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周宁很肯定地想,是婚姻把男人变成了一个会狡辩会撒谎必要时会翻脸不认人的怪兽。
大清早地,家里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周宁不耐烦地把被子扯高,试图捂住耳朵,但铃声还是犀利地直往耳里钻,她刷地掀开被子,扫一眼身边的丈夫苏子明,这人睡得很香,鼾声均匀,属于那类打雷地震都不会惊醒的主。周宁踢他一脚,他翻个身,继续睡。周宁脚上使了力,继续踢。
苏子明被踢醒了,睁着迷蒙的眼睛问:“咋啦?”才问完,自己也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电话声,两人都有手机,也没有夜里关机的习惯,但凡朋友同事基本都不会打家里电话,周宁的父母也不会,打家里电话的只有婆婆,她固执地认为,打手机就意味着多花钱,苏子明说了几次,让她有事打手机,心底里确实也不耐烦每每要跑到客厅去接电话,但母亲每次嗯嗯地答应得很好,下一次仍然照打不误。苏子明小声嘟囔一声,穿鞋下床,到客厅去接电话。
周宁却也没了睡意,耳朵立着,听到苏子明叫了声:“妈。”
周宁起身洗漱,苏子明走了进来,周宁含着泡沫问:“又什么事啊?”
苏子明挤到她身边,两人紧挨着,周宁皱眉:“喂,离远点儿。”平时两个人就喜欢这么挤挨着洗脸刷牙,逗逗闹闹,倒也别有情趣,不过今天周宁没那好气,她问:“到底什么事?”
每次婆婆打电话来,一准有事。当然这事,并非仅限于婆婆家的事,而是囊括了与婆婆家沾亲带故的所有人的事。
苏子明含糊其辞地答道:“也没什么事。”
他知道老婆特烦这个,不敢明说。周宁瞪他一眼,他嬉皮笑脸地凑近来:“来来来,亲一个!”
周宁推他一把:“谁要你亲!”
丢了毛巾走出卫生间。不是她脾气不好,而是她知道,这个电话不会凭白无故地大清早打来,婆婆住在T县的一个小镇上,镇子很小,镇上的人算起来都是亲戚,婆婆本身并不是个难缠的人,她虽然没读过书,但为人处世却是有分寸有礼节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好婆婆,可就是,事特多。她四十岁不到就死了丈夫,为着儿子,硬是没再嫁,一个人把苏子明拉扯大,苏子明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公务员,进了财政局,人年轻,也挺能干,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母亲甚为骄傲,乡亲们也是羡慕不已。他小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带着他,仅靠着家里的几分薄田,晚上就接点缝纫活,辛苦自不用说,邻里乡亲都或多或少地伸出过援助之手,他上大学的时候,学费是乡亲们给凑的。母亲每每一念及,就泪水涟涟,尤其是其中有一个远房表叔,自己家里也很穷,硬是拿来了五十块钱,全是皱巴巴的零钞。
这些辛酸的过往,在周宁初进苏家门,婆婆就已经不止一次地念叨过。婆婆是个善良的女人,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每次苏子明携周宁回家看她,她必得反复叮嘱:“明儿啊,人家有困难找到你,你可一定得帮忙啊。做人可不能忘本啊。”
受了婆婆的感染,周宁心里对苏子明的亲戚们还是颇为感激的。两人结婚后住的是苏子明刚参加工作不久借钱买下的单位集资房,小两房,每次有所谓的亲戚到市里来,她都热情地招呼着人到家里吃住,大约是她的热情让人感觉太亲切了,亲戚们来了就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把这当成自儿家”了。
进门不换鞋,在屋子里吸烟,坐马桶经常忘了冲水,厨房里堆积着脏碗,光着膀子腿支到茶几上看电视……周宁从小在城里长大,家里环境不错,母亲自小就教育她,到别人家里一定要懂礼貌,守规矩,哪里见过诸如此类混乱的场面,一次两次地,看着苏子明的面上,也就忍了下来。直到有一天回到家里,发现两个大男人正横七竖八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还嗑着瓜子,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苏子明在厨房里忙碌地炒菜,听到门响,就大声说:“宁宁,咱哥来了。”什么哥不哥的,凡是比苏子明大的,都是他哥!周宁心里不高兴,却也笑着招呼一声:“大哥!”两男人盯着电视看,正眼都没瞅周宁。周宁上卫生间,一打开门,门里突突地跳起来几只鸡,周宁吓得大叫,苏子明一个箭步飞奔过来,叠声说:“呀,怎么搞的,飞出笼来了!哥说这段时间鸡得价,拿几个来卖。”搂过周宁,讨好地说:“还给咱也带了一个来,锅里煮着呢。”
周宁可不稀罕那鸡,她在乎的是那满屋子乱飞的鸡毛,以及每一个角落都不得不被沾染上了的鸡屎味!周宁憋着一口气,等那两哥出了门,冲着苏子明就发作起来:“我告你苏子明,我家不是旅馆!你家的那些亲戚,以后让他们住旅馆去!”
