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你又哭,这真是不对的!你又说要学做一个大人,你看大人有成天流点泪的义务么?”
“是的,我忍了,我也骂我自己,这是不对的事。”
“我也明白是你心上的软弱。”
“只有你同二哥能明白我这个不可治的病。”
“应当要克服到自己,并且把身体训练得坚强一点,才能做人。”
“朱。你不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有理由哭一会儿的。”
“什么事?”
“我明天后天会告你。”
“为什么又要几天以后才能知道?”
“我答应了别人。”
“答应了谁,哭也得瞒一天两天吗?”
“不是哭,是因为隐瞒那件事,我才哭!”
“是家中有信来么?”
“不是。”
“是哥哥病得很坏么?”
“也不是。”
“是没有钱用了么?”
“今天XX还才打发人送一百块钱来。”
“那是为什么?”
女孩玖就含泪微笑,掉了头看一本书,改口问朱,文法的前置词变化的各式,应当在什么例子找到最好的例。
女生朱,不便强玖,就要玖最先是把这件事告给她,因为她自信在一切事上,不致误解了玖,使玖感到难过。玖就点头答应了。
女孩玖到朱宿舍的事,与玖同房的女生X是明明白白的。不知如何这人却无端恨起朱来,以为玖的哭与A的病全是为朱,因为玖那柔软可怜样子,女生X,在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在朱的印象上,作下了许多增加灵魂罪恶的奇梦。女生朱也同时梦到X,不过是梦到X因为性格的阴郁,不高兴再活,跑到江边淹坏了自己身体,到后是如日间大师傅一样,陈列在石堤上大路旁,成千的大学生,皆去看过一次,这样与人无关系的自杀而已。
四
可是玖所要隐瞒的事,到底失败了。男子A在下午七点时候,从一个看护讨来了新从上海带来的一张小报,在灯下消遣,却无意中发现了蔡某夫妇被捕的新闻。先是以为今天上午与蔡夫妇时常见面的周,到这里来时还不曾提起这件事,可想而知是谣言,完全不能凭信了。到后却过细一想,想起了今天玖的神气,以及玖下半天不来的原因,又想起周来时问到蔡夫妇二人事情生活时的含浑,隐隐约约明白今天周是先同玖商量好了的骗局,一切只是为病人撒下的大谎,心中便了然一切了。
男子A当时想出院回到自己宿舍去,因为想起同时在狱中忍受苦寒的朋友蔡夫妇,觉得还仍然住在这病院,尽看护当老祖宗服侍,真是一件近于无耻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回宿舍了。
但院中规矩,无论如何得经医生签字才能出院,如今则医生已坐了他的自备汽车到上海去,虽然心乱得很也仍然得住下了。
男子A在夜里,到半夜还不能睡眠,完全出于女孩玖意料以外。
五
男子A留下了一个字条,告给看护稍稍到外面去玩玩就回,大清早悄悄的离开了医院,回到学校了。
到了女孩玖宿舍时,却不见女孩玖,心中稍为吃惊。女生X正在梳理头发,想到一切自己无分的机缘,忽然见叩门进来的正是A,像是A已把心事看透,脸绯红了,一句话说不出口。
男子A一点没有注意这女子的神色有何不同。因为要明白玖的去处,是不到了上海还是早起过别处去有事,就问X:
“X小姐,我想问问你,我玖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
这女人心中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塞,心中有许多话不能说得出来,只能对A做出一种似憨笑似羞怯的样子,很可怜的望到A。
男子A仍然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因为见到询问无结果,就想走,预备到五处问问,因为女孩玖有时是到五的桌上念书的。但待到男子A要出去时,女生X似乎知道了男子A一定要到隔壁去,所以又低低的呻了一声,待男子A回头,这女人就轻轻的说道:
