池一共装了十二节方满筒。旋紧了后面盖盖后,一掀机簧,一股白光直向一只虎独眼射去。一只虎大吃一惊,若不亏他有两手,差点儿跌到搪磁摊上。虽是大白天,这东西十分厉害,不易招架,一看也就明白了。
一只虎口上说着“好厉害,好厉害,”又搜索那木箱,从木屑中发现了手巴子大一张黄纸单子,一面洋文,一面中文。两人照方单细细加以研究,才知道这宝贝还可以作种种不同的用法,如何一来光就缩小,如何一来光就放大,以及远近节制机关也居然全弄清楚了。
“多少钱?一只虎。”
“多少钱?五十块,我记得发票上是五十块,你放心,洋行做大生意总不瞒人。”事实上呢,他记得发票上是二十五块。
一只虎一面还装模作样口中嚷着“真是机关枪”,一面便走向屋角假作找寻发票开账。大相等不及,舞着那宝贝喝声“走”,同苗护兵就走出杂货店了。
一只虎知道大相脾气,只要东西好,钱不在乎。慢慢算账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见大相已上了街,方说:
“参谋,参谋,账单改天算,不要紧,你拿走吧!”
大相回到家里时,一见老门房,就把宝贝对老门房一晃。在过厅见家中老狗,就对老狗一晃。进堂屋就向祖先牌子一晃。回到卧房里,老奶妈走来为他脱军帽换鞋子,他就一连对老奶妈晃了好几下。除了祖先牌子不算,每双被晃过的眼睛,大半天还花绿绿的。同被封神榜上的照妖镜照过一样。大相可乐坏了。
不一会,家里老太太,姨娘,妈子,丫头,全皆知道了这件事,一同来围着看宝贝。轻轻的怯怯的用手摸一下,皆显得惊异而且快乐。还互相猜详价钱,有的说一百,有的说不止一百,及至大相说明至多不过五十块钱时,大家且露出相信不过的神气,以为太占了便宜。这些人每月得工钱两元。自己的事容易相信,一个照路的电筒太巧妙了,真值多少实在永远皆弄不明白!
大相把清蒸鸽子蛋胡乱吃下后,便为家中人讲解这电筒的神妙,叫人把房门关上,更派人七手八脚把窗户临时用厚幔幛遮好,来试验电光的强弱及种种妙用,老奶妈又为出主意,以为过后屋空仓里试验必更好。于是一窝蜂拥到仓屋里去。要小丫头假装逃兵,先躲藏在仓屋一角黑暗处,大相把电筒机关一掀,一股白光直射出去,到处搜索,真所谓物无遁行。到后照及小丫头时,大相就大吼一声,“狗杂种,这一次捉到你了!”于是同小护兵赶过去,好像真的捉人一样,小丫头还只是前十天花五块钱买来的,一看情形不对,以为大相真要杀她了,不知如何是好,吓得荷荷大哭起来。阖家上下为这件事皆笑了半天。
家中已玩厌时,大相带了他的宝贝,上衙门去展览。
在参谋处玩了一阵,接着又过副官处,军法处,军需处,每到一个地方,凡见着这个宝贝的,皆说是“真了不起”。得到这种称赞,大相觉得很快乐,到后无地方可去了,一个副官邀他到招待处去,一则招待处住的是各地方来的代表同远客,大相愿意给这些人长长见识,二则招待处厅子高大,很可以照照那个厅子,试试看会不会发现一点东西。
到招待处时,一个从外省来的客人,正拿了个京八寸象牙烟杆,站在院中梧桐树下对树杪出神,搜索明天陪师长游山的诗句。大相不认识这个人,不好意思晃人眼睛,只将电光对树上一晃,自言自语的说:“树上有贼,一照也会跌下来。”
客人望望大相手中舞着的东西,微笑着,把脸偏过一边去不理会,神气好像在说:“小孩子,玩这个!”
