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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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个母亲(2)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并且又谈到信。孩子的父亲问信说些什么话,母亲才记起这信为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妈子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毫不对这信纸的摺绉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像这样子的一件事,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这情形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没有像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像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

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爱,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性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一面看书,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为这外孙光荣未来作估计的外祖母,就低低的叹了气。

她从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许多仿佛为自己而说的话。

这是罪孽么?隐瞒下去,一直到死。正因为孩子,许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圆。正因为孩子,家庭才完全无缺。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类整个生命秘密的深伏,爱情所透过的应比日光还深。……想着,还是叹气。

她觉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叹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样成分。

到晚上,从信托公司回到家来的孩子父亲,特为母亲买了十个泥佛,作一包,拿回来时没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亲猜。

她猜了十样物件,完全不对。

到后内容发现了,比外祖母给孩子的还精巧玲珑。

她吃惊的望着孩子的父亲。

这父亲,真像是为孩子的原故把这东西买来给母亲,以为得到这泥佛的她当无量欢喜了。

他说:

“我看你像孩子,我就买这个来给你玩。”

作母亲的笑。他又说:

“这是纪念这母亲对于孩子的周年。”

她脸上忽失了色。他还不觉到,又说:

“这是纪念我们的爱情。”

她稍过了一阵伏到床上睡了。

时间还早,他怕是因为孩子苦了她,不让她这时就睡,邀她去公园玩,不带孩子,说是有话同她要说。她想了一会,摇头,说懒。

她不去,叹叹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为什么事?”

“我不为什么。”

“我们去玩玩,会好。”

“我不去。”

“我有话要到那里说。”

“当真么?”

“我并不说过谎。”

她凝眸望到这可怜的父亲,望了一会,眼睛有了潮湿,赶忙藉故走到后面房间去看孩子。

他们不久就到了公园。

“夜里的公园,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们好像已不合式了。”

他这样当笑话说着,挽了默默无言的她从一条夹竹桃编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边。树下的人影重叠,似乎正在那里享受这美景良宵。池旁四围也有不少的人,各人像都在咬耳朵说着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话。间或一尾塘鱼泼剌在水面一响,大家又才把精神分移到水面来。

“这里仍然无聊,走别处去。”

女人不置可否的又随了他走上一个人造的假山。到了山上看满园的灯,在树梢,本来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处望,她也各处望,心却不在灯。

“素,你为甚不愉快?”

“……”她摇头。

“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

“白天我看你极高兴,到晚上为什么就这样子?”

“……”仍然是摇头。

她没有想到这时的难受。她简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虽然看得出她不畅快,可不知道这理由。这好丈夫决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骚扰。

他想变更一个方法,提出他们共同所有的孩子来讨论,谁知只说出孩子两字,她仿佛触了电,一直冲下假山去了。

到山脚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拦住了她。他的态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语同态度一样。他说:

“为什么?什么事把我们生活扰乱到这样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听别人说到么?我欺骗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办?”

“要你么?”她想着,把话凝住。她故意作笑样子。

他迫她说明白。他说无论什么都行,只要说明白。

她还是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若是他能离开她,或者让她独自回家,不要用温柔来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这话听来自然免不了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就照她办,要她回去,答应他一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们走出公园,他预备送她到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够原谅我。”

说是原谅,那也只不过是无办法那么情形,迨到他目送着任性的她走去,他感觉到一种凄凉,叫街车到XX电影场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得时间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叫肆无忌惮的流泪。直到小孩子在后房也哭了,她才去看视小孩。

她笑,叹气,流泪,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怀了一夜不安宁的心的父亲,七点钟即回到家来,孩子正在母亲怀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也笑了。

B

十八年以前,这母亲还只有八岁。在生长的X县,过得是平常中户人家儿女的生活。家中有一对爸妈,一个外祖母,一个未出嫁的姑母,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女佣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炉边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后院雪地去印罗汉。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将绳子穿过,提起当锣。或者在灶肚热灰中烧红薯,烧板栗。在这些日子中正事是纺纱,把成条棉花纺细纱,一切学到大人作。春天来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娱乐,消磨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过去。一些不变的她已经是八岁了。八岁大的她,那时家中取名叫作大妹,因为在孩子中年纪顶大。这大妹那时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过年,端午节,吃新,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腊八佛生日。各样佳节循序而来,每遇到这种日子家中就有各样好东西吃,孩子们,年纪就再长,对于这些事看来是顶容易记到也当然了。

