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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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雪晴(5)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喉,禀告来意。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和伴送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被砦子上田家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鸡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鸡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眯眯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才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那群人除了田家兄弟面熟,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像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身上还背个盒子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鸡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烧房子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如何实在。

下半天,这件事即传遍了高岘。队长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满家人说: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不认满家的账才如此。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满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事情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巧秀逃走的中砦人,拐了人家黄花女,还敢露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人脸上吐。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官,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住。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县警备队,骑马和队长下乡。到了高岘,县长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宫团防局里。

县长出巡清乡到了高岘,消息一传出后,大队长派过红岩口八里田家砦的土侦探,回来禀报,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枪和几挑货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三十来个人,一齐上了老虎洞。冬生和巧秀和吹唢呐那个人也在队伍里。冬生萎萎悴悴,光赤着一只脚板。田家兄弟还说笑话壮村子里乡下人胆,县长就亲自来,也不用怕。守住上下洞,天兵天将都只好仰着个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里的鸡吃光了,还是只有坐轿子回县里去,莫奈我田老大何。

县长早明白接近边境矿区人民蛮悍有问题,不易用兵威统治。本意只是利用人民怕父母官心理,名义上出巡剿匪,事实上倒是来到这个区域几个当地大乡绅家住住,开开会,商量出个办法。于时那出事的一区负责人,即可将案中人货,作好作歹交出,或随便提个吧倒霉乡下人(或三五年前犯过案或只是穷而从不作坏事的),糊涂割下头来,挂在场集上一示众。另一面又即开会各村各保摊筹一笔清乡子弹费,慰劳费,公宴费,草鞋费,并把乡绅家的腊肉香肠挑两担,老母鸡大阉鸡捉个三五十只,又作为治太太心气痛,敛个白花阴干浆子货百八十两,鲜红如血的箭头砂又收罗个三五十两,于是排队打道回衙。派秘书一面写新闻稿送省里拿津贴的报馆,宣称县座某日出巡,某日归来,亲自率队深入匪区击毙悍匪赛宋江和彭咬脐。一面又将这事情禀报给省府,用卑职称呼同样宣传一番。花样再多一些,还可用某乡民众代表名义登报,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热闹,落得个名利双收。

田家兄弟看准了县座平时心理,可忽略了县长和大队长这时要面子争面子的情绪状态。

得到报告五点钟后,高岘属百余壮丁,奉命令都带了自卫武器和粮食,围剿老虎洞巨匪。县长并亲自督战。因为县长的驾临,已把一村子人和队长忙而兴奋到无可比拟情形。就中只有两个妇人反而又害怕又十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无语,一同躲在碾坊里,心抖抖的从矮围墙缺口看队伍出发。一个是冬生的老母,只担心被迫躲入老虎洞里的冬生,会玉石俱焚,和那一伙强人同归于尽,自己命根子和一切希望从而割断,还有一个是一生为人忠厚的满老太太,以为这件事和田家人结怨结仇,实在可怕。两人身边还有那个新媳妇,脸上尚带着腼腆光辉,不知说什么好想什么好。大队长虽已骑上了那匹白骡子,斜佩了支子弹上膛的盒子炮,追随县长马后出发,像忽然体会到了寡母的柔弱爱情和有见识远虑,忙回头跑到碾坊里来。

“妈唉,妈唉,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可是一看到满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湿莹莹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妇一双带笑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结结凝凝的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都是家边人,无冤无仇,县长也说过,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罚一点款,就可了结。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让后代结仇结恨,缠个不休!”

老太太说:“你万千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县官,天大的祸事都惹得起。你是本地人,背贴着土,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不能做错事!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为你许了两只猪!”

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俊。

一行人众向老虎洞出发时,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宫前面敞坪中看热闹,这个乱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恰恰形成一个对比,给人印象异常鲜明。都不像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残杀,只是一种及时田猎的行乐。

老虎洞位置在高岘偏东二十里,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田姓在九保原为大族,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一个参将,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这点功名权势,在乡下结果是有相当意义的,影响到这一族是一部分子弟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里转上山砦,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兴趣,不耕而获的幻想,先还是用镰刀获人的庄稼,随同民国民族历史堕落的发展,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脚后,方转入高岘属刨荒山。高岘属土地最富腴原在满家住的村子,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每逢三六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得天独厚处,已够其他村保人民羡慕,自恨不如。加上满姓大户财富势力集中,自然更遭物忌。老虎洞在高岘属算极荒瘠,地在XX河上游,平时水源小,满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岩,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有些却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岩上,位置天生奇险,上不及天下不及泉,却恰好有一道山缝罅可以上攀。一洞干涸,里面铺满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细小悬瀑。两洞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洞硝,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到兵荒马乱年头,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两属村子里妇孺,才带了粮食和炊具,一齐逃到洞中避难,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后来有逃难人在洞中生育过孩子,孩子长大成了事业,因此在干洞中修了个娘娘庙,乡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来求子,把庙中泥塑木雕女菩萨穿上绣花袍子。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踪。只是究竟太险,地方虽美好实荒凉,站在洞口向下望,向远望,有时但见一片烟岚笼罩树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鸟一鸣,令人绝俗离世。

