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特别包厢中,另一茶房把两个女人引到厢中了,包厢地位在正中前面,与雷士先生坐处成斜角,故坐下以前回头略望的那一个年青女人,一眼就望到雷士了。她不曾告给她的妈,就打了招呼,点点头,用手招雷士先生,欢喜得很。她忙到她母亲耳边轻轻的告给这老人,说雷士先生就坐到后侧面花楼散座上。老女人这时也回头了,雷士不得不走过包厢了。走过包厢时那天津茶房才明白雷士问话的用意,避开了。
十二特别包厢
他过去了,望到老太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女人必已经把日间的事一一告给这母亲了,想起自己行动在这一个女戏子母女面前,这著作家真是窘极丑极了。
那母亲先客客气气的说谢谢雷士先生送了那样多礼物,真不好意思。且说秋君不懂事,却不邀先生到家里来过节,又不问好地址,所以即刻要她到XX书局去问,才知道先生住处。待打发车夫到住处邀先生来戏院时,又说不在家了。雷士又听到说这母女还到书局去问,还到自己住处去接,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到此时他当然是只好坐到这里了,坐下以后又同这母亲谈谈若干旧事,这老人总不忘记帮助过她母女的雷士先生,且极诚恳的说到如何希望他身体会比去年好一点,如何盼望到见他,又如何欢喜读他的小说。女人则一言不发,只天真的伏在那母亲椅背,笑着望到她妈,又望到雷士先生的脸。
雷士先生像在地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一切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他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则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虽然在许多地方,许多人,是正如何对他怀念,对他关心,然而在孤独中生长的人,正如在冰雪中生长的虫一样,春风一来反而受不住了。他听到那做母亲的说到对他关心的话,就深深的难过。他听到那做母亲的把秋君的新婚相告,如告给一个远地初来的舅父以甥女适人的情形,他真要哭了。她还要告他秋君的丈夫是什么样人物,这次在安徽是做些什么事,幸好戏台上在打仗,披了头发赵子龙出了马门,一阵混战开始了,话才暂时稍息。
老太太去注意打仗的胜败去了,把话暂停,雷士得了救,极其可怜的望到伏在椅背上一对黑眼珠放光的秋君。秋君也望他,望到他时想起日间的事,秋君笑,轻轻的问,为什么日间要走,有什么不爽快事情。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扯谎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像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你所记得到的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低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情欲自觉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在赵云打仗的枪法上。
“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乖,怎么样?”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
“不看了。”
“你病了吗?”
“不。”
“到那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一会“还有两点钟我们坐汽车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想哭了。”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不知道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头再来看阿秋的XXX。”
雷士先生不做声回答那母亲去是不去,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像命令又像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也不由得不站起身了。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遁,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三车中
在上汽车时,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句话,像害了病。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仍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应当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蜴蜥,也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仍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汉子,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到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到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到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吮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由自己放去,为极蠢极无用的一行为。
十四金花楼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熳,早把在戏场时的事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劣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意思是像这样一来大家也可以无须乎具有戒心,就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此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为锣鼓所妨碍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则算母亲的,好笑。雷士先生,我们真不好说感谢你对于我们的好处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
“母亲,”女人忽然抢着了话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廿都无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盼雷士先生,意思是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是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
女人又抢着说:“母亲,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新新,随你看。”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近来忙不忙?”
“……什么忙?”
“事情多吧。”
“无聊比事情还多。”
“无聊为什么不也乘到天气好到杭州去玩几天?”
雷士先生不好如何说话。
女人又向她母亲说,“妈,若是雷士先生无事情,能同我们一起处,就好极了。”
“恐怕雷士先生不欢喜同我们女人玩。”
雷士先生就说:“没有什么,不过我……”
“十八去,好极了。雷士先生你不要同我妈说不去,天气好,难得哩。”
“当真去吗?”
