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昏时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皆到病院看男子A。正谈到女人蔡被捕的事,几个年青富于同情心的女人皆觉得非常心里难过。到后又说到热天如何可以江边游泳,忽然听到有人到病院门前说淹了一个学生的话,大家皆一惊,站起身了。原来是病院的一个厨子,才从江边得到这消息,就赶回来报告,这时正被一些看护同一些办事人包围到那厨子询问情形。
只听到谁问:“是什么时候?”
“是刚才的事。”
“是什么人?”又有谁这样问。
“是学生!”
“是什么学校的学生?”
“是XX的女学生。”
几个女人正在房中听到这个话,哎呀叫了一声,一窝蜂跑出到院子中来了。
女生玉到那报信人身边去:
“是XX女学生么?”
“是的,有许多人在看,听说抬到学校去了。”
女孩玖赶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声音也打着抖。
“二哥,学校有女同学投了江,真吓人!”
“是女同学么?”
“那人说是的。”
这时五同朱也进来了,就同声说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进房了,说:
“我们转去,看看是谁,就去!”
大家都觉得应当赶到学校去看看,但几个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从江边大路绕向病院来了抬了一个人来了,走到前面一点的就嘶声的说可以救还可以救的乱喊,女孩玖等让到一边,死人就抬进了医院,看护们忙着乱跑乱叫,到后是把人安置到一个空房间里,驻院的辅助医生匆匆忙忙从人丛里拿了一些瓶罐挤进了房,又挤出去找到了一个电炉,第二次奋勇的挤进去。医生且帮助了看护把所有人皆赶出房外,才赶紧脱解了女人所有全身的衣服,做着一切应做的事。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口。女生玉为人强壮好事,就一个人走到人丛里去,乘到另外一个看护拿了东西进房时,就一挤也进到那病房里去了。但不到一会这女人像癫子一样又走出来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X!是密司X!”
“呀,是X吗?”三个女人皆同时如一条弹簧惊起。
“是你们楼上那个X吗?”男子A也大惊了,还以为是另外一个X。
但女生玉却答应:“是的,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说到这里就哭了。
一房中人皆觉得为一个炸雷所打击,大家第二次又喑哑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在男子A的心中,忽然悟到了什么,把手肘一撑,一个搁在床边小茶几上的茶杯跌到地上了。
这时大约学校方面已经得了信,赶来许多人看热闹,一个院子塞满了人,喧嚷不已,且争想要到房中去看看究竟这女人是谁。医生满脑是汗,从窗上伸出一个头来,极力节制到自己的愤怒,说:
“先生们,请你们把闲杂人赶出去,我才好做事!”
于是看热闹的人一哄皆出去了。但是学生还是越来越多,稍过了一会,医生第二次又从窗口伸出头来了,很忧愁的说道:
“先生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还想你同学,能够有希望再来活到这个世界上,同你们一样呼吸吵闹,请你们暂且出去,不然实在不行!”
于是有几个人记起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就大声喊道:“全体出去,全体出去,不出去是龟子!”大约因为谁也不愿意被这一句话侮辱,谁也不能牺牲一顿晚饭,所以像散戏一样全体络绎退出去了。
因为听到院子中转成清静,男子A从床上爬起,披了衣走到院子中观看,才知道医院大门已关,所有看热闹人皆回校吃晚饭去了,就走到那投水人房间窗下去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医生气喘的声音,以及骨节转动的声音。男子A仍然回到了房中,望到四人还在抽咽,皆没有眼泪了。
女生朱坐到一旁望灯,玉同五也望到灯,玖则还在拭泪,大家皆觉得非常凄凉,说不出一句话来。男子A就说:
“不要这样子,玖!有救,医生还在努力,大概稍过一会就会活了。”
女孩玖愀然作苦笑:“二哥,她前天还说帮我打手套!”