到了大厅,有两个人正在那里下围棋,已快要完场。大相站在厅子中,把电机一掀,尽电光在承尘椽皮间各处扫射,且说:“捉逃兵,用这个不好!”那两个外路客人不明白他们找寻什么,收拾了棋盘回房中去了。
大相很扫兴,轻轻的吼声“走!”便出了招待处。
末后他们上了城,想从城头把电光射出去,看看能不能照过对河天后宫庙里的大殿。天气还早了一点,却看不出这电简的妙用,不能给天后宫守庙的吃那么一惊。
……
大相从中正街一只虎杂货铺门前过身时,天已快黑,大相把电筒对准杂货铺一晃,一只虎正在柜台里涂改那张咪咪洋行的发票,眼见一股寒光,知道是大相过路了,就大声嚷道:
“哎呀不好,老夫中机关枪了!”
大相不由得哈哈大笑,走进杂货铺去看一只虎。且同他打商量,看看谁家银匠手艺好,用银子打块牌子,刻成“机关枪”三个字,预备将来系在电筒绳头上。一只虎答应这事一切由他包办,大相又把那尊机关枪晃了一只虎四五下,方离开杂货铺。
往那儿去?仍然上城头去,因为天已抹黑,大相知道上城去可以施展那宝贝的妙用了。
大相家中人等候着他回家吃晚饭,全知道大相今天迟迟回家的原因。大相高兴了,家中人也无不极其高兴。
(五溪乡贤录)
本篇发表于1935年5月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50期。署名沈从文。据《大公报·文艺副刊》编入。
①相,为人呆笨而又自鸣得意的公子哥儿,凤凰人谑称之为“相”。
王嫂
厨房中忽然热闹起来,问一问,才知道帮工王嫂的女儿来了。年纪十八岁,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饼大的发髻。脸圆圆的,嘴唇缩小如一个烟荷包。头上搭了一片月蓝布,白腰围裙上绣了一朵大红花,还钉上一些小小红绿镜片。说话时脸就发红,十分羞涩,在生人面前总显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气。问问王嫂,才知道女儿还刚出嫁五个月,丈夫在乡下做田,住在离昆明府四十里乡下。穿的衣还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说:“王嫂,你大姑娘到这里来是客,炒几个鸡蛋,留她吃饭去!”王嫂就望着那女儿痴笑:“太太说留你吃饭,不要走,可好!”女儿也笑着。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个好女儿,都来看看,都交口称赞王嫂福气好。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热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儿子十二岁,已到城西区茶叶局服务当差,净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局里管教严,孩子长得也还干净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脱脱脱,见过的人都说他有福气,相并不贱,一定有点出息。王嫂怕他不学好,所以一来就骂,装成生气样子,要孩子赶快回去,孩子虽是唯一宝贝,可并不爱成性,行为还守规矩,并且不胡乱花钱。
王嫂因事离开了这家中约五个月,大约在别处主仆之间感情不大好,到后又回转这里来了。在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烧饭,间或同卖鸡蛋清茅房的乡下人嚷嚷,一切动机行为无不出于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还知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这点重视为王嫂感觉到时,引起她的自尊心,凡事便更做得有条理。
有一天,因为另外一个乡下妇人来了,带了些豆子来看王嫂,一面说一面抽抽咽咽。来人去后,问起一年前那个作新媳妇的女儿,才知道已在五个月前死掉了,因为生产,在乡下得不到帮助,孩子生下地两天,女儿血流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勉强厨房去喝了些水缸脚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两个月,也死去了。经过这样大变故的王嫂,竟从不提起,还是一切照常,用来稳定她的生命或感情的,原来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她相信八字。
说起女儿死去情形,她说:“他们忙收麦子,大麦裸麦,用车子装满一车一车马拖着走。家里下田去了。我女儿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脚水喝下肚,可怜,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许棺材抬出门。自己可要去做壮丁,抽签到头上,过盘龙寺当兵去,生死有命。”
吃晚饭时,王嫂加上一碗新蚕豆,原来就是白天那亲家送来的。亲家是女儿的婆婆,所以两人说起时,心酸酸的,眼睛湿莹莹的,都想念着儿女。可是女儿早已腐烂了。
