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洞里有个人传话:“冬生,冬生,有人叫你!你妈来了!”
被扣留的冬生,一会会也爬到了洞口边,仰着头又怯又快乐的叫他的娘:“妈唉,妈唉,我还活着!”脆弱声音充满了感情。
杨大娘泪眼婆娑的半哭半嘶:“冬生,你还活着,你可把人活活急死!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么孽,报应到你头上来!你求求他们放你出来啊!”一面悲不自胜一面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巧秀,巧秀,你个害人精!你也做个好事,说句好话!田老大老二,我杨家和你又无冤无仇,杨家香火只有这一苗苗,为什么不积点德放他出来?”
洞口田老二说:“杨大娘,要你大队长网开一面就好!大家都是家乡人,何必下毒手一网打尽?大队长说要饿死我们,再拖半年我们也不怕。我们说话算话,冤有头债有主,不会错认人。满家人仗势逞强要县长来红岩口清乡,把一村子里鸡鸭清掉倒回去了。我们田家有一个人死了,要他满家赔一双。我们能逃也不逃,看他拖得到多久!”
“这是你们自己的账,管我姓杨的娃娃什么事?”
“杨大娘你放心,你冬生在这里,我们不会动他一根毛。你问问他是不是挨饿受寒。解铃还是系铃人,事情要看队长怎么办!”
杨大娘无可奈何,把带来的一点东西抛下去,只好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地方不久就换上了几个乡下憨子,带了大毛竹作夹辣子的烟火,绑缚在长竹杆一端,点燃后悬垂下到洞口边,一会会,就只见有毒烟火吼着向洞口喷火,使得两山夹谷连续着奇怪怕人回声,洞里人却把一个临时缚的木叉抵住竹杆向旁边挪移。烟火爆裂时更响得怕人,可是很显然这一切发明实无济于事,完全近于儿戏。
攻守两方都用尽了乡下人头脑,充满了古典浪漫气氛,把农村庄稼人由于渔猎耕耘聚集得来的智慧知识用尽后,两方面都还不服输,终不让步。熬到第十七天后,洞中因人数不足,轮流防守过于饥疲,一个大雾早上,终于被几个高岘乡下壮汉,充满猎兽勇敢兴奋,攻占了干洞口,守洞的十四个人,来不及向上面水洞逃走,不能不向里面退去,虽走绝路还是不肯缴械投降。因为攻打这个洞口高岘人有一个受伤死去,高岘的石匠,于是在洞里较窄处砌上一堵石墙,封住了出路,几个轮班守住。一面从山下附近人家抬了个车谷子的木风驴上山来,在石墙间开了个孔道,预备了二三十斤辣子,十来斤硫磺,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浓烟来,就摇转木风驴,把毒烟逼扇入洞口。一切设计还依然从渔猎时取得经验,且充满了渔猎基本兴奋。这个洞里既无水可得,那十四个乡下人半天后就被闷死了。过了三天毒烟散尽后,团队上有人入洞里去检查,才知道十四个人都已伏地断气多时,还同时发现了二十多只大白耗子,每头都有十多斤重,和小猪一样。队上人把十四个人的手都齐腕砍下,连同那些大耗子,挑了一担手,四担耗子,运到高岘团防局,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挂到局门前胡桃树下示众。一村子妇女小孩们都又吓怕又好奇站在田梗上瞧看这个陈列。第二天大清早,副队长就把这个东西押上县城报功去了。
干洞攻下第五天,水洞口也被几个乡下猛人攻入,逼得剩余的一群,不能不向洞中深处逃去。但这一回情势可大不相同,攻守双方都十分明白。这个洞的形势十分特别,一进去不到五丈,即有一道高及丈许的岩门,必向上爬方能深入。里面井泉四时不竭,洞里还温暖干燥,非常宜于居住。且里面高大宏敞,漆黑异常,看洞口却居高临下,十分清楚。若放毒药便溺入水流出,占据洞口的人饮料就成问题,得从山下取水。冬生和巧秀都在洞中,前一回办法显然也不宜用也不中用,还得用坐困方法等待变化。因此在洞里近崖壁处,依然砌了一道墙把内外封锁,大队长和十多个人就守住洞口,也用个以逸待劳方法等待下去。
杨大娘又来回跑四十里路,爬上悬岩洞口为冬生办了一次交涉,不能成功,虚虚怯怯带住碎心的忧苦回转村子里去了。局里师爷愿意告奋勇进洞,用生命担当彼此平安,也商量不出结果。洞外为表示从容,大队长派人从家中搬了留声机来唱戏,慰劳团队族人。里面也为对抗这种刺激,却在锣鼓声中还加上一个呜呜咽咽的唢呐,吹了一遍《山坡羊》,又吹一遍《风雪满江山》,原来中砦人带了巧秀上路时,还并不忘记他的祖传乐器!