“她们是不知道玖小姐到什么地方去的。”
这话意思好像是“你要知道还是只有我明白,”又好像是因此一说A就不会再到五的房中去说话。果然男子A就下楼去,听到橐橐皮鞋的下楼梯声音,女生X心上好像损失了很多贵重东西。不可追悔,使自己生存的勇气荡然无余,倒在床上两手蒙了脸痛哭了。
“为什么我不要他坐下,即刻为他把那孩子玖从朱处找回来?为什么不问问他病,且告他……”
凡是使这女人想起的,全是一种不可追悔的过失,而这过失的成就又是完全由于自己的软弱,女生X看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其伤心了。
但所谓不可追悔的事情,第二次却给了女生X的方便。男子A因为恐怕女孩玖回时听X说自己从病院回来找她,以为有什么大事,且告给她要若是到病院找寻不到就是往上海去了,所以第二次又转到楼上来写一个字条。到了房里,女生X正是为自己柔弱痛切的流泪的时候,听到A的脚步,听到A走到玖的写字台边取笔写字,不知为什么原故,先前所许的大愿,方以为无论如何要做到的,又无勇气提出了。
男子A把那字条写成,望到女生X伏在床上的优美姿式,心中以为这女人先一刻尚好好的在看书,这时就居然装睡,一个女人的做作,使A记起许多女人给他的恶劣印象,怀着稍稍不快的反感,又走去了。
到了楼下,想起女孩玖所说的雪人,就绕到花圃里去看。女生五正一个人在那里用小铲把雪堆到雪人头上去,像很费事的神气,见到了A从楼上下来,心中一惊,对男子A用惑疑的眼光望着。男子A说:
“五小姐,你不怕冷!”
“怕冷吗?(做了一个微笑,孩子气的否认。)我听玖小姐说A先生病倒在医院里,好了吧。”
“人的病绝对自然会好。”
“是的,绝对——也不——”
男子A见到五的说话神气,记起了从前朱所说的木柱上字句,心中稍稍有点摇动了:“我听说这雪人眼睛是用糖做的,怎么又另外做头?”
女生五不抬头,把铁铲在雪人头上打了一下:“他们把它头打破了。”
“幸好打破的是头。”
“那么打破身上就好么?”
“或者这样有趣味一点。”
女生五若有所会心,斜昵了男子A一会,灵魂觅途逃遁了,把话支开到另一事上去了。她问A,“见到了玖没有。”告她没有见到,五就说“玖一定是在朱处住,因为朱这人欢喜玖,玖也欢喜朱。”说到这个话时,不消说一个女人的心情,从男子A方面领略得十分清楚的。男子A听到这个话,心想女人的聪明,总是在这些事情上面给人知道,就觉得好笑。
稍过了一会,男子A忽然感到无聊,就走了。女生五望到A所走的方向,把一个堆到已具眉目的雪人头,一铲打碎,把铁铲一掷,惘然若有所失回到宿舍。
玉正在写一个家信,见到五的样子,放了笔:“小姐,为什么做那难看的样子?”
“因为是不会写情书。”这样说着嘲讽了玉一句。一肚闷气还说不出口,就又走到玖房中去找一本书。一面找书一面喊玉,“玉小姐,你那情书不必写了,做点别的有用事情吧。”
女生X以为是五有意伤了她,更觉得伤心了,但五即刻又匆匆忙忙走回房里去了。本来是无事不谈的五同玉,虽然像生了气那样一点不节制到自己的言语,但一回到房中,说了其他一些话,两人就又大笑起来了。两人的笑声使女生X听及,更以为女生五所说的话就只是专为自己而发,而纵声的笑,那理由也只是讥诮到这一面呆处的暴露。女生X想到另外一种事,不流泪了,样子忽然一变,一面拭泪一面坐在桌边写了些什么,写好又扯碎了,就痴痴的望到窗外荒田的雪。
上课钟一响,这女人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功课表,取了一本书,下楼上课去了。
六
在雨操场男子A遇到了玖同朱正从宿舍出来。
“呀,二哥,怎么出来了?”
“怎么出来,不让他们见到,就溜出来了。玖,你来,我问你,昨天周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说……”
“你瞒我!蔡先生夫妇被捉了,难道周不知道么?”
