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07年中国青春文学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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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们从今夜沉睡到明天(2)

话说我的婶婶也钟情于音乐,但她对于音乐只能到欣赏为止。这样也不错,反正她自己说能欣赏音乐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她后来经常来看我的演出,到处打听我们演出的日程。虽然我们后来有数以万计的爱戴者,但应该说她是我们乐队的第一位忠实粉丝。只要我们乐队有演出,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要来。对此我叔叔也很无奈。变化就在这里,他觉得他自己离不开我婶婶了,所以一旦我婶婶要来听我们唱歌,他就得跟着来。问题是这样他就少打了几百圈麻将。不能两全其美的叔叔是有怨气的,他可不爱听音乐。好几次他趁着酒劲对我发出警告,要我一定解散我们的乐队。我说我只是主唱,后面还有投资商,我跟人家都签了合同的,实在不能那样做。

我没骗人,我们的乐队后来的确投靠了一个公司。这件事情对我们乐队来讲具有特别的意义,那就是我们能有更多的机会表演而且自己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至少不用再睡质量不太稳定的那种招待所。我说我不能解散乐队,没这个权利啊,甚至连我退出这个乐队都不成,那真要赔光我们全家了,签了合同就相当于卖身了。我叔叔哪里听得进去这些道理,他嘟着嘴,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难道你要看着我跟你婶婶离婚么?”在一旁开始当笑话听的赵杰马上严肃起来。我也严肃地说:“我当然不想。”

本来我可以奉劝婶婶不要到处跟着我们,要好好跟我叔叔过日子。或者我隔三差五多安排一些在家乡的演出。但事情出在王林身上,王林这小子不仅仅是胖,还很坏。真所谓人宽胆大。他跟我婶婶后来高调恋爱。我拿不准到底是我婶婶看上了王林还是王林勾搭的我婶婶,反正这件事情我不能不管。于是我就逮住这个大胖子给了他一顿臭打。他没有还手,兴许是理亏,但他最后还是坚持要跟我婶婶在一起。甚至开始商量如何安抚我的叔叔。我叔叔发现了王林跟我婶婶的奸情之后怒不可遏,要不是我死命地劝,王林恐怕一命呜呼了。

我婶婶其实也是个真诚的人,同时也还有一点善心。她哭着对我叔叔说自己就是喜欢王林敲鼓的那股劲,因为王林也喜欢她,所以他们决定在一起。我叔叔那次眼睛也不停地开大炮。我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也想到了该如何开导我的叔叔。“叔叔啊,今后你可以无忧无虑地打麻将啦。这不好吗?”我叔叔的怨气消得没那么快。不过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就悻悻地离开了我们。

那一年我回来时也许真可以算作功成名就了,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在市里小有名气的歌手了。我妈从电视上看见过我。她说那时候她竟然不能肯定是我。也许,唇边有两颗痣的人这世上不止一个。我妈这样想。当我妈最喜欢的那个男主持大声高呼我的名字时,我妈说她当时幸福得都快晕了过去。邻居亲戚们见我回来也开始拍我马屁,说小名人啊给我们签个名吧。我知道拿这个出去吹牛在我们那儿还是管用的。令我有点意外的是连最抠门的庆丰他妈都来给我压岁红包。“要给的,要给的,只要还没结婚那都算是小孩。”其实我都快三十了。她对我的要求是让我给庆丰介绍一些社会名流认识认识。

我的表妹更滑稽,送了我一堆千纸鹤,完全不管近亲不能恋爱结婚这样的常识。我跟她说了半天不喜欢她,她愣是不信,说自己做梦,在梦中我跟她手拉着手一起在海边散步,她说自己做梦都能梦想成真。我觉得她肯定是韩剧看多了,反正过几年她自己会清醒过来。

我爸对我的态度只有一点小小的变化。我爸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一个固执而传统的人。我爸跟我说:“我们家已经有五口人了,我希望一家人要多在一起。我不管你是不是歌手,反正歌手也不能流浪——我给你造了间屋。你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要住在家里。”我爸透露出这样的想法,说是我现在小有名气,不能演得太多,那样容易演烂。我爸凭借这种糟糕的说法想把我更多的时间留在他身边,这恐怕难以如愿,不过当时我乐呵呵地说:“爸爸,你说得对极了,我也这么想。”我爸特别简单,听我这么一说显得很高兴。他才不管什么歌手啊艺术啊,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那就是最好的儿子。能陪他说话、喝酒,一起晒太阳一起捕鱼捉虾,他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你会唱歌也不是坏事,只是你唱的歌你爸爸我不喜欢。”我爸爸也给我台阶。可是他喜欢的歌曲我都不会唱。我知道留在他身边不会很久,就想着尽量多给他一些快乐吧。

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依然以为,人一生就是为了理想而活着。而我的理想就是唱歌。最近我想到,不光是我,其实我爸我妈也是为了理想而活的,不然我爸眼里怎么会出现一把刀我妈眼里又怎么会出现一条那么漂亮的项链呢?哪怕是我的叔叔和我的前婶婶也都一样。这方面人人都一样,而且一想就能想明白。我这么想通了之后就立马建议赵杰写一首叫做《理想》的歌,他痛快地答应了我,但是很久之后还是没鼓捣出来。我最后一次问他的时候他说这首歌很难写,容易流于粗浅。他对自己的创作要求从来都这么高。