女生玉就说:“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原故要这样死去。”
女生五说:“我看到她那性格,就疑心过她。”
女生朱好像独独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因缘,就对到男子A苦脸的笑。
病院外有人拍门,门开了,一些吃饱了晚饭的大学生,听到这件事,兴致很好的随了校中办事人来到医院,又把病房包围了。
到后来就有学生因为想喝一杯茶的原因,到男子A房里来看先生的病,因为见到有许多女子在房中,就借故说了半天的话,四个女人方记起也应当吃饭去了,所以告辞。男子A告她们可以开出很好的饭菜来,本来玉五是无可无不可的人,玖是自家的,朱则同玖仿佛一人,所以饭本可以到医院吃,到后却见到那男学生还没有走去的意思,倒是玖不愿意,所以四个人就走了。
男子A告玖,仍然到朱处去住好一点,这话给那在房痴坐不走的男子,保留在记忆中,第二天就把它在学校里造起一种浅薄谣言来了。
十
在病院中的女生X,经过医生用人工呼吸法救治了许多时候,到八点时人已经醒来,到八点半则已完全清醒了。这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医院派人送她回学校宿舍,当然这事是做不到的事。医生因认为这时候非到医院安静的睡眠一晚,不易恢复心上的疲劳,且认为在这时候接见任何人皆不相宜,就嘱咐门房任何人皆不能见病人。到后就为这女人打了两针,又给了些温牛奶同一粒药片就尽其睡眠了。
那帮同施手术的女看护,到九点时来男子A房中换热水袋。
男子A问她:“人活了么?”
“好了。”看护轻轻的说着,语音很觉沉郁。
“为什么事知道么?”
“为什么事谁知道?一个女人,要这样子任性,总不外恋爱一件事罢了。”
“你看到许多女人是这样自杀么?”
那看护,一面做事一面摇头,到后又似乎以为摇头是错了,就又懒洋洋的说道:“这大约是有先例的事,女子就只会这样做人,虽说平时很聪明,到了这些事当然仍旧是愚蠢了。”
男子A似乎很觉得害羞,为看护的话把男子骄傲打倒,不能再说其他的话了。当这看护带门走出时,就心想:若果你这看护能勇敢的爱,又因我误解了你更勇敢的去自杀,我将毫无留恋的陪到她死去,还是毫不关心的尽其自然?
在睡以前,男子A也曾追究到过这自杀者的心情,以及使她自杀的各样因缘。他在那另外一时节所得的信上,仿佛看到了女人X的悲哀所在,但在平时常常见到这女人,就从没有可以证实那猜想的事情,所以到后还自嘲神经敏感,近于病态,不得不好好睡了。
十一
女生X很早的由一个看护陪到了自己宿舍,把箱子中几封信取出来,擦了自来火,一封一封点燃烧掉了。整理了一下所有东西,把一封退学的信交到门房,又即刻同看护回到医院去了。
十二
在病院的院子里,从学校返身的女子X,遇到了早起的男子A。两眼相对望了一会,女生X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又似乎是等候男子A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游移了小小时间,到后却惨然一笑回到自己所住的病室去了。男子A觉得心中全结了冰,不能再在这院子里发痴,就走到江边,看到有几个学生在堤边一个地方指指点点,看那地方雪地践踏得稀烂,晓得那一定就是昨夜这悲剧发生的地点。
他以为这女人若是恋爱自杀,必定是想到一个极完全的年青男子。他居然就这样起了一种空想:“我是不会有这种女人来爱了!”并且记起了刚才在病院所见到的女生X,一个柔弱得如一朵百合的身体,心中非常悲哀起来。
本篇收入《沈从文甲集》以前未见发表。
第四
前年在北京时,我曾在一个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个哓舌的人。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XX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原是不为虚誉的。吃过了饭,我们坐在东兴楼那北房老炕上,随意喝茶吸烟,又一同欣赏壁上所挂的齐白石山水画,这朋友就谈了许多画家与作品,谈得使在座的人皆不欢而散,因为一切话皆说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来即刻应当回府的我,也不能不为他那俊辩雄谈所影响,脱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来了。
今年八月间在上海,又无意中在一个朋友处遇到这个人,因为是旧识,虽仅仅是那么一面,但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过杭州,看浙江伟人所提倡的国术比赛。我告他说去杭州未尝不可,但我决不花钱看他们比武。他笑了,他说,我们难道当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桥丢三个铜子到圈子里,看一次摔角,还有人搬板凳请坐,我早看够了。我只是邀你去那里谈谈天,我们一面玩一面谈话,我可以说几个很好的故事给你听,你一定能够把这故事写下来,成为一个小说。我想了一会,看到这朋友又诚实又孩气的脸,虽然那时正在为一种债务所逼,非赶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应他了。我们是十一号的八点快车动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内湖的新新旅馆三楼。从上海北站一上车,这朋友就谈话,过松江就说鲈鱼,到长安就说潮,下了车站就又谈各地方关于检查的差别,跳上人力车又说各地方的车子的性质,落了旅馆又说天津南京苏州广州各处旅馆的故事。总而言之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点东西来塞住它的时候,他的话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汤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碍他谈话的方便。我是在许多人事上皆发现过“天才”的,但在谈话上,只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赶中秋节的时候,据说赔了钱的那个博览会快要开幕,从上海方面来的人较多,湖上也忽然显得比七月间活动了。