玖听到这话,心里酸楚不能忍耐了,眼睛有点红了,就拔步跑到操场中间去了。男子A因为朱在身边,就问朱:“玖昨天是不是到你宿舍住。”
朱点头,又非常温柔的告给A,说及女孩玖昨夜晚就哭过的事情。女孩玖站到远处招手喊朱,朱点点头,也跑了。因为看神气来显然女孩玖很明白这事情究竟,所以男子A就赶到了大坪中心,拉着了眼睛潮红的玖,询问她在昨天周来时怎么样同她谈到了蔡的事。
“他只说人已经提去了,就只为几本书的原故。因为恐怕你睡不好,又流血,所以不告你。另外不说什么了,——他还说,你还他的钱正好用,因为要三十块钱才能从里面借两条棉絮拥身,不然再有几天会冷死了。”
听到玖的话以后的男子A,反而显得沉默了。迟疑了一会,就告玖,即刻为他到医院去算账,并且嘱咐玖说是有要紧事病人非过上海不可,所以走了。玖点点头,拉了朱同走,朱好像不很愿意,但又因为玖的原故不得不陪去,三个人一齐匆匆忙忙的走出校门。预备到课堂去的女生X,与几个人当面碰了头,女生X只作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为男子A点点头,站到一边,让三人过身走去了。
在路上,男子A想起先一时在玖房中见到女生X情形,同玖说:
“玖,你那同房同学真怪,一点不和气,一个样子并不很坏的人,倒有一个那么不同伴的脾气,怪极了。”
女生朱说:“这女人好像是有痴病,功课好,身体也好,可是我同她说话,总常常是答非所问,还仿佛是不理我的神气,我倒不明白有什么事得罪了这个人。”
女孩玖说:“她常常半夜里做事情,又常常哭好像一个疯子。”
A说:“这人是有病,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使我一见到她总觉得可怜。”
玖说:“那种人二哥你以为适宜于做什么?”
“适宜于同你住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说她爱哭我也爱哭吗?”
“不是,是说你们可以互相参考。”
“二哥,我不同你说笑话。我以为那种人适宜于做诗,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都说诗是血泪两种东西拼合的,大概要做诗人,也做得去了。”
“A先生,这时火车不来,怎么到上海去?”朱因为看到江边的一只轮船驶过,所以想起火车。
男子A似乎不大注意到这一句话,女孩玖就代为回答:“到吴淞去坐汽车。”
男子A因为看到天气太好,就要玖送他到吴淞去,问玖愿不愿意。玖只欢喜走雪路,朱没有拒绝的理由,三个人就走同吴淞去了。
在路上,男子A稍稍走到后面一点,望到与玖并肩行去女生朱苗条的后身,想起与玖同房那女人的矫揉做作,间接像是把男子A的自我尊严损失了许多,这时却又像在朱的身上找回这东西了。
七
男子A在XX会里的办事处,晤到了周。
初初见到A的周,显着惊讶的神气,问A为什么就出了医院来上海。
A像有点生气了:“周,你为什么这件事也瞒我?”
“不是瞒你!你那样子知道了这事有什么用处。”
“我也知道我是没有用处的人,如今这里是还剩得有点钱,你看,怎么用就怎样处置吧。”
“医院呢?”
“还有三十,差不多够了。”
“你应当转到医院住几天,你脸上颜色不行得很!”
“我怎么能再住到那里?我问你,他们可不可以去看看?”
“只能打发书店里小孩子去,因为恐怕是另外有种事情发生。娘姨听说已经放回来了,我只见过一面,问了他一回情形,要他仍然住在家里,不要乱走,我们这时也以莫去蔡家为好。”
“你把钱怎么送去。”
“钱是托小孩子送到一个安南巡捕三黑手上,他为转送,另外把了他五块。听说得了钱,把棉被也得到了,就睡到那凳上。还算好,两个人不受一点虐待,也不挨打,比真六君便宜多了。”
“你不好好防备一下行么?”
