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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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母亲(3)

在这样大冷天气的一个星期日,丈夫不办公,也不出门,两人围炉谈了一些小绅士所知道的范围以内的闲话。然他想要邀她到一个城南的XX公园去玩,她也正有这样意思,就穿了她缝就不久的新狐外套,两人坐车到XX公园去。

这次出门带了一个意外的欢喜回家,在园中看梅,他们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在当这夫妇结婚那一年吃过喜酒,把时间再回溯上去,又是某一年热天扎草龙求雨时舞过龙尾的。他们是老朋友。没有遇到他以前,这夫妇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去了,他却也没有听人说到这夫妇是在XX。他才来XX不久,还没有从别处打听到他们的住在此处的消息,无意中,在公园却碰头了。

当时这夫妇是不认识到他了的。他倒容易认得到这夫妇。因为他听到他们说话,看到他们的脸貌,还有一些痕迹可以找出这过去两人的轮廓,他冒失的打了招呼。

大海中的叶子,因为风也有飘在一处的时候。他们是同叶子一样晤了面聚在一起的。

当天这夫妇就把这客人款待到家中。客人原来是从哈尔滨一个机关派来往XX,作为办事处代表的。各人道及一切,各人才知道过去近十年来的事情。在客人眼光中,主人夫妇,已仿佛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夫妇了,然而对于她,客人当然是另外就感到一种亲昵又另外感到一种惆怅的,因为客人还是独身,在这一个家庭中当然有一点反省的惆怅,这惆怅又似乎只是主人所给,而从主妇方面作客,可以取回。

在客人面前,这作主人的处处显示好丈夫的风度,客人为此总有点不安。他虽然是同他们吃饭谈天,他想到一些事都据说是聪明人不应想的事。他依稀觉到这女人已没有保留在他印象中的完全,对于美人迟暮自不免兴一种感伤,但他若想想他自己,也到了一礼拜不修脸就不成样子的人,他就觉得未来生活渺茫,把自己安顿到一极可笑的故事的拟想上为必要了。

那好丈夫在晚上把客人陪送到客人自己的住处回来后,还是同她谈客人小时的故事,因为这故事,半是丈夫自己的,一半是她高兴议论到的,所以她没有把他的兴味减少,还帮助了他一些记忆。

谈到草龙的故事,丈夫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他赌了咒,说不把你讨到家中不是人。我同他在路上还有这个话谈到,他笑。他当真没有结婚,但当然不是为你。”

这话是附到为她浇水以后草龙出门时说的。在丈夫的感觉上,世界上完全是好人,朋友则是好人中的好人,说到这话,不过是间接证明这好朋友的可爱罢了。一个不懂爱情的人虽结婚多年,对于恋爱的知识,是正如药剂师在药瓶间知识一样,知道药可以使人生死却并不很分明医理知道某病人所需药的分量的。

她呢,她听到丈夫的话也只有笑。使未来的生活陡临断崖,动心怵目,她不能负多少责任。一个女子是在给与,她是在尽了丈夫所给她爱情的力保护到自己,到后也给了她所能给的把丈夫这朋友了。

“他不应当说这种话。”在过后,她虽没有这样把自己所作的事卸到丈夫今天所说的话上心思,但若他不曾说过前面那故事,她为保护自己,会比她所能做过的还见坚固。客人到后来其所以与她作了些任性的事,直到留下这污点的还是一个小小生命,仍然不是她一人的罪过!

好丈夫不在身边,家中只有客人同主妇的她,这是每天的事。

时间是春天。

春天的下午。在客厅中可以望到院中的丁香。还可以望到新绿的草木,也嗅得到土的芬芳气息。

似乎因为客人的原故她比起往日来年青了许多,这青春的复回,是客人同丈夫皆已于无意中发现,而自己则能在一些琐碎事情上感到趣味也可以作这证明的。

客人每天来谈话,在家中等候那好丈夫从公司回来,一同在家中吃饭,或者一同到公园去消磨美丽动人的黄昏。

在女人心中客人所占的位置,从客人方面已觉得与“客”稍稍两样了。

但客人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缺作人的理智,热情的控制,有时说来真还可以使人佩服。像客人性格那样的男子,却并不是世俗所谓走冒险路径的男子。如果不是这好丈夫,他是不至于忽然失去这力量,可以在生活上始终保持一种可尊敬的谨纯印象给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就是任何时候,这好丈夫,也就从不至于对这朋友人格有所疑惑,他没有想到这个朋友是做得出惊人事业的朋友,他见到朋友的拘谨,有时觉得很可怜,还劝过她应当在一种亲洽中把这朋友的拘谨除去才是。他这样说时不消说是见到她的窘态,还以为因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女人的了解,很可惜。他料想不到是他们同时把他没有提及的也做到了。

因为单是两人谈话也成为每日的事,所以所有可以谈到的话在他们之间是无有不谈了。他们谈到生活,谈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他们谈到生活的意识,与社会意识,以及个人对生活的态度。他们把旁人的生活引为谈话的主题。他们有时又谈到婚姻在每一个人身上所有不同的意义。两人正因为似乎得到丈夫的信任,所以本来应稍存节制的地方也没做,到某一时候,两人才吃惊似的互相各自检察自己,所发现的却是单为了这苦痛的担负,各人皆没有否认这恋爱的勇气,终于不能自拔一同下沉到一个深渊中去了。