苏子明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为难地说:“那怎么开得了口嘛。人家大老远地来,明明有地儿住,还得花那个冤枉钱。一晚上就几十块,心疼着呢。”
周宁咬咬牙,说:“那行,以后你家有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旅馆住。”
一看周宁真动了气,苏子明立刻就笑起来:“那哪成,宁可我受罪,也不能让老婆受罪啊。这里就是老婆的家,老婆哪也不能去!”
他到处寻访了一下,得知一同事的亲戚包下了一单位的旧宿舍楼,改建做旅馆,位置倒还算靠近市中心,价钱也不贵,他仗着关系去,还拿到了个颇为优惠的价格。从此,接待亲戚的地儿就改在了这家招待所。
一开始母亲很不高兴,说是没法向亲戚们开那口。苏子明也有点为难。周宁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说:“就说咱们家最近在装修,房子没法住,你都得和我一块住娘家去。他们住旅馆,咱们出钱。”
苏子明一喜,觉得这法子不错,照着做了,有理解的,有不太乐意的,但到最后,倒都觉得了住招待所的好,爱怎么就怎么,晚上回来晚了还不用叫门,钱又不用自己出,何乐而不为。
这个难题就这样解决掉了,因为用苏子明的名字入住的挺多,旅馆还偶尔提供免费入住几晚,当做赠送的回扣。这么算起来,这项开支倒算不了什么了,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
一直到上了公车,周宁还在思忖着,婆婆到底有什么事找苏子明。
前些日子,听说有办法帮婆婆买个什么保险,然后等婆婆到了退休年纪就可以当做退休职工一样领取退休工资。具体的周宁也不明白,她基本是个不会操心的人,许多事听着也不过权当水过鸭背。那段时间她一直听到周围身边的人都在议论这事,说是哪怕没单位的,只要能找到挂靠单位,做齐工资表,手续办全,就都可以办。苏子明动了心,就来找周宁商量,苏子明费了好大劲解释了一番,周宁仍旧糊里糊涂地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她唯一知道的是,得帮婆婆缴近三万块钱。
这个数目吓了周宁一跳。周宁在一家物业公司工作,收入一般,苏子明在财政局,稍微好一点,平时看上去两人还是属于挺光鲜的那一类,差点就等同于打上了“有钱人”的记号。却不知两人其实囊中羞涩,平时出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周宁买点衣服和化妆品,再加上朋友间的小聚会,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红白喜事,结婚两年多来,两人着实没攒下什么钱。卡上剩下的,就只有两万块,还是当初结婚时,周宁母亲硬塞给女儿的。两人都不舍得动用,打算留着换套大房子的时候再说。
对苏子明的建议,周宁采取了不答应也不反对的对策。苏子明也不敢提出来,先把那两万块动了,那钱怎么也是丈母娘给的,于情于理,花在自己母亲身上,自己也觉得怪难开口的。自己家里本来家境就不好,恋爱时颇受周宁父母冷遇,结婚的时候还是借了同办公室的刘紫霖刘大姐的一万块,才把喜宴给摆了。这一万块,收到的礼钱除去开支,刚好够还。这两年来,眼看着薪水涨了,日子也比从前松了许多,但手头上就是没钱。好不容易攒下来个几千块,没捂个多久,立马有地儿花费掉了。
磨叽了几天,恰好周宁的好友吴巧莉有事找苏子明,说是老公有一个工程完工挺久了,钱一直没拿到。吴巧莉的老公秦南名义上是某商贸公司的副经理,十年前商贸公司都是很红火的,后来渐次没落,基本上都是柜台承包,大部分工作人员下岗自谋生路,商贸公司的牌子还在,却等同于没有。工资就靠每年收上来的微薄的承包金,几个月发放一次。秦南脑子灵活,找了点关系,到处找点小工程小项目来做,几年来也渐渐地上了路,腰包便鼓起来。
