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散的出门去后,不出门的照例还是各在房中做事读书,院中静静的,剩下王嫂一个人,却照例还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计数空中飞机数目,好等等报告给主人。或遇到什么人来院中时,有点话说。她需要听一两句好话,或是赞美,或表示敬服,听来她都十分高兴。哲学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后四点来看他的大公鸡,来时必带一个大烧饼,坐在檐下石砌上,一面喂鸡一面和王嫂谈谈天。若有警报,或问“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后,就翘起大拇指说:“王嫂,王嫂,你是这个。一家人你胆量最好!”王嫂听来带点羞涩神气笑着:“咦,金先生你说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俨然知道对面是教哲学的先生,就援引两句大哲人的话语,表示酬答。哲学教授老金必照样复述那两句话一次,并作个结论。“是哪吗!是哪吗!这是圣人说的!”
王嫂笑着,扬一扬细细眉毛:“圣贤说的。那里会错!”
王嫂虽从不出城避空袭,可是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还未被炸过第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飞机三三五五在城空绕圈子,还不曾看到过日机。五月九号天气特别好,照样的有了警报,照样有万千人从门前走过疏散,家中也照样有人出门。这一次情形可不同一点,三点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飞机排队从市空飞过,到飞机场投了弹。日机的样子,声音,有关轰炸传说;共同在王嫂脑子中产生一个综合印象。晚饭时把菜汤端上了桌子,站在桌边听新闻。一个客人同她说笑:
“王嫂,你看见了日本飞机?”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边高射炮蓬的响了,那边机关枪咯咯咯响了,亭桶,兵桶,飞机场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吗?炸弹有水缸大,这房子经不起!”
“要炸让它炸,生死有命。”
“你命好,几个孩子?大姑娘有一位,一定的。我会看相,你有儿有女有福气。”
王嫂不声不响。走到厨房去了。她怕人提起女儿,心里难受。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气还是很好,并无警报,两点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飞机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来。原来那个在茶叶局当差的小儿子来了。
小孩子脸黑黑的,裤子已破裂,要他母亲给缝补缝补。
“福寿,你走那里来?”
孩子说:“我从甘美医院来。”
“甘美医院作什么?”
孩子话不对题:“妈,这只公鸡好威风,简直是架轰炸机。”
“昨天警报你在那里?”
孩子说:“我在河甸营。”
这一来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飞机场去。日本飞机不是把河甸营炸平了吗?炸死好多人,你去看热闹!还有什么好看!”
“我有事去。日本飞机来了,丢十二个炸弹,七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碎烂。机关枪答答答答乱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泥把我埋了。救护队坐车来时,有人摸我心子,还有一点气,汽车装我到甘美医院。九点钟我醒了,他们说好,你醒了,你姓什么?好,王家孩子命真大,回家去吧。怎么,在茶叶局作事,那么,到局里去吧,你妈找你。裤子被车门拉破的,他们当我是个死人!……”
孩子把事情叙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觉得可怕,也毫不觉得这次经验有何得意处。坐在他母亲洗衣盆边,裤子破了一个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给裸露出来了。王嫂声哑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烧起来?你看到人手人脚朝天上飞?人家抬你到医院去,九点钟才醒?回去主任骂不骂你?来,我看看你裤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边去,她把破裤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日本水缸大炸弹五马分尸!”小孩子却嘻嘻笑着,因为看看母亲的眼睛,已湿莹莹的了。
“妈,我活着,不要紧的?一根汗毛都不伤的。”
“你活着,别人可死去不少。”
孩子说:“我不怕日本,我长大了还要当兵去打日本鬼子。”
王嫂一面拉围裙抹眼角,一面盛气的说:“好,你当兵去,人家让你豆子大人当兵去。老鸦看你以为是耗子,衔你上天去,你当兵,当个救火兵,每天帮我来灭炉子里的火。”
“日本人我才不怕,我要捉一个活的回来你瞧,一定捉活的,用电线丝绑来,带回家去帮我们做田。”
“你有力量捉灯草人。”
“我要长大的,我赌咒要去打日本。”
这种讨论自然是无结果的,王嫂不再同孩子争辩了,赶忙去取针线给孩子缝裤。把针线取来,坐到小竹椅边时,又拍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却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情,问他母亲:“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么?天在头上。”
她看看天,天上蓝分分的,有一团团白云镶在空间。恰有三只老鸦飞到院中油加利树高枝上停下来,孩子一拍掌,老鸦又飞去了。王嫂把裤子缝好后,用口咬下那点余线,把针别到头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脏耳朵说:“你当兵去,老鸦就你到树上去。福寿,你能当兵!”
