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女人高兴,也不能不高兴了。女人说请他陪她还到几个铺子里买一点东西,他想起也应当买一点礼物送给这女人的母亲,就说自己也要买一点东西,不妨事。女人把花放到包车上,要车夫先拖空车回去,就同雷士步行,沿马路走去,雷士小心的与这女人总保持到相当的距离,女人似乎极聪明,即刻发觉了这事,且明白雷士先生是怕为熟人见到以为同一女伶走路为不方便,就也小心先走一点了。
六街上
“雷士先生,”女人说,因为说话就同他并了排。“你无事就常到这里大路上走走吗?”
“这是顶熟习的地方了,差不多每一家铺子应有若干步才能走过我也记在心上的。”
“是在这里做小说吗?”
“那里。做小说若是要到马路上看,找人物,那恐怕太难了。”
“那为什么不看看电影?”
“也间或看看,无聊时,就在这类事情上花钱的。”
“朋友?”
“来往的也很少,近半年来是全与他们疏远了,自己像是老人,不适于同年青人在一起了。”
“雷士先生又讲笑话了。我妈就常说,雷士先生在文章上也只是讲笑话,说年纪过了,不成了,不知道雷士先生的,还以为当真是一个中年人,又极其无味,又不好看,……”女人说到这里觉得好笑,不说了。
雷士先生稍离远了女人一点,仍然走路。心上的东西不是重量的压迫,只是难受,他不知道他应当怎么说好,他要笑也笑不出。
他们就这样沉默的走了一些时间,到后走进一个百货公司去,女人买了十多块钱的杂物,他也买了二十元的东西,不让女人许可,就把钱一起付了铺中人。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很少说话,像极其忧郁的神情,又看不出是因为不愿意同她在一处的理由,故极其解事的对雷士先生表示亲近,总设法在言语态度上使他快活,谁知这样结果雷士先生却更难过。
本来平时无论在什么地方全不至于沉默的他,这时真只有沉默了。人生的奇妙在这个人心中占据了全部,他觉得这事还只到起头。还不过三点钟时间,虽然同样是空虚,同样心若无边际,但三点钟以前与此时,却完全是两种世界了。
这女子若是一个荡妇,则雷士先生或者因为另一种兴趣,能与她说一整天的话。这女子若是一个平常身分的女人,则他也可以同她应酬一些,且另外可以在比肩并行中有一种意义。
他把这戏子日常生活一想,想到那些坏处,就不敢走了。他以为或者在路上就有不少男女路人认得到她是一个戏子。又想也总有人认识他,以为他是同女戏子在一起,将来即可产生一种造作的故事。故事的恼人,又并不是当真因为他同了这女戏子好,却是实际既不如此,笑话却因此流传出去,渐成一种荒谬的故事了。
女人见到雷士先生情形,知道他在他作品上所写过的呆处又不自然的露出了,心中好笑。为了救治这毛病,她除了即刻陪雷士先生到她家去见母亲,是无别的方法可做的,就说到龙飞车行去,叫汽车回去,问雷士先生愿不愿意。
“坐街车不行吗?”
“随先生的便。不过坐汽车快一点。”
“……”他不说什么,把手上提的东西从左移过右,其中有那一包书在。
女人说:“我来拿一点东西好不好?”
“不妨事,并不重。”
“雷士先生,你那一包是些什么。”
“书。”
“你那么爱买书看。”
“并不为看买来的,无意中……”
“无意中——是不是说无意中到书铺,又无意中碰到我了?”
……
七车中
他们在汽车上了,用着二十五哩的速度,那汽车夫一面按喇叭一面把着驾驶盘,车正在大马路上跑。
雷士先生用买来的物件作长城,间隔着,与那女戏子并排坐到那皮垫上,无话可说。女人见到在两人之间的大小纸包,阻碍了方便,把它移到车座的极右边,就把身镶到他身边来了。然而雷士先生仍然不说话,心中则想到得是,“这女子,显然是同到别一个人作这样事也很习惯了。”望到这很秀美的脸颊,于是他起了一种极野蛮的欲望,以为自己做点蠢事,抱到这女人接一个吻,当然在女子看来也是一种平常事。女人这时正把双臂扬起,用手掠理头上的短发,他望到这白净细致的手臂,望一会,又忽然以为自己拘谨为可笑得很,找女人说话来了。
他就问:“除了唱戏还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看点书,陪母亲说点笑话,看看电影,……我还学会了绣花,是请人教的,最近才绣得有一幅套枕!”
“你还学绣花吗?”
“为什么不能学?”