“为什么不去,我说到杭州,是顶欢喜的。划船,爬山,看大红鱼,吃素菜,对日头出神。听钟,真好。妈,明九他若来,——”说到这里时,这女人望到雷士先生又把头垂下,住口了。
那母亲说:“阿秋,你今天又忘记写信了!我告到你是应当寄信给明九告他那件事!你今天因为见到雷士先生,就只知道同我说这样那样,也不知道疲倦。”
女人低了头,不做声,情形又像因想起了什么事头痛,心里不耐烦起来了。
雷士先生虽然无意中又受了一打击,然于女人举动是看得很分明的。看到女人不做声,骤又烦恼了,就觉得这事情真渐进于复杂,为不容易解决的一件事了。
女人愿意雷士先生同到杭州西湖去玩几天,这动机在女人心中潜伏了什么欲望,雷士是明白肯定再不容惑疑了。不过在她的天真纯朴的心上,也许以为这样作不过是一种游戏,就尽雷士先生在一种方便中作一个情人,可以在这游戏中使雷士先生成一个能够快乐的男子,却并不是怎样危险的游戏。
雷士先生则先看到这危险,故忧愁放到脸上,不快活的意思完全与这时女人因一种情欲骚动在心中而显出的烦恼为两样。他是不是要利用这机会做一点事业,他还无法决定的。他把这事答应了,就应当去,应当到那里尽他所能尽的一个男子本分,这种天与其便的事上得到分内的幸福,他再因循则可以说是一种罪过。不过事情还有三天,在三天中他若能沉醉到酒里,则或者容易过去,也不会别有枝节变故。若这三天尽这中年人来想,可不知道凭空要想出多少忌讳了。雷士先生知道自己的坏处是比别人知道他的长处还多的,他就不能有这种信心相信到三天以后真过杭州!他这时愿意,敢,到时也说不定又害怕,愿意仍然过安宁单调的生活于上海不动了。并且他又想,时间是还有三天,单是今天一出门,所遇到的已就变幻离奇到意料之外了,则三天尽事实可能,还不知如何延展这局面。也许到时他纵不缺少勇气,勇气却又无用处,事情变了。
同时,他见到这女人丰艳的身体,轻盈的姿式,初熟鲜果似的情欲知识,又觉连三日后也不可耐,只想天赐其便这时就能把这女人拥到怀中,尽量一饱。
他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吃肉饮血的饥饿,又在意识中潜伏一种守分知足的病态德性。他尽这两种成分在自己心上互相冲突,意志薄弱的他就也不左袒也不右袒。惟其既不能左也不能右,要在言语上始终保持到他略无痕迹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了。
他又有妒嫉情绪,因为这妒嫉情绪,他就觉得血在心上涌,以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女人拿到手上一天或一分钟,要像他人那样看清楚了这女人一切才放下。到妒火中烧时他是完全不为自己设想也不为女人幸福设想,只想等待那机会一到,就将成为恋爱的人,使女人屈服,到后且不妨尽这作男子者知道有过这样一会事的。这也不过是“想”而已。若果想到的事全有危险的可能,则他稍过一时,又想到自杀作一悲剧完场,给这社会添一故事,那当然是更危险了。
他想的其实可以说是全无用处的。这时应当做的只是他来同这老太太说一点闲话,同时来用一些精巧的言语,随意把女人颠倒着,感动着,苦恼着,则雷士先生便不愧为男子,因为凡是男子应做的他已照做了。
他有理由说各样俏皮的话,也有理由说谎话,极不合理的就是缄默。他一面当用耳朵去作成小心听老人言语的神气,一面用眼睛极残忍的攻进他面前的女人的心中,极不应当低头去望自己的皮鞋。望到自己皮鞋的他,返忆到那从鞋店出来见到的舞女。他去想那舞女,却不能同眼前的女伶说话,真是无用的男子,另一时他自己也将无法否认的。
局面在沉闷中是雷士先生应当负责的。不过因为咖啡已来,大家就把注意力转到咖啡上去,所以雷士先生与女人皆得了救。说咖啡好坏是不至于抖舌的,他就不含胡的夸奖这咖啡,说是比大华还好。
“雷士先生到大华跳舞吗?”母亲说。
“没有,我是只到那里吃过两顿晚餐的。”
“为什么不跳舞?”女人说。
“不会。”雷士先生说到不会,意思就是问那母亲女儿会不会。
“据说容易学,我阿秋是会得不多的,要学就问阿秋,她是正极欢喜作人先生。”
“我想学唱戏。”
“雷士先生又说笑话。”
“不是笑话,我真愿意到台上去胡闹一阵。我看他们打筋斗的像很高兴,生活也不坏。”
母女全笑了,母亲说:“戏院可请不起你这名人。”
“正因为不要名誉,我或者就可以安分生活下来了。”
“你这样做社会不答应,要做也做不来!”女人这样说。意思是并不出本题以外。
“社会是只准人做昨天做过的事,不准人做今天所想做的事。”
“除了是雷士先生想到戏台上打筋斗,别的事是也可以作的。”这话是那母亲说的,好像是间接就劝说了雷士不要太懦。
“秋君小姐以为这话怎么样?”
“……”女人笑,咬了一下嘴唇,把话说到另外事情上去,她问她母亲,“那我将来真到美国去学演电影,妈以为好吗?”
“有什么不好。愿意做的就去做,就好了。”
雷士先生说:“真是,我以后也就照到老人家所说的生活下去,必定幸福。”
“是!幸福就是这样得到!但是为什么又……”女人不说完,又笑了。
“为什么?——”他要说的话只用眼睛去说,他望到女人。
女人不听这话,自己轻轻的唱歌,因为这咖啡馆这时所上的一张唱片,就正是她不久要唱的戏,她在避开雷士先生的攻击,然而在另一意义上她是仍然上前了。
……
十五车中
雷士先生用手捏着秋君的手,默默的到了光明剧场。
十六特别包厢
陪那母亲坐到那里看秋君做戏,他下场时记不清楚同那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话。
十七车上
仍然捏了秋君的手默默的送这两母女到家,自己才坐那汽车回住处。
十八?
……
本篇发表于1929年6月10日、25日《东方杂志》第26卷第11~12号。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