她孩子时代过得并不很坏。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无雨,田禾成草。照中国内地半开化民族习惯,落雨的权柄操在天上与河中:天上玉皇可以随意颁雨,河中龙王也能兴云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聪明人想得出这样好计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这方法又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头,坛外摆斋素筵席七天,给众首事僧道吃,贴黄榜,升旗,燃天腊,施食,以至于在行香时各家把所有宝物用托盘托出,满城走,像开展览会,(行香中少不了观音一座)据说因此一来本地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办法可就简便洒脱多了,这个只要十个本地顽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张凳,一付破烂锣鼓就行。他们把狗用草绳绑到椅上,把狗头上戴一杨柳圈,两三人抬起这体面的首领满街走,后面跟随了喧阗的锣鼓,孩子们全是赤膊,到各家门前讨雨,每家都把满瓢满桶的水往这一群孩子同高据首席的公狗浇去,另一意义则似乎天上玉皇见了这情形,以为地下有革命行为,想推翻玉皇,有大阴谋在,所以就动怒落雨。

至于使龙王落雨呢?办法不同了。这仍然是孩子们的事,因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头吃斋赚钱三件事,孩子们用草扎龙,或者五节,或者三节七节,大小看能力所在。把草龙扎成,仍然是用锣鼓为宣传,先到河中请水,请了水,就到各家去讨雨。一面因为天热,这些平时成天以跑到河中为消遣的顽童,对于水的淋头淋身,也具有一种比打醮首事人还诚心的需求,所以各个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们有时还把龙舞到郊外四乡去,因为乡下人礼节除了款待他们的清水外还预备得有点心吃,所以草龙下乡成为一种必需的事。

六月无雨,五月已打过了清醮,檀香降香据说用了不少,当地还是每天赤日当空,毫无雨意。打过醮,当磕头的磕头,当吃斋的吃斋,还有那当赚钱的也并不放过好机会赚了一些钱,到后来尚不落雨,当地官绅学各界便毫无办法了。孩子们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责任已尽,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就出现了不少草龙。在白日汤汤的大街小弄上,各处皆不缺少热闹欢喜的声音。孩子们勇敢不凡,各具赴汤蹈火的气概成天在街上来去。

街上各处全湿了。洒过水后的街,为天空太阳所晒,石板上发烟,行路人皆俨然有行雨初过的感觉。

属于南门城沿一街的草龙一条,各处走,到后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里停住了,孩子们同声嘶嚷,请赏雨。皮面为水所湿的鼓作声蓬蓬,孩子们无水不能出门。

孩子们全出来看。

“龙来了,要水。”

大妹同一个幼弟就重复跑进屋。

“龙来了,要水!”

“水来了!”

果然来了,女佣人提了水桶从厨房走来,大妹拿葫芦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龙身浇去。

“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们转,我浇一天。”

“要大雨,龙口干,这样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气,喊张嫂,拿大瓢出来。张嫂用大瓢浇,小妹还是用小瓢。

浇了一桶不够,还要第二桶。

到后又是第三桶。

到后舞龙头的人,看出用小瓢浇水的是上月装观音的人了,这发现,使他惊讶。

“这是观音,这是观音,你们看!”

大家都认出大妹是观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们,撒起赖来,非观音再浇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烟管的是大妹父亲,先是不做声,看,这时他见到这些孩子们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边来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倾到作龙头的那孩子头上去。

在本地方,称人为美人,不说像仙人,是只说够得装观音菩萨的。

大妹的确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装过观音一次。

生长得标致苗条,是有理由给本地方老太太们以“太好看了只怕短寿”那样批评的方便的。但不消说凡是老太太们说的话都是罔诞①的话,见到了大妹,是无一个老太太不想把她娶过家来作媳妇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观音定作未婚妻为乐事的,所以在家娇养一点的孩子,遇到家中问他是不是愿意要观音做妻时,纵红脸走去,不愿答应,但心中已十分满意了。

