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上小阜去,眼看那男孩子上了船,把船摇着离开了海岸后,这方面摇着手,那方面也摇着手,到后船转过峭壁不见了,她方重新躺下,甜甜的睡了一阵。
他们第二天又在浴场中见了面。
他们第三天又把船沿海摇去,停泊在浴人稀少的长砂旁小湾里,在原来树林里玩了半天。分别时,那女孩子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他似乎还不知道说爱谁,但处处见得他爱我!”她用得是快乐与游戏心情,引导这个男孩子的感情到了一个最可信托的地位。她忘了这事情的危险。弄火的照例也就只因为火的美丽,忘了一切灼手的机会。
那男孩子呢?他欢喜她。他在她面前时,又活泼,又年青,离开她时,便诸事毫无意绪。他心乱了。他还不会向她说“他爱了她”,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
她明白他是不会如何来说明那点心中烦乱的爱情的,她觉得这些方面美丽处,永远在心上构成一条五色的虹。
但两人在凑巧中成了朋友,却仍然在另一凑巧中发生了点误会,终于又离开了。
(一个极长的冬天。)
那年秋天他转入了北京的工业大学理科。她也到了北京入了燕京教会大学的文科二年级。
他们仍然见了面。她成了往日在南海之滨所见到的一个十七岁女孩子,非得到那个男孩子不成了。
她爱了他。他却因为明白了她就是一个官僚的女子,且从一些不可为据的传闻上,得到这个女人一些故事,他便尽避着她。
年龄同时形成两人间一种隔阂,女人却在意外情形中成为一个失恋者。在各样冷淡中她仍然保持到她那分真诚。至于他呢?还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气概太强了点,太单纯了点,只想在化学中将来能有一分成就,对于国家有所贡献。这点单纯处使他对于恋爱看得与平常男子不同了。事实上他还是个小孩子,有了信仰,就不要恋爱了。
如此在一堆无多精彩的连续而来的日子中,打发了将近一千个日子。两人只在一分亲切友谊里自重的过着下去。
到后却终于决裂了,女人既已毕了业,且在那个学校研究院过了一年,他也毕业了。她明白这件事应得有一个结束,她便结束了这件事,告给他,她已预备过法国去。那男的只是用三年来已成习惯的态度,对于她所说的话表示同意,他到后却告她,他只想到上海一家酸类工厂做助理技师,积了钱再出国读书。
她告他只要他想读书,她愿意他把她当个好朋友,让她借给他一笔钱。他就说他并不想这样读书,这种读书毫无意思。
他们另外还说了别的,这骄傲美丽的男子,差不多全照上面语气答复女子。
她到后便什么话也不说,只预备走了。
他恰好于这时节在实验室中了毒。
后来入了医院,成为协和医院病房中一位常住者,病房中病人床边那张小椅子上,便常常坐了那个女子。
人在病中性情总温柔了些。
他们每天温习三年前那海上一切,这一片在各人印象中的海,颜色鲜明,但两人相顾,却都不像从前那么天真了。这病对于女人给许多机会,使女人的柔情,在各种小事上,让那个躺在白色被单里的病人,明白它,领会它。
(春天,有雪微融的春天。不,黄叶作证,这不是春天!)一辆汽车停顿在西山饭店前门土地上,出来了一个男子,一个硕长俊美的男子,一个女人,一个穿了绿色丝质长袍的女人,两人看了三楼一间明亮的房间。一会儿,汽车上的行李,一个黄衣箱,一个黑色打字机小箱,从楼下搬来时,女人告给穿制服的仆役,嘱告汽车夫,等一点钟就要下山。
过了一点钟后,那辆汽车在八里庄坦平官道上向城中跑去时,却只是一辆空车。
……
将近黄昏时,男子拥了薄呢大衣,伴同女人立定在旅馆屋顶石栏杆边,望一抹轻雾流动于山下平田远村间,天上有赧霞如女人脸庞。天空东北方角隅里,现出一粒星星,一切皆如梦境。旅馆前面是上八大处的大道,山道上正有两个身穿中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同一个穿翻领衬衣黄色短裤子的男子,向旅馆看门人询问上山过某处的道路。一望而知这些年青人皆是从城中结伴上山来旅行的。
女人看看身旁久病新瘥的男子,轻轻的透了口气。
去旅馆大约半里远近,有一个小小山阜,阜上种得全是洋槐,那树林浴在夕阳中,黄色的叶子更觉得耀人眼目。男子似乎对于这小阜发生了兴味,向女人说:
“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望了一望他的脸儿,便轻轻的说:
“你不是应当休息吗?”
