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那集会里应当有她主演的一个戏剧。时间将届时,各处找寻这个人,皆不能见到。有人疑心她或在海边出了事,海边却毫无征兆可得。于是有人又以可笑的测度,说她或者走了,离开这里了,因此赴她独自占据的小帐幕中去寻觅,一点简单行李虽依然在帐幕里,却有个小小字条贴在撑柱上,只说:“我不高兴再到这里,我走了,大家还是快乐的打发这个假期吧。”大家方明白这人当真走了。
也像一颗流星,流星虽然长逝了,在人人心中,却留下一个光辉夺目的记号。那件事在那个消夏会中成为一群人谈论的中心,但无一个人明白这标致出众的女人,为什么忽然独自走去。
日头出自东方,她便向东方注意,坐了法国邮船向中国东部海岸走去。她想找寻使她生活放光同时他本身也放光的一种东西。她到了属于北国的东方另一海滨。
那里有各地方来的各样人,有久住南洋带了椰子气味的美国水兵,有身著宽博衣裳的三岛倭人,有流离异国的北俄,有庞然大腹由国内各处跑来的商人政客,有……她并不需要明白这些。她住到一个滨海著名旅馆中后,每日皆默默的躺到海滩白沙大伞下眺望着大海太空的明蓝。她正在用北海风光,洗去留在心上的南海厌人印象。她在休息,她在等待。
有时赁了一匹白马,到山上各处跑去,或过无人海浴处,沿了潮汐退尽的沙滩上跑去。有时又一人独自坐在一只小艇内,慢慢的摇着小桨,把船划到离岸远到三里五里的海中,尽那只小艇在一汪盐水中漂流荡漾。
陌生地方陌生的人群,却并不使她感到孤寂。在清静无扰孤独生活中,她有了一个同伴,就是她自己的心。
当她躺在沙上时,她对于自然与对于本性,皆似乎多认识了一些。她看一切,听一切,分析一切,皆似乎比先前明澈一些。
尤其使她愉快的,便是到了这地方来,若干游客中,似乎并无一个人明白她是谁,虽仿佛有若干双陌生的眼睛,每日皆可在沙滩中无意相碰,她且料想到,这些眼睛或者还常常在很远处与隐避处注视到她,但却并无什么麻烦。一个女子即或如何厌烦男子,在意识中,也仍然常常有把这种由于自己美丽使男子现出种种蠢像的印象,作为一种秘密悦乐的时节。我们固然不能欢喜一个嗜酒的人,但一个文学者笔下的酒徒,却并不使我们看来皱眉。这世界上,也正有这若干种为美所倾倒的人类可怜悯的姿态,玩味起来令人微笑!
划船是她所擅长的运动,青岛的海面早晚尤宜于轻舟浮泛。有一天她独自又驾了那白色小艇,打着两桨,沿海向东驶去。
东方为日头所出的地方,也应当有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等待在那边。可是所等待的是什么?