孩子不作声,只快乐的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当兵?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了。”
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以王嫂人好,心好,命好,遇事逢凶化吉,王嫂不作声,只是陪主人笑,到晚上却悄悄的买了些香纸,拿到北门外十字路口去烧化,她想起年纪青青月里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本篇1940年5月29日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署名沈从文。1942年修改后发表于《文聚》月刊第1卷第2期。1946年10月13日及10月21日分别发表于天津、上海《益世报》。修改后几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现据上海《益世报·益世副刊文艺版》编入。
乡城
服务团一行八十多人,到了□□县,其时正在上午九点钟左右。这些年青男男女女,很热情很兴奋的下乡宣传。在城门边贴了些红绿标语,且把县衙门附近大戏台也打扫收拾起来,准备演戏。街头演讲分三组举行,借了茶馆的板凳站在上面演说。慰问组出城向附近村子找保甲问话。代出征家属写家信的,就到处去打听出征家属,在茶馆前当众写信。小县城统共不过四百户人家,于是忽然显得活泼起来。大家都不知不觉忙乱而兴奋,尤其是县公署上下执事人员,要办招待,准备整十桌酒席,百十人茶水,不是儿戏。地方小,又不是赶街子日期,本城向例卖小菜有供求相应情形,来人太多了,从那里来这么多东东西西吃喝?县长为人忠厚而热忱,觉得来者是客,得尽宾主之谊,不能不想办法。因此发动县公署一切力量,向附近乡下打主意,照市价匀买菜蔬鸡鸭。自己就在会客室中接待“团长”,谈点地方建设教育情形,抗战征兵故事。一面谈一面心中不免稍稍着急,因为听说这些学生当天下午就得回城,恐怕十二点办不好中饭,妨碍“宣传”。而且来了那么多人,十桌酒食,费用也不是儿戏。
建设局长穿了件灰布大衫,带了个保安队兵走到离城一里远近康街子首富王家去,找王老太太商量买几只鸡。王老太太正坐在院廊下簸荞麦,从荞麦中剔除小小石子,身旁三只肥大母鸡,只想乘隙扑拢来啄荞麦。王老太太一面抵抗一面想心事。侧屋有两个漆匠,正在给王老太太新合的百年寿材上漆,工作得比一般工作更从容不迫。人还活着,事情有什么可忙的?蹲在门限上吸一回烟,看一看这值八百块中央票子的金丝楠木的寿材款式,两个工人笑了。即物起兴,谈起当前事情。
“老师傅,洋人死了听说用玻璃棺材,你到过城里,城里有不有?”
“城里洋人寿年长,老而不死。城里寿木一个样。四合头好的值两千块!”
“这个也长价了?”
“怎不长价?这年头不用说人活不了,死也死不了!像(他把嘴向正屋长廊下努努)老娘子有福气,怕不要五千块钱才能够打发上山!”
“有钱总好办。你我可死不得。伸了脚,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你我死了一铺席子卷上山,两锄头土一浇,埋了,腐了,烂了,蛆虫蚂蚁吮个饱。省得活到世界上吃贵米粮!”
“老婆孩子呢?”
“嫁人去!”