直到经过这孩气的行为顶点以后,两人再互相各自检察自己,又才觉得他们都破坏了一些不可补救的东西,在生活上生出了一个见不到的罅隙了,他们就带着悔恨,仍然更放肆的过了一个春天。

作女人的负荷照例是较男子为多,她在未得到以前就知所得的不是谅解,不是热情,将只是一些空虚。没有证实这空虚时,她曾用了各样的力救拔自己与罪恶分手,保全自己的灵魂。她这样作过,她其所以终于失败,还是她那丈夫。天下事再没有一个丈夫比缺少嫉妒为害事了,他的大量只是推她与自己远开,与另一人接近。她当时只要丈夫能稍稍节制到自己,她就不至于同那朋友在这火边戏弄为火灼伤的情形中了。

当她把关于本身近月来所得到的影响告给那入幕之宾时,那人像是第一次才想到好丈夫;为好丈夫着想,他心中燃烧着惭愧。他没有话说,但慌张的地方终不能勉强掩饰。

她看到这情形稍稍生了一点气。

“做男子的人,有用处只是在第一次要女人顺从他作那呆事,到以后,就本来是十分聪明的情人,也变成庸俗自私的汉子了。”假如她这样子说。

“你骂得对,我是无用处的。”他就将这样答应她。

“以我想呢,你如有胆量就把我带走。”她这样想到,可不说。

“我未尝不可以同你走去,但那好丈夫并不与你有理由分手,而且我敢说,你爱我只是一种游戏,不过一时兴趣,至于他,那是你们互相爱恋的人,他是使你在世界上知道幸福的丈夫。”这男子,他也这样想过的,他想的实在不错,他的思想虽有一时近于糊涂,如今可正确了。

全因为是人太聪明了,至少是到这个时候人忽然见出聪明的必需了,为了另一生命的存在,他们都在所经过的春天认了过失;他们都追悔,都全无主张,呼吸也非常窘迫那样沉默不语。

到后她就冷笑,他望到她笑却不问她。

他猜得出这冷笑意义。他感到破灭的悲哀,好像看得出起先是两人同时下沉,如今却两人皆停在悬空,相距渐远,再迟就会不见了。他估计了一会,截然的向她说道:

“原谅我,这是我的过失。我缺少顽固,所以不能同你作那永远一处的打算。我这时觉悟了。你为我为他都好好保重。我要走了,于我们大家的利益着想,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是完全办法。”

她思索这完全的意义。她没有说过一句把他留到下午的话。她用很凝静的眼光,望到这个人的瘦脸,到后,返身把头伏到沙发靠背上去了。

他以为她是在流泪,重复用那已成习惯的爱抚去安慰她,没有话说,用手摩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仍然凝静望他。

“我的主张是你痛心的原由么?”男子说后自己也沉入了悲伤状态中。

女人说:“没有这种事。”她又在心上说,“你们男子,一个男子都不缺少这种机智。”但她没有把这个近于讽刺的话说出,她走到窗边去看花,就说:“谢了。一定的,结子缀在枝子是将来的事,是眼前的事。”说了,很凄凉的叹着气。

那男子,仿佛想在这一句怨诽言语上加以自饰,他说:“全是风。”

女人不应,也听到了。她只对于这话照样了一遍:

“全是风。”

两人于是哑静了许久。仿佛同在思索那另一时节的“风”。仿佛都明白风也成为过去了。

男子想走,不行,他知道自己如是走出,剩下的她必将用流泪的眼迎接信托公司回家的好丈夫,他们的事必定反而复杂棘手。他就坐在那大椅上等候好丈夫回家,他一面思维,如何可以把两人间的间阻除去。但他不久仍然走了。

……

他离开XX了。她能了解他。还出于他意料以外的是她竟在好丈夫面前如何把他行为近于露骨处加以遮掩,而她在丈夫面前,又从不流过眼泪一次,她明白忏悔完全是一种仍免不了孩气的行为,为了求一些爱她的人安宁,她尽她所能作伪的力把惭愧隐藏心的一角,才是不贞的妻对于好丈夫所应做的事。

过一阵她告了好丈夫一个喜信,他陪她到一个医生处去检验,因这喜信得到医生的证实,丈夫的行为处处更使她看来可怜。

这未来的父亲对这未来的母亲说的话,商量到的事,以及在小孩子身上的作的空洞的计划,都使她只能用极难为情的苦笑作一陪衬。在痴呆与容忍两事上作一观察,这两个人皆在一种极伟大的生活中过了一些日子。

这孩子,赋了一个特殊名义活到世界上了。

她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父亲,做她所应当做的,慢慢的把那过去的事情忘去,纵有时想起那人时也不至于十分难堪了。

稳定的事业,实惠的妻,玉雪的儿子,使这父亲感觉到生存的幸福。凭这理由他就发起了胖。

C

母亲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便把做母亲的职务折磨到自己,虽丈夫事业情形可以雇一奶妈,但她另有意义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妈手中。

她从孩子还在腹中与那客人分手以后,便无那人的消息。那人似乎为了一种男子们所能做到的忏悔过着此后的日子,所以她,最合理的应取的手段,也就是把这男子忘掉一种事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