王嫂女儿虽死了,儿子却好好的。一个月必来看看她,就便把工薪交上,王嫂另外送他两块钱作零用。
这家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有鸡,有狗,有猫儿。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一切却统由王嫂照料。
把午饭开过。碗盏洗理清楚后,王嫂在大院中喂鸡,看见鸡吃食。若看见横蛮霸道的大公鸡欺侮小母鸡时,好像有点物伤其类情感,就追着那公鸡踢一脚,一面骂着“你个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天吃多少!我要打死你。”公鸡还是大模大样不在乎,为的是这扁毛畜生已认识了王嫂实在是个“好人”。公鸡是著名哲学教授老金寄养了下来的。每天大清早,家中小黑狗照例精神很好,无伴侣可以相互追逐取乐的,因此一听公鸡伸长喉咙鸣叫,就似乎有点恶作剧,必特意来追逐公鸡玩。这种游戏自然相当激烈,即或是哲学教授的公鸡也受不了的。因此这庄严生物,只好一面逃跑一面咖呵咖呵叫唤,表示对这玩笑并不同意,且盼望有人来援救出险。这种声唤自然引起了一家人的关心,但知道是小狗恶作剧,总不理会,到后真正来援救解围的,照例只有王嫂一人。
那时节王嫂也许已经起床。在厨房烧水了,就舞起铁火铗出来赶狗,同小狗在院中团团打转。也许还未起床,等到被小狗恶作剧闹到自己头上,必十分气愤的,从房中拿了一根长竹杆出来打狗,这枝竹杆白天放在院子中晒晾衣服,晚上还特意收进房中,预备打狗。小狗虽聪明懂事,食料既由王嫂分配,对王嫂也相当敬畏,并且眼见那枝竹杆是王嫂每天打它用的。只是大清早实在太寂寞了,精神兴趣又特别好,必依然折磨折磨大公鸡,自己也招来两下打,因此可好像一个顽皮孩子一般,讨了个没趣后,答答的的跑到墙角去撒一泡尿,再不胡闹。尽管挨骂,挨打,小狗心中还是清楚明白,一家中唯有王嫂最关心它。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后喂鸡。狗吃饱后就去廊下睡觉。喂完了鸡,向几只鸡把手拍拍,表示所有东西完了完了,那几只鸡也就走过大油加利树下爬土玩去了。因此来准备开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时间,天气好,对王嫂更忙。院子有两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太爷的,老爷的,先生的,少爷的,太太的,小姐的,还加上自己在茶叶局作小勤务十二岁小儿子的。衣服虽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远作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恼。一面搓衣一面间或还用本地调子唱唱歌,喉咙窄,声调十分悦耳。为主人听到时,要她好好唱下去,就害臊,把个粉脸羞得红红的,决不再开口。唱歌的用意原来只在自己听听,为自己催眠,凭歌声引导自己到一个光明梦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块钱一个月,儿子却有十五块,两人赚的钱都没有用处,积聚一年可回捎乡下去买一亩二弓田地,打仗不讲和,米粮贵,一点收入虽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动用,会有多少!再过八年儿子长大了,所长保举他进军官学校,接一房媳妇,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十亩地,两头水牯牛,一切事都简单具体,使这个简单的人生活下来觉得健康而快乐,世界虽不断的大变,人心也在变,鸡狗好像都在变,唯有这个乡下进城的农妇人生观和希望,却始终不变。
三月后天气转好,城区常有空袭警报。警报来时,家中主人照例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不动。王嫂对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说:“先生,来了来了,快走快走!”话说得极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点讽刺,有点爱娇,主要表示倒是她并不怕。飞机到头上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孔子遗教在这颗简单的心上有了影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记起一个故事,“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数的八方有路难逃,不在劫数的,坐下来判官不收你。”两句简单话语和一个简单故事,稳定了这个简单的心,在平时,因此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炸到头上机会既不多,炸不到头上她当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