我同那个朋友,就按定了我们在车上时所说定的计划,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时间,就用在湖上公园一带来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们先已经说定了的,到一个好地方,必须留连休息时,就听这朋友说一个故事,我就用铅笔把大体记下,方便在回到上海时删改。在朋友的健谈中我总是飕飕的在我那记事册下画上一些符号,我还常常利用一种小小的停顿,抽出一点时间,来为一个游人的俏脸或知客僧的圆头,作一种很诙谐的速写。存记到在净慈寺的后殿,朋友曾说了一个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烟霞洞旁他说的是两个轿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后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这朋友皆说了一个好故事,所以本来应当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承认且留到西湖度过一个中秋的提议了。
朋友是一个哓舌的好人,可是这哓舌的方向和嗜好,却在三天内为我看明白了。以一个那样年青那样体面的人物,谈了三天话,尚不说到男女恋爱的故事,这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见面说过三句话,就会把话的方向引到男女关系上面来;还有些人除了说恋爱就没有话可说。我这个朋友,那么适宜于与女人纠缠的性格,倒像本身是有一种隐疾,灵魂也同时有一种隐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兴味了。因为我觉得有一点不平,有一点“岂有此理”的疑问,所以有一天,我们到玉泉看鱼时,坐到那大水池边,掷大饼给鱼吃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从不听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嘴边逗留。朋友就笑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不说话。
到后他说:“你看这鱼!”
我以为他在作一种遁词了,就道:“我不是问鱼,是问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像这里的鱼,一尾一尾排列这水池里,作各样颜色,在各种颜色中若我们喜欢那一种,掷一点面饼,就过来了。有面饼,又当鱼是需要面饼的时候,我们只嫌鱼太多,不容易选择,难道会有失败的事么?”
“鱼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么两样?我倒欢喜听听你这个大作家的妙论!若一定要我说出它的不同处,我只好说女人比鱼还容易捉到手,养鱼要许多的活水,对付一个女人,却并不需要许多爱情。”
“这个话或者是对,我就无条件承认了吧。只请你把故事说下去,且告给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么样;我要听的是‘实在的现状’而不是那‘抽象的批评’。我实在愿意尊敬你是一个对女人的英雄,因为你并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这样会说,我当然要告给你一点。”
“莫说一点,说全部。”
“可是你错了,全部是有时间限制我们的,你瞧,这时已经四点半了,我这对于女人的故事说五天也不会说完!”
“那你就说一个最动人的关系,我来记录。”
“你得相信我这故事的真实。”
“我完全相信。”
我开始把那一本记事册搁在阑干上,静候我这漂亮朋友的开口。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玉泉鱼池旁所说的,因为到后把故事编号,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话不是一个人口语所常用的话,那只是我的记录的失败;有些话稍稍粗野了一点,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点原形。这故事我应当担负那不良的批评,而让好的奖誉归给那个一切体面的朋友。
他说——
我不欢喜谈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个最好的猎户,决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说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个好厨子只会炒菜。一个象棋圣手或者是一个哑叭。这是什么原故?他们都不需说话。我懂女人,何必要拿这个话各处去说?即或是我的特长,是天赋,是可骄傲的技能,我也只能运用这技能,取到我分内应当得到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同谁提起,也从无兴味说到这些事情。
我若果把这个说及与人有一点益处,也不会吝惜不说。一个厨子是可以告人怎么样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这话比炒菜复杂得多,所以说也无大效果。
不是说瞎话,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凭了这天赋到任何地方总不至于吃女子的亏的。并且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生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还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你瞧,近来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笔在白纸上写字做故事的文豪,谁一个提到女人,忘记了凭空加上一些诬蔑的言语?所有的诗人,在他的作品的意识上,谁一个把女人当人?我们看到他们那种对女人的赞美,那谬误的虚谀,同时也自然就看到他们的失恋忧愁或自杀了。他们把女人当神,凡是一切神所没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给,凡是神生气的事皆不许女人生气,正因在某一层阶级中有这一类男子,或做诗或不做诗,所以女子也完全变成可怕的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