“我欢喜那个小山。”男的说:“这山似乎是我们的……”
“你不能太累!”女的虽那么说,却侧过了身,让男的先走。
“我精神好极了,我们去玩玩,回来好吃饭。”
两人不久就到了那山阜树林。这里一切恰恰同数年前的海滨地方一样,两人走进树林时,皆有所惊讶,不约而同急促的举步穿过树林,仿佛树林尽处,即是那片变化无方的大海。但到了树林尽头处,方明白前面不是大海,却只是一个私人的坟地。女的一见坟地,为之一怔,站着发了痴。男的却不注意到这坟地,只愉快的笑着。因为更远处,夕阳把大地上一切皆镀了金色,奇景当前,有不可形容的瑰丽。
男子似乎走得太急促了一些,已微微作喘,把手递给女子后,便问女子这地方像不像一个两人十分熟习的地方。她听着这个询问时,轻微地透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感情。
“回忆使人年青了许多。”男的自语的说着。
但那女的却自心中回答着:“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残余渣滓了。”
晚风轻轻的刷着槐树,黄色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两人身上与脚边,男子心中既极快乐,故意作成感慨似的说:
“夏天过了,春天在夏天的前面,继着夏天而来的是秋天。多美丽的秋天!”
他说着,同时又把眼睛望着有了秋意的女人的眼、眉、口、鼻。她的确是美丽的,但一望而知这种美丽不是繁花压枝的三月,却是黄叶藉地的八月。但他现在觉得她特别可爱,觉得那点妩媚处,却使她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变成永远天真可爱,永远动人吸人的好处了。他想起了几年来两人间的关系,如何交织了眼泪与微笑。他想起她因爱他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他想起自己,几年来如何被爱,却只是初初看来好像故意逃避,其实说来则只漫无理性的拒绝,便带了三分羞惭,把一只手向女人伸去,两人握着了手,眼睛对着眼睛时,他便抱歉似的轻轻的说:
“我快乐得很。我感谢你。”
女人笑了。瞳子湿湿的,放出晶莹的光。一面愉快的笑,一面似乎也正孤寂的有所思索,就在那两句话上,玩味了许久,也就正是把自己嵌入过去一切日子里去。
过了一会,女人说:
“我也快乐得很。”
“我觉得你年青了许多,比我在山东那个海边见你时还年青。”
“当真吗?”
“你看我的眼睛,你看看,你就明白你的美丽处,如何反映在一个男子惊讶上!”
“但你过去并从不为什么美丽所惊讶,也不为什么温柔所屈服。”
“我这样说过吗?”
“虽不这样说过,却有这样事实。”
他傍近了她,把另一只手轻轻的搭上她的肩部,且把头靠近她鬓边去。
“我想起我自己糊涂处,十分羞惭。”
她把脸掉过去,遮饰了自己的悲哀,却轻轻的说道:
“看,下面的村子多美!……”
男子同一个小孩子一样,走过她面前去,搜索她的脸,她便把头低下去,不再说话。他想拥她,她却向前跑了。前面便是那个不知姓氏的坟园短墙,她站在那里不动,他赶上前去把她两只手皆捏得紧紧的,脸对着脸,两人皆无话可说。两人皆似乎触着一样东西,喑哑了,不能用口再说什么了。
女的把一只白白的手摩着男的脸颊同胳膊,“冷不冷?夜了,我们回去。”男的不说什么,只把那只手拖过嘴边吻着。
两人默默的走回去。
到旅馆后,男的似乎还兴奋,躺在一张靠背椅上,女的则站在他的身边,带着亲切的神气,把手去抚男子的额部,且轻轻的问他:
“累不累?头昏不昏?”