在东方除了两个远在十哩以外金字塔形的岛屿以外,就只一片为日光镀上银色的大海。这大海上午是银色,下午则成为蓝色,放出蓝宝石的光辉。一片空阔的海,使人幻想无边的海。
东边一点,还有两个海湾,也有沙滩,可以作海水浴,游人却异常稀少。
她把船慢慢的划去,想到了第三个海湾时为止。她欢喜从船上看海边景物。她欢喜如此寂寞地玩着,就因她早为热闹弄疲倦了。
当船摇到离开浴场约两哩左右,将近第三海湾,接近名为太平角的山岨时,海上云物奇幻无方,为了看云,忘了其他事情。
盛夏的东海,海上有两种稀奇的境界,一是自海面升起的阵云,白雾似的成团成饼从海上涌起,包裹了大山与一切建筑;一是空中的云彩,五色相煊,尤以早晨的粉红细云与黄昏前绿色片云为美丽。至于中午则白云嵌镶于明蓝天空,特多变化,无可仿佛,又另外有一番惊人好处。
她看得是白云。
到后夏季的骤雨到了,挟以雷声电闪,向海面逼来,海面因之咆哮起来,各处是白色波帽,一切皆如正为一只人目难于瞧见的巨手所翻腾,所搅动。她匆忙中把船向近岸处尽力划去。她向一个临海岩壁下划去。她以为在那方面当容易寻觅一个安全地方。
那一带岩石的海岸,却正连续着有屋大的波浪,向岩石撞去,成为白沫。船若傍近,即不能不与一切同归于尽。
船离岩壁尚远,就倾覆了,她被波浪卷入水中后,便奋力泅着。
头上是骤雨与吓人的雷声,身边是黑色愤怒的海,她心想:“这不是一个坏经验!”她毫不畏怯,以为自己的能力足支持下去,不会有什么不幸。她仍然快乐的向前泅去。
她忽然记起岩壁下海面的情形,若有船只,尚可停泊,若属空手,恐怕无上岸处,故重复向海中泅去,再看看方向,观察从某一方泅去,可以省事一些,方便一些。
她发现了她应当向东泅去,则可在第二海湾背风的一面上岸。
她大约还应泅半哩左右。她估计她自己能力到岸有剩余,故她毫不忙乱。
但到后离岸只有二百米左右时,她的气力已不济事了,身体为大浪所摇撼,她感觉疲倦,以为不能拢岸,行将沉入海底了。
她被波浪推动着。
她把方向弄迷了,本应当再向东泅去,忽又转向南边一点泅去。再向南泅去,她便将为浪带走,摔碎到岩石上。
当她在海面挣扎中,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攫住头发,带她向海岸边泅去时,她知道她已得了救助,她手脚仍然能够拍水分水,口中却喑哑无言,到岸时便昏迷了。那人把她抱上了岸,尽她俯伏着倒出了些咸水,后来便让她卧下,蹲在她身边抚摩着手心。
她慢慢的清楚了。张开两只眼睛,便看到一个黑脸长身青年俯伏在她身边。她记起了前一时在水中种种情形,便向那身边陌生男子孱弱的笑着,作的是感谢的微笑。她明白这就是救她出险的男子,她想起来一下,男子却把手摇着,制止了她。男子也微笑着,也感谢似的微笑着,因为他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她闭上眼睛时,就看到一颗流星,两颗流星。这是流星还是一个男孩子纯洁清明的眼睛呢?
她迷糊着。
重新把眼睛睁开时,那陌生青年男子因避嫌已站远了一些了。她伸出手去招呼他。且让他握着那只无力的手。于是两人皆微笑着。一句“感谢”的话语融解成为这种微笑,两人皆觉得感谢。
年青人似乎还刚满二十岁,健全宽阔的胸脯,发育完美的四肢,尖尖的脸,长长的眉毛,悬胆垂直的鼻头,带着羞怯似的美丽嘴唇,无一不见得青春的力与美丽。
行雨早过了,她望着那男子身后天空,正挂着一条长虹。女人说:
“先生,这一切真美丽!”
那男子笑了,也点头说:
“是的,太美丽了。”
“谢谢您,没有您来带我一手,我这时一定沉到这美丽海底,再不能看到这种好景致了。为什么我在海中你会见到?”
“我也划了一只船来的,我看看云彩,知道快要落雨了,故把船泊近岸边去。但我见到你的白船,我从草帽上知道您是个小姐,我想告你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呼喊您。到后雨来了,我眼看着你把船尽力向岸边划来,大声告你不能向那边岩壁下划去,你却不能听到。我见你把船向岩边靠拢,知道小船非翻不可,果然一会儿就翻了,我方从那边跳下来找你。”
“你冒了险作这件事,是不是?”
男子笑着,承认了自己的行为。
“你因为看清楚我是个女人,故那么勇敢从悬岩上跃下把我救起,是不是?”
那男子羞怯似的摇着头,表示承认也同时表示否认。
“现在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告我些你自己的事情吧,我希望多知道些,譬如说,你住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学校念书?这家有些什么人,家中人谁对你最好,谁最有趣?你欢喜读的书是那几本?”