过了十年,这观音便作成了一个老太太的媳妇,一个青年汉子的妻了,结婚情形一如本地风俗,杀猪挂红,摆席请客,两个吹唢呐的人穿破烂红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鸡毛的执事帽,坐到门外,睁着仿佛发了瘾的眼睛,在每一个客人进门时节都鼓胀了腮帮,吹他那一套庆升平欢迎调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当年舞草龙头那孩子,如今正赶中学毕业,把太太娶来,凑成双喜,结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样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满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将近一千块钱,得了一堂屋红绸纸喜幛喜对,来的客人不曾吃酒,无事作,就把赏鉴这礼物当消遣。

十年来国家换了无数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响到了闹房比先前更坏的样子了,虽仿佛男女皆为新时代人物,当晚上,丈夫当年的同志,想起了往年的事,还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龙的头尽新娘子泼茶到头上不可。这高雅的游戏还得了少数上了年纪而有童心平时以礼教自持的人的赞助。一切作过,客人应当感到无聊了,这观音才能同龙头对面坐下。观音坐在床边,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颜色是朱红,在新人背后是叠到六层红绿颜色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为在数年前定下婚以后常常见到的原故,他在联合中学念书,而她也在坤范女中上课。但她有一种拘束,她明白这不是一个平常日子。

他问她:

“倦了没有。”

她不做声。

“你今天真像观音。”

她不做声,笑。

“累死我了,一些讨厌东西。”

她又笑了。

“笑什么?”

她低低的说:

“我笑你作龙头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头上打发出门的事。”

“是正因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时你是一个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观音。”

她不作声,他又说:

“观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只怕因为成天在你面前,就是活观音也有使你厌烦的一天的。”

“蜡烛还燃,我可以赌咒。”

“可是今天还不是赌咒的日子,不许说这样话。”

“今夜只许说你真好看,我知道。”

“说谎话骗自己,同说谎话骗人是很少分别的。”

“我是在骗我自己么?我不承认!”

“凡是这时否认的另一时都会自然承认。”

他不说话了,心里有点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过一会,她自言自语说。

“一桶水还不够,一瓢水就痴了,还要赌咒!”

“我真不是了解女人的人。”

“不了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这就轮到他笑了。

这丈夫,当真不缺少了解女人的天才,而在过后生活中不失其为好丈夫的。

新妇的美丽成为本地人批评女人谈话的标准。

能够在丈夫跟前做一个好妻的人,照例算不得一个家中好媳妇,所以他们结婚一年,丈夫在XX升了一个会计学校,这观音也随了丈夫在XX住下与家中分开了。两方面家中都可以每年供给一点钱,所以他们到XX后日子过得并不很窘。

因为没有小孩子累赘,她到XX也进了一个女子中学读书,白天上学,晚上仍然回家来住在一处。可是到丈夫从会计学校毕业以后,不知何故她还只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丈夫旋即被那亲戚介绍到信托公司作职员,她率性就不再读书了。

生活的转向,是为了丈夫的事业。丈夫一有了事业,她一出了学校,便常常同到一些同事的太太们过从,照例这些太太们是除了养孩子管家以外,每天都得邀同伴四位打一点麻雀牌,她因此到了XX数年以后,性情变成与一般太太们一样,把出嫁时聪敏女儿心情完全消失,成为过着平常日子也似乎非常幸福的妇人来。

丈夫虽有时也察觉到像结婚一年中妻的可爱处已无从找寻,但这是谁过失?而且他,这在事业中只知道安定为人生幸福,每到月底便往公司会计股签名拿薪水回家的好丈夫,所需要的也就正是一个目下情形的主妇。她是正如应他的需要,把自己成为那样各处全不难发现的妇人型的妇人了。

本来是清瘦的她到后是稍稍显得肥胖了。

在平稳生活中过着日子的他们,所有可以间或稍稍扰乱到心上的只是缺少一个小孩。在XX的几年中大事可以记下的是她的父亲死了,妹出嫁了,使她有一种机会想起在远处生活的母亲因而流泪。不过纵有流泪的事在生活中搅扰,她没有方法可以使丈夫在某一时节不带笑的说“你真胖了”的。

某一年,家中还只是两个人。时间是冬天,XX落雪,雪特别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门都得用皮领大衣蒙了颈上车,她在这样日子中只成天在家中炉子边烤火,因为天气太冷,出门打牌也不常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