男的便仰起头颅,看到女人的白脸,作将近第五十次带着又固执又孩气的模样说:
“我爱你。”
女的笑说:
“不爱既不必用口说我就明白,爱也可以无需乎用口说。”
男的说:
“还生我的气吗?”
女的说:
“生你什么气?生气有什么用处?”
两人后来在煤油灯下吃了晚饭。饭吃过后,女的便照医生所嘱咐的把两种药水混合到一个小瓶子里,轻轻的摇了一会,再倒出到白瓷杯子里去。
服过了药,男的躺在床上,女的便坐在床边,同他来谈说一切过去事情。
两人谈到过去在海边分手那点误会时,男的向女的说:
“……你不是说过让我另外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问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机会?”
女的不说什么,站起了一下,又重复坐下去,把脸贴到男的脸边去。男的只觉得香气醉人,似乎平时从不闻过这种香味。
第二天早上约莫八点钟,男的醒来时,房中不见女人,枕头边有个小小信封,一个外面并不署名,一拈到手中却知道有信件在里面的白色封套。撕去了那个信封的纸皮,里面果然有一张写了字的白纸,信上写着:
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走了较好,为了我的快乐,为了不委屈我自己的感情,我就走了。莫想起一切过去有所痛苦,过去既成为过去,也值不得把感情放在那上面去受折磨。你本来就不明白我的。我所希望的,几年来为这点愿心经验一切痛苦,也只是要你明白我。现在你既然已明白我,而且爱了我,为了把我们生命解释得更美一些,我走了,当然比我同你住下去较好的。
你的药已配好,到时照医生说的方法好好吃完,吃后仍然安静的睡觉。学做个男子,学做个你自己平时以为是男子的模样,不必大惊小怪,不必让旅馆中知道什么。
希望你能照往常一样,不必担心我的事情。我并不是为了增加你的想念而走的。我只觉得我们事情业已有了一个着落,我应当走,我就走了。
愿天保佑你!
如蕤留
把信看完后,他赶忙揿床边电铃,听差来了,他手中还捏着那个信,本想询问那听差的,同房女人什么时候下的山,但一看到听差,却不作声,只把头示意,要他仍然出去。听差拉上了门出去后,他伸手去攫取那个药瓶,药瓶中的白汁,被振时便发着小小泡沫。
他望着这些泡沫在振荡静止以后就消灭了,便继续摇着。他爱她,且觉得真爱了她。
廿二年六月在青岛写成
(登在《申报·自由谈》原名《女人》)
本篇曾以《女人》为篇名分17次连载于1933年8月25日,9月10日《申报·自由谈》。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女人》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三个女性
海滨避暑地,每个黄昏皆是迷人的黄昏。
绿的杨树,绿的松树,绿的槐树,绿的银杏树。绿的山,山脚齐平如掌的绿色草坪,绣了黄色小花同白色小花,如展开一张绿色的毯子。绿的衣裙,在清风中微举的衣裙。到黄昏时,开始皆为夕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增加了一点儿温柔,一点儿妩媚。
一个三角形的小小白帆,镶在那块蓝玉的海面上,使人想起那是一粒杏仁,嵌在一片蜜制糕饼上。
有什么地方正在吹角,或在海边小船上,或在山脚下牧畜场养羊处。声音那么轻,那么长,那么远,那么绵邈。在耳边,在心上,或在大气中,它便融解了。它像喊着谁,又像在答应谁。
“它在喊谁?”
“谁注意它,它就在喊谁。”
有三个人正注意到它,这是三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她们正从公园中西端白杨林穿过,在一个低低的松树林里觅取上山的路径。最前面的是个年约二十三四,高壮健全具有男子型穿白色长袍的女子,名叫蒲静,其次是个年约十六,身材秀雅,穿了浅绿色教会中学制服的女子,名叫仪青,最后是个年约二十,黑脸长眉活泼快乐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名叫黑凤。
三个人停顿在树林里,听了一会角声,年纪顶小的仪青说:
“它在喊我。她告我天气太好,使它忧愁!”