“我姓梅,……”
“得了,好朋友是用不着明白这些的。这对我们友谊毫无用处。你且告我,你能够在这一汪咸水里尽你那手足之力,泅得多远?”
“我就从不疲倦过。”
“你欢喜划船吗?”
“我有时也讨厌这些船。”
“你常常是那么一个人把船划到海中玩着吗?”
“我只是一个人。”
“我到过南方。你见不见到过南方的大棕榈树同凤尾草?”
“我在黑龙江黑壤中长大的。”
“那么你到过北京城了。”
“我在北京城受的中学教育。”
“你不讨厌北京吗?”
“我欢喜北京。”
“我也欢喜北京。”
“北京很好。”
“但我看得出你同别的人欢喜北京不同。别人以为北京一切是旧的,一切皆可爱。你必定以为北京罩在头上那块天,踏在脚下那片地,四面八方卷起黄尘的那阵风,一些无边无际那种雪,莫不带点儿野气。你是个有野性的人,故欢喜它,是不是?”
这精巧的阿谀使年青男子十分愉快。他说:
“是的,我当真那么欢喜北京,我欢喜那种明朗粗豪风光。”
女子注意到面前男子的眉目口鼻,心中想说:“这是个小雏儿,不济事,一点点温柔就会把这男子灵魂高举起来!你并不欢喜粗野,对于你最合适的,恐怕还是柔情!”
但这小雏儿虽天真却不俗气。她不讨厌他。她向他说:
“你傍我这边坐下来,我们再来谈谈一点别的问题,会不会妨碍你?你怕我吗?”
青年人无话可说,只好微带腼腆站近了一点,又把手遮着额部,眺望海中远处,吃惊似的喊着:
“我们的船并不在海中,一定还在岩壁附近。”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接近沙滩,为一个小阜上,却被树林隔着了视线,左边既不能见着岩壁,右边也看不到沙滩,只是前面一片海在脚下展开。年青男子走过左边去,不见什么,又走过右边去,女人那只白色小艇正斜斜的翻卧在沙滩上,赶忙跑回来告给女人。
女的口上说:“船坏了并不碍事。”心中却想着:“应当有比这小船儿更坚固结实的‘小船’,容载这个心,向宽泛无边的人海中摇去!”她看看面前,却正泊着一只理想的小船。强健的胳膊,强健的灵魂,一切皆还不曾为人事所脏污。如若有所得的微笑着,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他们的未来一切。
她觉得自己是美丽的,且明白在面前一个人眼光中,她几乎是太美丽了。她明白他曾又怯又贪注意过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她有些羞恧,但她却不怕他也不厌烦他。
他毫无可疑,只是一个大学一年生,一切兴味同观念,就是对女人的一分知识,也不会离开那一年级生的限制。他读书并不多,对于人生的认识有限,他慢慢的在学习都市中人的生活,他也会成为庸碌而无个性的城市中人。她初初看他,好像全不俗气,多谈了几句话,就明白凡是高级中学所输入于学生的那分坏处,这个人也完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分。但不知怎么样的稀奇的原因,这带着乡下人气分的男子,单是那点野处单纯处,使她总觉得比绅士有意思些。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初生小犊似的,天下事什么都不怕的勇气,仿佛虽不使他聪明,却将令他伟大。真是的,这孩子可以伟大起来!
她问他:
“你每天洗海水浴吗?”
他点着头,故她又问:
“你到什么时候方离开这海滨?”
“我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应当知道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难道不想么?”
“我想也没有用处。”
“你这是小孩子说法,还是老头子说法?小孩子,相信爸爸,因为家中人管束着他,可以那么说。老头子相信上帝,因为一切事皆以为上帝早有安排,故常常也不去过分折磨自己情感。你……”
女的说到这里时,她眼看着身边那一个有一分害羞的神气,她就不再说下去了。她估计得出他不是个“老头子”。她笑了。
那男子为了有人提说到小孩与老人,意思正像请他自行挑选,他便不得不说出下面的话语。
“我跟了我爸爸来的。我爸爸在XX部里作参事,有人请我们上崂山去,我在山上住了两天厌倦了,独自跑回来了,爸爸还在山上做诗!”