院中黑狗汪汪叫将起来,建设局长进了屋,手扬起高高的叱“死狗,死狗。”
王老太太赶忙放下簸箕,耳朵边两个一寸长的翠玉耳环只是晃荡,走下阶砌去招呼客人。“局长,局长。”局长眼睛却正盯着那几只抢啄荞麦的肥母鸡。
王老太太赶忙又去撵鸡:“你个死扁毛畜生,一有空,你就抢。胀饱了你,杀你清炖红焖吃。”虽那么说得凶狠,语气中却充满了爱抚。因为三只鸡都正在下蛋,每天生三个大鸡蛋,照市价值三毛钱。老太太家当虽有三十万,但一屋子屯的煤油,三个仓房屯的青盐,几箱子田地和房屋纸契,对于她似乎都不大相干。这些家业尽管越累越多,都并不能改造她的人生观或生活方式。尤其是不能改变那个老财主的人生观和对待她的生活方式。老财主带了个姨太太住在同村另外一所大房子里过日子,要老太太当家,一切权利都是抽象的,只有义务具体。照习惯她生活中只有“忙”,按节令忙来忙去,按早晚忙来忙去。忙到老,精力不济事,便死了。死后儿女便给她换上老衣,把她抬进那口搁在侧屋髹漆新合成的楠木寿材里去,照规矩念十天半月经,做做法事,请县长点主,石匠打碑记下生卒年月,一切就完事了。人还不完事,对她生存有点意义的,就是猪生小猪鸡下卵。卧房中黑黑的,放下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坛瓮,贮装干粮干果,另外靠近床边,一个大扁罐,里面有些糠皮,贮装鸡蛋。她把每个鸡蛋都做上一个记号,一共已有了四十二个。她正预备到下月孵鸡雏,还不决定孵三窝孵两窝,很费踌蹰。局长一来,问题简单明朗化了。
王老太太恐怕有别的事,问局长要不要找老官官来。局长把头拨浪鼓一般摇着。
“老太太,今天怎不进城去看热闹,省里来了上百学生,男的女的一起来,要宣传唱文明戏,捉汉奸。”
老太太有点糊涂了:“我们这地方那有汉奸捉?”
“演戏!戏上有卖国奸臣毛延寿。汪精卫就是个毛延寿,是个汉奸!”
“谁把汪精卫捉住了来?”
“假的,老太太,假的!看看去就会明白。还有女学生唱歌,穿一色同样子衣服,排队唱抗战歌;轰炸机,轰炸机,声音很好听,你去听听看。县长说大家都要去。”
“有飞机吗?真是我们炮队打下来的吗?”
很显然,老太太和建设局长说去说来总不大接头。局长触景生情,因此转口说:
“老太太,你这几只鸡真肥,怕有四五斤一只吧。”
“扁毛畜生讨厌!……你又来抢我,黄鼠狼咬你不要叫人救驾。”老太太已回到廊下,把簸箕高高举起,预备放到过堂门高条桌上去。但鸡是个会飞的东西,放得再高也不济事。还未把荞麦放上去,有一只鸡已经跳上案桌了。局长眼看到这种情形,正好进言,就说:
“老太太,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省里学生来得人多,县长办招待,临时要预备十桌酒席。这海碗大城里,怎么预备?要我来买几只鸡,你这鸡卖把我可好?”
老太太还不及听明白问题,局长就拍着腰边皮板带,表示一切现买现卖:“老太,我们照市价买,过一过秤,决不亏你。县长人公道,你明白的。”
老太把话听明白后吃了一大惊,摇着两只手,好像抵拒一件压力很重的东西:“不成,不成。局长,我鸡不卖!鸡正生蛋,我要孵小鸡,不能杀它。”
“你不是讨厌它?诅黄鼠狼子吃了它?公家事,县长办招待,不能说不卖!大家凑和凑和,来的是客人,远远的走来,好意思挨饿。”
“你到街上去买刘保长鸡,他家鸡多。我这鸡不能卖。”
“刘保长家还待说?他为人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听说县长请客,一定捐五只鸡,我们就要去捉的。你鸡肥,我们出钱买,有斤算斤,有两算两。”
保安队兵同漆匠过不久都加入了这种语言战争。末了自然是“公事”战胜了“私欲”,把鸡捉去了两只,留下那只毛色顶好看的笋壳色母鸡,陪老太太。局长临走时,放了八元钱到条凳上,恐风吹去,用个小石子压住。向漆匠吩咐说: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工?学生来宣传,你赶快去听!”