黑凤说:
“它给了我些东西,也带走了我一些东西。这东西却不属于物质,只是一缕不可捉摸的情绪。”
那年纪大的蒲静说:
“我只听到它说:以后再不许小孩子读诗了,许多聪明小孩读了些诗,处处就找诗境,走路也忘掉了。”
蒲静说过以后,当先走了。因为贪图快捷,她走的路便不是一条大路。那中学生是光着两只腿,不着袜子,平常又怕虫怕刺的,故埋怨引路的一个,以为所引的路不是人走的路。
“怎么样,引路的,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面前全是乱草。我已经不能再动一步了。我们只要上山,不是探险。”
前面的蒲静说:
“不碍事,我的英雄,我的诗人,这里不会有长虫,不会有刺!”
“不成不成,我不来!”
最后的黑凤,看到仪青赶不上去,有点发急了,就喊蒲静:
“前面的慢走一点,我们不是充军,不用忙!”
蒲静说:
“快来,快来,一上来就可看到海了!”
仪青听到这话,就忘了困难跑过去,不一会,三个人皆到了山脊,从小松间望过去,已可以看到海景的一角。
那年纪顶小美丽如画的仪青,带点惊讶喊着:
“看,那一片海!”她仿佛第一次看到过海,把两只光裸为日炙成棕色的手臂向空中伸去,她像要捕捉那远远的海上的一霎蔚蓝,又想抓取天畔的明霞,又想捞一把大空中的清风。
但她们还应当走过去一点,才能远望各处,蒲静先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小坑边,回过身来,一只手攀援着一株松树,一只手伸出来接引后面的两个人。
“来,我拖你,把手送给我!”
“我的手是我自己的,不送人。”
那年纪顶小的仪青,一面笑一面说,却很敏捷的跃过了小坑,在前面赶先走去了。
蒲静依然把手伸出,向后面的黑凤说:
“把手送我。”
“我的手也不送人。”
一面笑一面想蹿过小坑,面前有个低低的树却把她的头发抓住了,蒲静赶忙为她去解除困难。
“不要你,不要你,我自己来!”黑凤虽然那么说,蒲静却仍然捧了她的头,为她把树枝去掉,做完了这件事情时,好像需要些报酬,想把黑凤那双长眉毛吻一下,黑凤不许可,便在蒲静手背上打了一下,也向前跑去了。
那时节女孩子仪青已爬到了半山一个棕色岩石上面了,崖石高了一些,因此小松树便在四围显得低了许多,眼目所及也宽绰了许多。
“快来,这里多好!”
她把她的手向空中举起,做出一个天真且优美的姿势,招呼后面两个人。
不多久,三个人就并排站定在树林中那个棕色岩石上了。
天气过不久就会要夜了。远处的海,已从深蓝敷上了一层银灰,有说不分明的温柔。山上各处的小小白色房子,在浓绿中皆如带着害羞的神气。海水浴场一隅饭店的高楼,已开始了管弦乐队的合奏。一钩新月已白白的画在天空中。日头落下的一方,半边天皆为所烧红。一片银红的光,深浅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处爬去,在那红光上面,游移着几片紫色云彩。背了落日的山,已渐渐的在一阵紫色的薄雾里消失了它固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种山峰的轮廓。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时,把枝叶摇得刷刷作响。
年纪较大的蒲静说:
“小孩子,坐下来!”
当两个女孩子还在那里为海上落日红光所惊讶,只知道向空中轻轻的摇着手时,蒲静已用手作枕,躺到平平的干净石头上了。
躺下以后她又说:
“多好的床铺!睡下来,睡下来,不要辜负这一片石头,一阵风!”
因为两个女孩子不理会她,便又故意自言自语的说:
“一个人不承认在大空中躺下的妙处,她也就永远不知道天上星子同月亮的好处。”
仪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