苏子明义不容辞地跑上跑下,帮忙询问一番,到底是熟人好办事,不过是卖了几句嘴,丢了几包烟,没几天,秦南的钱就到了手。秦南非要请苏子明两口子吃饭,不说谢这事,只说,好久不见面了,怪想念的,怎么也得聚一聚。
饭是在五鑫大酒店吃的,秦南点了一大桌菜,苏子明直说:“你真是,自己人,太客气了。”
周宁也失笑。她和吴巧莉是高中同学,当时交情倒是一般般,上大学时都考到了广州,一个念华师大,一个在中山。老乡会时,两人突然亲密起来,大约是身在异乡,彼此都备觉孤单的缘故。毕业后,周宁到了H市,吴巧莉混迹在广州、上海、北京,最后打个电话给周宁,叹息说:“累了。我也去H市陪你打发日子好了。”结果两人最后都在H市安了家,成了H市的一分子。
彼此间的走动还是很频繁的。男人们没有空,女人们逛街吃饭都邀着在一起。女人的友情是奇异的,逛街吃饭做伴多了,情谊自然就深厚。不然再深厚的友情,不一块逛街吃饭,很快也就淡漠下去。
一餐饭吃下来,苏子明便有了醉意,为老婆的朋友成功办好一件事,这让他颇有点意气风发起来。回到家里,便缠着周宁不放,周宁也觉得今晚挺有面子,遂半推半就地由他抱住了。两人上了床,苏子明很是缠绵地把周宁百般爱抚了一番,周宁闭上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轻轻呻吟起来,突然听到苏子明轻声说:“亲爱的,那两万块,先借我成吗?”
犹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周宁顿时火冒三丈,手上一使劲,把苏子明推了下来,噔噔地就跑客房去了。
她不是生气他开口要钱,她是生气他竟然把性爱当成了达到目的的手段。怒火让她辗转难眠,而苏子明也没有像往日,看到她生气就赶紧上来哄劝一番,直到把她逗乐为止。
她郁闷地躺在床上,客房的床有些硬,她浑身不舒服,可是又拉不下脸去卧室。心里翻腾着胡思乱想,良久才睡着。
睡着迷糊间,感觉有人在轻轻地亲吻着自己,略带冰凉的手掌耐心而细致地抚摸着她的肌肤,她的意识模糊着,身体却清醒起来,情不自禁地回应着,那种半梦半醒的感觉让她浑身舒畅,她满足地大声叹息,心想,这要是个梦的话,就一直这么做下去吧,别醒。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被苏子明紧紧搂在怀里,早春的阳光透过窗缝跃进房来,她心里温暖地动了一下,侧过头在苏子明脸上亲了一下。没想到苏子明早已醒了,趁势便把她压在身下,又吻又咬。她咯咯笑着求饶,轻喘着低声说:“那钱,你先拿去给妈交上吧。”
苏子明又是感激又是歉疚,紧紧地抱着她不说话。周宁倒安慰他:“不就是两万块钱嘛,咱年底能攒回来。”又问:“还有一万,怎么办?”
苏子明说:“堂姐答应借给我。”
苏子明说的堂姐其实是周宁的堂姐,名叫周燕,在税务局工作。周宁皱皱眉头:“你怎么找她借钱去了?”
苏子明急忙解释:“我没找她,是那天她在我们局办事,我们正好在议论这事,她听了,就主动说借我一万。”
借都借了,周宁也只好罢了。这个堂姐从小在周宁家里借住,一直到考上大学,周宁是个独生女儿,有了这个堂姐做伴,少年时光少去许多寂寞。两人虽然相差十余岁,却情同姐妹。只不过最近这些年来,各自忙于生活,来往便淡了许多。
三万块钱缴了上去,婆婆特地打了个电话来给周宁,感激得不得了,不停地念叨:“我也要有工资领了。”
听着婆婆那百感交集的语气,周宁余存的委屈和不快便消逝得一干二净。她对这个婆婆还是颇为尊敬和爱戴的,每次去镇上看她,她必定杀鸡等候,知道周宁爱吃鸡腿,所有鸡腿全夹给她,啥家务事都不让她沾边,宁可使唤苏子明:“子明,洗碗去。”周宁心里常想,要是婆婆带来的事少点儿,那可真是一个完美婆婆了。
才踏进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里边大声嚷:“我不管,反正你们得划个摊位给我,不然我没饭吃,我就天天来闹!”
周宁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卖猪肉的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