两个洞既为人预先占据,把路一堵住,便成绝地。除附近小小山缝还生长些细藤杂树,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过是把土货夺过手,放冬生回去传话,估量满家有钱怕事,可以换两支枪。凑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砦子吹唢呐的一位迎面碰头,于是把冬生暂时扣下,且俟派人接头换得了枪,大家向贵州逃奔时再释放冬生。不意吴用孔明算左了计,把握不住现实,大队长为面子计,竟邀县长出巡剿匪。这一来,因激生变,不能瓮中捉鳖,让人暗算,大伙儿只好一齐入老虎洞,以逸待劳,把个大队长拖软整溶再办交涉。

当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悬崖两头,预备用封锁方式围困洞中一伙时,洞中一伙当真即以逸待劳,毫不在意的,在上面打鼓打锣的叫嚷笑闹。一切都若有恃无恐,要持久战下去,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岘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劳饥饿下失败。地势既有利于洞中一伙,下面新火器不仅无从使用,且得从草丛石砾间找寻掩蔽,防备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准。好些情形都和荷马史诗上所叙战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处即在这种情形下,纵再有个聪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马装载武士,也无法接近洞口,趁隙人洞。

县长先是远远的停在一个石堆后,指挥这个攻势。打了百十枪后,不意上面锣鼓声更加热闹。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风转紧,只好停止进攻,派兵士砍松树就僻处搭棚,升火造饭,大家过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调三十名县警队从三里外红岩口爬上对山,伏在崖上向洞中取准。把锣鼓打息了一会儿,随后却忽然见到洞中三尊穿红缎袍子的塑像,直通洞口,锣鼓又重新自洞中传出,枪弹虽打中洞口目标,实无从伤着那些混和野性与顽劣作成的嘲侮表现,这一天的攻势只证明一件事,即洞中人当真有新式武器,洞口也还击了十来响枪,大队长从枪声中分辨得出有当时著名的春田,小口紧,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枝枪,比侦探报告还多一枝。

大队长虽杀羊宰猪作犒劳,还为县长预备腊肉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从家中带了虎皮狸子皮褥垫,行军床,过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县长的打猎趣味已索然兴尽,剿匪兴奋则真如田家兄弟说的,完全用疲倦代替,借故说县里还要开清乡会议,得赶回去主持。又说洞中匪徒,已成瓮中之鳖,迟早终必授首。只要派少数人把住山脚路口,再好好计划把守住岩壁两端和红岩口村子大路,匪党纵再顽狠,不久也依然会授首成擒!县长于是召集高岘人民,训话一个半钟头,指挥了一大套战略,还零零碎碎称引了许多似可解不可解《孙子兵法》上的话语,证实武德武学两臻善美外,县长于是骑上马,押着三十个缩缩瑟瑟的土制队伍,和几担土产,一大坛米酒,一大坛菌子油,以及一笔来自人民的犒劳,骑在马背上摇摇荡荡回返县城去了。

大队长作了督战官,采用了“军师吴用”的意见,用《孙子兵法》上成语,稳住了自己失败意识,继续包围下去。

到了,各有事做,不能不请求回家。照大队长意见,天气那么冷,全部回家也极自然。可是县长却于此时来个极严厉命令,限旬日攻克,不得牵延支吾,致干未便。末尾一句话,好像是把大队长踢了一脚,不免闷昏昏的,又急又气。真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深悔事先不和母亲商量,结果真是骑虎难下。

局中师爷和我各背了个被卷去红岩口老虎洞观战,先是到河下看了许久,又爬上对山去,欣赏一番。一切情景都像只宜于一个风景画家取材而预备的,不是为流血而预备的。可是事实两个山洞中却正有三十来个生气活跃的人在被围困中。倘若一直围下去总有一天洞中人会全体饿毙的。然而这时节山洞中却日夜可闻锣鼓,欢呼声。师爷即景生情,想出了个新主意,以为对面山岩也必然可以爬上去。若爬得上去,估计顶上距洞口不会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为什么不调遣两个到老虎洞山谷顶上去,慢慢的从缝岩打条小路下达洞口,从上面作个攻势?不及到洞口,我们就可以派个人去办交涉,和里面掌舵的谈谈条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谈得开!

两个石匠当真就着手工作,到得峰壁顶上时,方知道山夹缝石头错落,还可攀藤附葛勉强上下。因此同时在山顶上也派了人防守,免得从这条路逃脱。仅仅四天,那悬崖路已开到离上洞不及三丈远近,已可听得洞中人谈话。大队长告奋勇从顶上攀着绳子溜到那个地方去,招呼洞里人开谈判。只要允许把人货枪三者一齐交出,即可保障一伙人生命安全。洞中人却答应还人还货,可不缴枪。为的是缴过了枪,虽目前可以由族上高年作保,一切无事,此后几个人安全可就无多大把握。尤其是首谋的田家兄弟,和那个拐巧秀逃走吹唢呐的中砦人,在洞口称五哥管事,怕大队长饶放不过。若果不缴枪呢,大队长一方面又不免担心。因为乡下人习性他摸得熟,事本来即从“不服气”而挑衅,这次不成功,从口中抠出了肉团团,气不降下,还会闪不知作出更严重的举动,再向三十里边上一跑了事。到后又由局里师爷和那中砦人商讨办法,问题依然僵持,不能解决。不过却因此知道巧秀的确藏在洞中做押砦夫人,师爷叫她时她不则声。

最后一着是冬生的妈杨大娘,腰上系着一条粗麻绳,带了两件新衣,一双鞋,两斤糍粑,攀藤援葛慢慢下到洞口上边绝壁路尽处。

“冬生,冬生,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