“你爸爸会做诗吗?”
“他是诗人,他同梁任公夏XX曾……”
“啊,你是XX先生的少爷吗?”
“你认识我爸爸吗?”
“在XX讲演时我见过一次,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
“你愿不愿意告给我……”
女的想起了自己来此本不愿意另外还有人知道她的打算了,她实极不愿意人家知道她是XX总长的小姐,她尤其不愿意想傍近她的男子,知道她是个百万遗产的承继人。现在被问到时,她一时不易回答,就把手摇着,且笑着,不许男的询问。且说:
“崂山好地方,你不欢喜吗?”
“我怕寂寞。”
“寂寞也有寂寞的好处,它使人明白许多平常所不明白的事情。但不是年青人需要的,人年纪轻轻的时节,只要得是热闹生活,不会在寂寞中发现什么的。”
“你样子像南方人,言语像北方人。”
“我的感情呢,什么都不像。”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过你。”
“这是句绅士说的话,绅士看到什么女人,想同她要好一点时,就那么说,其实他们在过去任何一时皆并不见到,他那句话意思也不过是说‘我同你熟了’或‘看你使人舒服’罢了。你是不是这意思?”
男的有点羞怯了,把手去抓取身边的小石子,奋力向海中掷去,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不敢说。其实他记忆若好一点,就能够说得出他在某种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相片。但他如今一时却想不起。女的希望他活泼点,自由点,于是又说:
“我们应当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说,我是怎么样一种人?”
男的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身分的人,但你实在是个美人!”
听到这种不文雅的赞美,女的却并不感觉怎样难堪。其实他不必说出来,她就知道她的美丽早已把这孩子眼目迷乱了。这时她正躺着,四肢匀称柔和,她穿的原是一件浴衣,浴衣外面再罩了一件白色薄绸短褂。这短褂落水时已弄湿,紧紧的贴着身体,各处襞皱着。她这时便坐了起来,开始脱去那件短褂,拧去了水,晾到身边有太阳处去。短褂脱掉后,这女人发育合度的肩背与手臂,以及那个紧束在浴衣中典型的胸脯,皆收入了男子的眼底。
男子重新拾起了一粒石子,奋力向海中抛去,仿佛那么一来,把一点引起妄想的东西同时也就抛入了海中。他说:“得把它摔得极远极远,我会作这件事!”但石子多着,他能摔尽吗?
女的脱掉短褂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也拾起了一粒石子向海中摔去,成绩似乎并不出色,女的便解嘲一般说道:
“这种事我不成,这是小孩子作的事!”
两人想起了那只搁在浅滩上的小船,便一同跑下去看船,从水边拉起搁到砂上,且坐在那船边玩。玩得正好,男的忽向先前两人所在的小阜上跑去,过一会,才又见他跑回来,原来他为得是去拿女人那件短褂!把短褂拿来时晾到船边,直到这时两人似乎才注意到这个男子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入水的衣服。这男孩子把船从浴场方面绕过炮台摇来时,本不预备到水中去,故穿得是一件白色翻领衬衫,一件黄色短裤。当时因为匆忙援救女子,故从岩壁上直向海中跳下,后来虽离了险境,女子苏醒了,只顾同她谈话,把自己全身也忘记了。
若干时以来,湿衣在身上还裹着,这时女子才说:
“你衣全湿了,不好受吧。”
“不碍事。”
“你不脱下衣拧拧吗?”
“不碍事,晒晒就干了。”
男子一面用木枝画着砂土,一面同女子谈了很多的话。他告给她,关于他自己过去未来的事情,或者说得太多了些,把不必说到的也说到了,故后来女人就问他是不是还想下海中去游泳一阵。他说他可以把小船送她回到惠泉浴场去,她却告他不必那么费事,因为她的船是旅馆的,走到前面去告给巡警一声,就不再需要照料了。她自己正想坐车回去。
其实她只是因为同这男子太接近了,无从认清这男子。她想让他走后,再来细细玩味一下这件凑巧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