“我以为你应酬总不少。”
“应酬是有的,但明九是不许我同人应酬的。往日还间或到别的地方去吃酒,自从有一次被小报上说过笑话后,明九就说不能再同人来往了。明九他总以为这是不好的,宁可包银少点也无害,随便堂会是不行的。母亲说明九是书呆子,但我知道明九脾气,所以我顺了他。”
忽然在女人话中有了五个明九的名字,他愕然了。他说:“明九是谁?”
女人笑了,不做声。
“是你的——”
“我们是十月间结婚的。”
本来先又并无心想与这女子恋爱的雷士先生,这时听到这话,却忽然如跌到深渊里去了。仿佛骤然的下沉,半天才冒出水面,他略显粗糙的问道:
“是十月结婚的?”
“是的,因为不告给谁,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报上也无人说。明九他是顶不欢喜张扬的,这人脾气怪极了,但是这是个好人。”
“自然是好人!他也唱戏吗?”
“那里,他是北大毕业的。原本我们是亲戚。我说到你时,他也非常敬仰先生!他近来是过安徽去了,不回来的。我到三月底光明方面满了约,或者也不唱戏了,将同母亲过安徽去。”
雷士望到这女人的脸,女人因为在年长的人面前,说到自己新婚的丈夫,想到再过两三月即可到丈夫身边去,欢喜的颜色在脸上浮出,人出落得更其艳丽了。
车走了一阵,到新世界转了弯,稍停,停时车略震,两人的身便挨了一下。
雷士先生把身再离远了女人一点,极力装成愉悦的容色带着笑说道:
“秋君小姐,那你近来是顶幸福了。”
“先生说是幸福,许多人也说这是幸福!母亲和人说明九也很幸福,其实母亲比我同明九都幸福,先生是不是?”
“自然是的。”他歇了一歇又慢慢的说,“自然是幸福的。”他又笑,“应当有幸福!”
“先生,你说的话使我想起你XX上那篇文章的一段来了,你写那个中年人见了女人说不出话的神气,真活像你自己!”
“你那样记心好!”
“那里是记心好,但我在你说话中总想得起你说的那个人模样神气,怪可怜的,你又不是那样潦倒的人,母亲也笑过!”
“我不是那种人吗?对了。”他打了哈哈,“你太聪明了,太天真了,年青人,你真是有福气的。到家时为我替老人家请安,这里东西全送给老人家,说我改日来奉看,如今有事,我要走了。”他见到前面路灯还红,汽车还不能通过,就开了左边车门,下去了。
女人想拉着他已赶不及,雷士代为把门关上了。女人亟命车夫下车为把车门拉开,走下车去追赶雷士先生。匆匆间雷士先生已走进大世界的大门,买了票,随到一群人涌进里面去,待到女人下车时,路旁已无雷士先生影子了。
八大世界
他胡胡涂涂进了大世界,胡胡涂涂随到一群人走到一个杂耍场去,又胡胡涂涂坐下,喝着卖茶人送来的茶,心中酸楚万分。喝了一口茶,听到那台上奏戏小丑喊了一句“先生今天是过节,”他想起他下车的不应该,且忘了记下这女伶住址,又有点生悔心了。待到那卖茶的拿果盘来时,他从皮夹中选出一张一元中南钞票,塞到茶博士手中,踉踉跄跄的又走出杂耍场,走出大世界,到那先前一刻下车的地方了。他意思猜想或者女人就还在等候他,谁知找他不见的女人,已早无踪无影了。
九街上
他记到刚才那停车处,这时前面的灯又成红色,另一辆汽车也正停到彼处,他望到这另一车是两个年青男女,坐紧挤在一个地方,他几乎想跳上车去打这年青男子一顿。然而前面灯一转绿色,这车又即刻开去,向前跑了,他只有在那路旁搓手。
今天的一切事,使这个人头脑发昏。究竟是不是真经过了这种种,他有点疑惑起来了。他于下车时,无意中把从XX书店买来的自己几本书也留到车上了。他不能想象这时坐在车上的女人是怎样感想,因为再想这女人,他将不能在这大路上忍住他的眼泪了。
他究竟是做错了事还是把事情做得很对?