“我不会,在XX刊物做过文章,同你在新月上做文章一样,就得了一个稳健的证明,法租界同公共租界皆不足害怕了。”
“你们杂志好像许多地方就查禁过。”
“其实那上面的诗,就有些是发表到XX月报上面的诗。现在是许多向前激进的东西,反而要赖到一种近于政府公报一类的刊物上面发表宣传了。因为凡是这些编辑只看姓名,这看姓名的方法可又与别的编辑两样:别的刊物编辑采用作品,把凡是小有名的人稿件提出尽行刊登,名字不大熟习则内容照例就糟,所以弃掉了。革命报则是完全相反,看作品,凡是名字很生疏,他就看一段两段,倘若你写得的诗前两段中了编辑先生的意,你的名字又无色彩,生疏得很,此后就不必多看,也就用红笔写登载本刊第……期的字样留下了。现在我们还得感谢那些编辑,尽一个粗糙的思想在那正宗的刊物上活动,中国情形仍然还是很可乐观!”
“但是蔡,他们怎么又……”
“那是钱,顶简单一个理由!那些巡捕同本地流氓,知道我住到这里,敲索过四十块钱,这些狗,就知道我是好人,同我认了交亲,不会到我这里来麻烦了。”
“可是他们的事我们应当怎么?”
“应当吗,我又许了钱。再有八十块钱可以悄悄的销案放了。”
“难道这是巡捕的职务么?”
“中国人聪明,很懂到小费对于一个仆人的意义,所以一进捕房久一点,多懂事,又多学过规矩,一个租界捕房中的探捕,每月的正项同别项收入,合并算来总比一个大学教授为好。若是没有这些好处,那里还会有许多新从山东天津搭海船来到的年青巡捕,窜到捕房去学做那种一板一眼的站岗人?”说到这里周声音也粗糙了,像一只生气的狼,耸着肩,捏紧了拳头,“这些是狗,是使你生气也感觉到多余的狗,凡是狗,只要有东西给他,那尾巴并不是专为西洋人开心而摇的!”
“你说要八十块钱,我这里有五十全拿去,若不够,我就到医院去再坐几天,把那应当送的三十块钱抽出来花用,再商量别的方法。”
正因为说到侦探一类由租界当局豢养的东西,引起周的愤怒,周就用他那平素为大哥的态度,盛气凌人的说道:
“你这计划真只是同你玖妹讨论的小孩子话。你自己还是回去,不要你担心。你可以不要到这里,不然身体又坏了。快一点回去,也省得医院里看护受处罚,你是住病院,不是住旅馆,应当要受一点拘束,不能任性!也不要让玖为难,事情不应当这样做,一个病人,好好养息,事情不是干着一点急就可以了事。我们两个一起走,我到XX去商量,你自己转去好了。”
被周强送上火车以后的男子A,从车窗孔望到月台上搓手的周,低了头叹了一口气走去了,就明白这完全是周为自己担心的原故,心中觉得颇凄凉不乐。但是这男子周,是有另外感想在心上,因为他听到一个谣言,说许多青年在租界内被捕的,几几乎全有被警备司令部引渡的消息,因此虽然有钱有时也无办法,想起蔡夫妇的未来,这男子却无把握了。
八
男子A仍然返到医院住下,因为坐了两趟火车,一下车时头发晕,也想不起早上已经要女孩玖告过医院结账的事了。到了病院才知道所有东西完全还在院里,看护妇一见了男子A就埋怨不已,医生生气样子走来按了按脉搏,又试验了一下温度,猫儿脸样子摇头不已。
“怎么?”
“不行呀,这样子可不行!再坐一趟车这血还得流出,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法子了。”
“我头有点晕。”
“是的,这是一定的,你还不止头晕,心也衰弱得很。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去玩一趟?”
“我实在不是玩!”
医生像是不承认自己说那句抱怨话了,就说:“不必说了,我的先生,来一点药吃吧。”一个人就走到外面药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个小玻璃杯内,再倒了一些好像白兰地酒一类东西,杯中药便发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边吃了。看到把药吃过以后的医生,也用着一个不大体面的医生做事完功的神气,眼睛瞪瞪,对看护做了一个干燥无味的微笑,离了病人,换衣去了。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