但彼此强弱之势已渐分,加上县长又派了个小队长来视察了一回,并带了个命令来,认为除恶务尽,悍匪不容漏网,并奖励了几句空话。使得满大队长更不能不做个斩草除根之计。洞里一面知道事已绝望,情绪越来越凝固激切。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处分出气,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时,总亏得巧秀解围,请求不要把他人出气,好汉作事好汉当,才像个男子。冬生终得个幸而免。
先是上下两洞未陷落,山顶未封锁时,大家要逃走还来得及,本可抛下重器悄悄沿山缝逃走。不过既有言在先,说要拖个一年半载,把高岘人满家累倒,这一走未免损失田家体面,将来见不得人。加上个自以为占据天险,有恃无恐,十年一小乱三十年一大乱,经过多少朝代,都不闻老虎洞被人攻下过。所以这次胆大轻敌,不免小觑了对方。到半月后经过一回会议检讨,结果有十六个少壮,揣带一腰带烟土,半夜里爬山逃走,预备向下河去避避风浪,并掉换几枝短枪,再计划返回来找机会打救援。其余人都刺手指吃血酒,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不离本位。下洞既已失陷,生力军牺牲大半,上洞中连同巧秀和冬生,已经只余八个人。虽说洞口已砌了墙。隔绝内外,还是不能不防备万一,六个人分成两班,分班轮流坐在洞里崖壁高处放哨。巧秀和冬生却不分派职务,像个自由人,可以各处走动。
冬生和巧秀原本极熟,一个月来患难中同在一处,因此谈起了许多事情。冬生和她谈起逃走后一村子里的种种,从满家事情谈起,直到他自己离开药王宫那天下午为止,加上这一个月来洞中生活,从巧秀看来,真好像是一整本《梁山伯》《天雨花》,却更比那些传奇唱本故事离奇动人。把这一月经过的日子和以前十七年岁月对比,一切都简直像在梦里!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梦。
巧秀听过后吁了吁气说:“冬生,我们都落了难,是命里注定,不会有人来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灵,忽然触着了机关,从石罅间看出一线光明:“巧秀,人不来打救我们要自寻生路,我们悄悄的去和五哥说,大家不要在这里同归于尽,死了无益!只有这一着棋是生路!”
“他们都吃了血酒,赌过咒,同生共死,你一说出口,刀子会窝心扎进去!”
“你和他有床头恩爱情分,去说说好!他们做他们的英雄,我们做我们的爬爬虫,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当巧秀趁空向吹唢呐解闷的中砦人诉说心意时,中砦人愣愣的不则一声。巧秀说:“你要杀我你就杀了我,我哼也不哼一声。我愿意和你在这洞里同生共死,血流在一块。不想我死,你也不愿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条生路,杨大娘家只有这一个命根根,人做好事有好报应,天有眼睛的!”
中砦人心想:“冬生十四岁,你十七岁,我二十一岁,都不应当死!可是命里注定,谁也脱不了!”
巧秀说:“你拿定主意再说吧;要死我俩一块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砦人低低叹了口气:“我要活,人不让我们活,天不让我们活!”
谈话于此就结束了。思索却继续在这个二十一岁青春生命中作各种挣扎燃烧。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两个人守哨。大家都已经一个月不见阳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紧张中苦撑,吃的又越来越坏,所以都疲乏万分。两个人不免都睡着了。只中砦人五哥反复嚼着和巧秀白天说的话,兴奋未眠。在洞中生活过了很久,原来还有一盏马灯,大半桶煤油,到后来为节制耗费,在灯下也无事可作,就不再用灯,只凭轻微呼吸即可感觉分别各人的距离和某一人。守哨的去洞口较近,休息的在里边,两者相去已有二三十丈。中砦人从呼吸上辨别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轻轻的爬到他们身边去,摇醒了两个人。
“冬生,冬生,你赶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带她出去,凭良心和队长说句好话,不要磨折她!这回事情是田家弟兄和我起的意,别人全不相干!我们吃过了血酒,我不能卖朋友,要死一齐死在这个洞里了。巧秀还年青,肚子里有了毛毛,让她活下来,帮我留个种!你要为她说句话,不要昧良心!”
大队长在洞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正迷蒙入睡,忽然警觉,听见墙里悉率率响,好像有人在急促的爬动。随即听到一个充满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队长,大队长,赶快移开石头,救我的命!赶快些,要救命!”
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一面低声招唤:“冬生,是你吗?你是鬼是人?你还活着吗?”
“你赶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说得几人都急里进笑。
石墙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后,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前后离开了高岘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就只听到里面狂呼,且像是随即发生了疯狂传染。很明显,冬生巧秀逃脱事已被人发觉,中砦人作了卖客,洞中同伙发生了火并。中砦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二十一岁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静,洞中还反复传送回音,十分凄冽怕人。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封上,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吟中从洞穴深处喊出,虽微弱却十分清楚:“姓满的,姓满的,你要记着,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发觉洞中流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两个乡丁冒险进洞去侦察,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疯狂痉挛中火并,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也伏在泉边死了。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那个吹唢呐的中砦人,许久才知道他是掼入洞壁左侧石缝中死去的。大队长押了从洞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两个从洞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还提住那个唢呐。封了洞穴,率队回转高岘,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拘挛的手掌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上县城报功,过堂。
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冬生和巧秀,都在满家大庄子里侧屋中烤火,各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大火盆边,受老太太,杨大娘,师爷,大队长,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冬生虽身体憔悴,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春的火焰弄熄,还一面微笑,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热泪直视,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
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砦人,想起自己将来,低了头去哭了。
满老太太说:“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过一过堂,大队长就会作保,领你回来,帮我看碾坊,这两天溪里溶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坝,要碾米过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个中砦人。——”
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洞都找不到。”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得饶人处且饶人!”
……
快过年了,我从药王宫迁回满家去时,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进到房中。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游目四瞩,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床铺,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老太太,谢谢你!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忙坏了这位大姐!……”不知为什么,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说也说不下去了。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巧秀逃亡准备中,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兴奋和明日的希望,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虽然从外表看来,这房中前后的变迁,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
巧秀的妈被人逼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毛毛,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砦人,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
我还不曾看过什么“传奇”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性!
满家庄子在新年里,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把大门原有的那块“乐善好施”移入二门,新换上的是“安良除暴”。这一天,满老太太却借故吃斋,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
本篇发表于1947年11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6期。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