他恨那路灯,在车过身时却忽然成为红色。
他想仍然应当在此地等候,到天夜,从夜到天明,总有一时女人仍然当由此地过身,见到他在此不动,或者就会下车来叫他仍然上车去。
他想仍然到龙飞车行去,等候那女人的汽车回时,就仍然要那车夫再送一趟,则必定就可以在她正与她母亲说到他时,人就在门外按铃。
……还是回家去好,因为时间已将近六点,路灯有些已放光了。
他今天,若不出门,则平平稳稳的把这几点钟消磨到一种平凡的寂寞中,这一天也终于过去了。“也许这时回家,到了家,又当有什么事发生,”他正像不甘平凡,以为天也不许他平安过这一天,还留得有另一事在家中等候,就这样打量,跳上一部街车,仍然如先前一次叫车一样,呶嘴使车夫向前,当真回家了。
十家中
他这时又坐到窗前,时间是已入夜有七点了。
家中是并没有一件希奇的事等候他的。他在家中也不会等候出希奇的事情来。他要出门又不敢出门了,他想这一天的事。
这时泥蜂窠是见不到了。
这时那圆脸的卖书的小伙计,大致也放了工,睡到小白木床上双脚搁到床架上,横倒把头向灯,在那里读新小说了。
这时那得了许多书籍的两个中学生,或者正在用小刀裁新得的书,或用纸包裹新书,且互相同家中人说笑了。
这时得了无数礼物的女人,是怎么样呢?这事情他无法猜想,也无勇气想下去了。
他坐在那里,玩味白天的一切事情。他想把自己与这女人的一晤的情形写成一首诗,写一两张觉得是失败就把纸团成球丢到壁炉里去了。他又想把这事写一小说,也只能起一个头,还是无从满意,就又将这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女人的脸,即刻把它扯成粉碎。他预备用笔来写一封信给XX书店,说愿意每月给五块钱给那圆脸伙计供买书与零用,到后又觉得这信不必写,就又不写了。他又预备写一封信给那两个青年,说希望他同他们可以做朋友,也不能下笔。他又想为那女戏子写一封信,请求她对于白天的行为不要见怪,并告给她很愿意来看她的母女。
他当真就写那最后所说的一信,极力的把话语说得委婉成章,写了一行又读一次,读了又写一句。他在这信上扯着极完满的谎,又并不把心的真实的烦闷隐瞒。他在信上混合了诚实与虚伪两种成分,在未入女人目以前先自己读及就坠泪不止。
没有一个人明白他伤心的理由,就是他自己在另一时也恐怕料不到这时的心情。他一面似乎极其伤心,一面还在那里把信陆续写下,钟打了八点,街上有人打锣鼓过去的,锣鼓声音使他居然一惊,想起写信以外的事了。他把业经写了将近一点钟的三张信稿,又拿在手上即刻扯成长条了,因为街头的锣鼓喧阗,他忆及今夜光明戏院此时的锣鼓喧阗了。
想到去,就应当走,不拘是如何,也应当到那里看去了。
十一花楼
他勇敢的到了光明戏院,买了特别花楼的座,到了里面原来时间还早楼下池子与楼上各厢还只零零落落,不及一半的人,戏场的时钟还只有八点二十分。他决计今夜当看到最后,且当为最后出戏场的一个看戏人,用着战士的赴敌心情,坐到那有皮垫的精致座椅上了。
一个买茶的走过来,拿着白毛绒手巾,热得很,他却摇头。
“要什么茶?”
“随便。”
“吃点什么?”
“随便。”
“要不要XX特刊?这里面有秋君的像,新编的。”这茶房原来还拿得有元宵XX特刊,送把到他手上时,很聪明的不问及钱,留下一册就泡茶去了,他就随意的翻那有相片的地方看。
不到一会那茶房把盖碗同果盘全拿来了,放到雷士身边小茶几上,茶房垂手侍立不动。这茶房,一望即可知道是北派了,雷士问他是不是天津人,茶房就笑说是的。
雷士翻到秋君的一张照相,就说:“这姑娘戏好不好?”
茶房笑说:“台柱儿一根,并不比孟小冬蹩脚!”
“今天什么时才出台?”
“十一点半。要李老板唱完《斩子》,杨老板唱完《清官册》,才轮到她。”
“有人送花篮没有?”
“多极啦。这人不要这个,听别人说是嫁了人,预备不唱戏了。”
“嫁的人是内行不是?”
“是学生,年青,标致,做着知事。我听一个人说的,不明白真假。我恐怕是做县长的小太太多可惜。”
“她有一个母亲也常来听戏吗?”
“‘听戏,’这里是‘看戏!’他们全是说看的!”这茶房到此也忘形了,全把侉子气露出了,就大笑。
“我问你是这老太也常来?”
“今天或者要来吧。老太太多福气,养了小闺女儿比儿子强多,这人是有福气的人!”
“她同人来往没有?我听说好像相交的极多。”
“谁说!这是好人,比女学生还规矩,坏事是不做的,那里极多!”
“用一点钱也不行吗?”
“您先生说谁?”
“这个!”雷士说时就用手指定那秋君便装相的身上。
“那不行。钱是只有要钱的女人才欢喜的。这女人有一千一百块的包银,够了。”
“我听人说是像……”
“……”茶房望了一望这不相信的男子,以为是对这女人有了意,会又像其他的人一样,终会失望,就在心中匿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