漆匠咕噜咕噜笑着,对老太太望着:“老太放不放我们去看戏?局长说……”
王老太太怪不高兴,气冲冲的说:“局长要你听,你今天不算工你就听去。我一天还死不了,不忙进棺材。你们就去,啃鸡骨头去!”
漆匠搭搭讪讪走过寿材边去,心中还是笑着。局长带着两只鸡走了。可是不到一会儿,县里又有人来传话,要人去听宣传,把漆匠叫走了。老太太捏了几张钞票走回卧房,把票子放到枕头下。翻开箩子数了一会鸡卵,心中很懊恼。出卧房时无心再在簸箕边做事,眼看那只鸡啄荞麦也不过问。踱到侧屋去看自己百年寿材,又拿起漆匠用的排笔来刷了两下,见一个苍蝇正粘在漆上,口中轻轻的说着,“你该死!”她好像听到鸡叫,心想一定是局长在刘保长家捉鸡。记起局长说的刘保长“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心中不大服气,正拟走出到村子头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捐五只鸡。老财主回家来了。
老财主走后,把那八块钱也带走了。老的说,鸡吃的是王家谷子长大的,卖鸡得了钱,不能算私房留下。同老太太吵了两句,老太太争论不过,还是只好让他把钱拿走。老太太非常怄气,饭也不吃。可是事不相干,媳妇们和小孙子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吃过饭,大家都进城看“宣传”,赶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宣传队就骑了县署代雇的八十来匹马,离开了小县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向东站走去了。县长在城门处送走宣传队后,到街上去看看,茶馆老板拿了三个信送给县长看,说是宣传队今天替出征家属写给前线家里人的,一共三封。既不知道收信人军队番号,也不知道驻防地点,不好付邮,请县长作主。县长看看那个信,写的是:
我忠勇的健儿,时代轮子转动了,帝国主义末日已到,历史的决定因素不可逃避。在前方,你们流血苦战,在后方,宣传人员流汗工作,全民一致争取最后的胜利已经来到……县长看来看去不大懂,看不下去,把眉头皱皱,心想,这是城里学生作的白话文,乡下人不会懂的。乡下人也用不着,为什么不说说庄稼雨水大黄牛同小猪情形?把信袖了就向衙里走去。衙署前贴了许多标语,写的是“美术字”,歪歪斜斜,不大认识。县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美术字,怎么会事?怎么不写何子贞柳公权?”其时几个保安队兵士正抬了从民家借来的桌椅板凳,从衙署出来,就告他们不许弄错,要一一归还。
同样时间康街村里小学生看热闹回来,大家学会了一个抗敌歌,有个师范生带领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大声唱着新学会的歌曲,村前村后游行。油漆匠正回到王老太太侧屋来收拾家伙。王老太站在大院中,一见两个油漆匠,就说:“姓曾的,你回来了!今天可不算账,你要钱,到县长那里告我去。”听到歌声,想起建设局长说的话,接着又说,“轰炸机,轰炸机,油炸八块鸡,你们吃了我的鸡做了些什么事!水桶大炸弹从半天上掉下来,你们抱了炸弹向河里跳?”两个油漆匠咕咕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你们看戏了,是不是?我说真话,今天可不算工钱。”
“不要紧,老太太。你百万家当,好意思不把钱?老先生说明天请我们喝酒,答应一个人喝半斤。”
提起老官官,老太气得开口不来。拾石子追逐那只笋壳色母鸡打着:“你个扁毛畜生,你明天发瘟死了好,活下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