“哲,理想在心中,不要说,不要唱,只要做……”

我想了想,赵杰说的没错,但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所以就在这里写了这么个东西。

选自《飞天》2007年第7期

小饭,本名范继祖。1982年生于上海南汇。至今已在《收获》、《青年文学》、《芙蓉》等期刊上发表小说和散文近百万字,作品曾被《长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选集和丛书。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小说集《不羁的天空》、《毒药神童》;长篇处女作《我的秃头老师》、《我年轻时候的女朋友》、《蚂蚁》等。曾获《上海文学》“文学新人大奖赛”短篇小说奖。

你被月光刺痛了吗(毕亮)

田埂上已铺满一层厚实的雪花。大雪继续在落,猫子呵着热气,搓揉着双手说,狡兔三窟,再添几把火,兔子就跑出来了!我趴在雪地里,守在兔子窝洞口,撅起嘴巴,朝那堆火猛吹了三口粗气。升腾的浓烟熏得我直淌眼泪,我说,猫子,我眼睛迷了前头起雾了,眼睛看不清,抓兔子全靠你了!

兔子窝前那堆柴火是半干半湿的,火烧不旺,燃起来浓烟滚滚。我紧闭双眼,并拢两只手掌当蒲扇,使劲扇风,将烟雾往洞里赶。

隔着渠道沟,猫子守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另一个洞口,他拄着椿木拐棍,像电线杆一样笔直站在那里。突然,他大喊一声,有动静!接下来,我听到扑通一声巨响。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猫子伏在雪地里,两只手牢牢地摁着一只麻灰色的野兔。猫子大声嘟囔着,红旗,抓到了抓到了,抓到兔子了我!猫子的声音大得像落暴雨时打的炸雷。他是像猛虎下山那样,扑过去的。他根本跑不动,只能学袋鼠那样蹦蹦跳跳。

猫子只有一条腿,左腿。他是我们官当镇著名的少年瘸子。

三步两步紧跑过去,我将挣扎的野兔揽在怀里。猫子站起身,掸落裤腿上、胸门口的雪花,杵起椿木拐棍。他瞅着我怀中的野兔,眼睛射出灼热的光,好似一把铁钩子,朝我伸过来。我晓得他心里想什么,他想要那只野兔。猫子曾经多次跟我提起他喜欢兔子,想养一只或者几只兔子。我昂起脑壳仰望天空,随后又将目光挪到猫子破烂的棉袄上。我不怀好意地说,猫子,你抓的兔子,我不会要你的,放心吧你!

猫子的脸倏地涨红了,他犹豫着探出两只手,伸出一截,既而双手又像弹簧一样缩了回去。

大约有一分钟,我和猫子都没开口讲话。雪地里极其安静,只有雪花飘落簌簌的声响。猫子突然露出微笑的脸,讨好地说,红旗,我不是这意思,兔子是我俩一齐抓的,我们轮流养,一个人养一星期,先给你养!

猫子的话让我感到意外,随后我就明白了。我没有讲“好”,也没有讲“不好”,只是点点头,答应了。猫子的意图,我没有点破,他是担心跟我闹僵关系,到时候他就少了玩伴。他一个瘸子,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耍。

我双手捂着野兔,跟猫子肩并肩,往回屋的路上赶。

猫子不时拿眼睛偷瞄那只他亲手抓住的野兔。过了官当镇供销社,走到猫子屋门口,他一而再再而三交代,要我给兔子做个暖和的窝,多添些稻草、棉絮,喂兔子吃的大白菜、胡萝卜要洗干净。他说现在田里种的叶子菜农药打得太足,怕兔子吃坏肚子。

我走了十来步远,猫子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回屋的意思。他像娘们一样だ稞む拢刚交代完,他又喊住我。等我掉回头,他张开嘴巴准备讲话,又没有说,一副想讲话又不开口的模样。我说,猫子你放宽心,兔子我会照看好,保管不会饿死它冻死它,也不会让它生病!

猫子始终不放心。我感觉得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是猫子的那双眼睛。直到我步行了二三十米远,拐弯时,猫子也还没进屋。他站在堂屋门口发愣,眼神扑朔迷离。

抱着野兔,我一路小跑回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站在屋门口歇,我看见母亲和西街的梅兰围在火炉旁,两人正在扯白话。她们没发现我。她们讲话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我还是听清了谈话的内容。

母亲说,你真的打算把他送给南方人,深圳离这可远,坐火车得一天一夜。

梅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自己养个孩子都养不活,再说他是个残废,我们两口子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那个南方人愿意收养他,怎么说也是他的福气。

母亲说,什么时候动身?

梅兰说,就这两三天。

我猜到了她们在谈论谁,是猫子。

梅兰是猫子的姑妈,她准备把猫子送给前几天开轿车来官当镇的那个南方人。我心里一阵窃喜,猫子要是去了深圳,这只野兔就归我一个人养了。

歇到不喘粗气,我迈腿走进家门。

看到我,梅兰和母亲讲话的声气更细了,像蚊子的叫声,嗡嗡嗡的,我根本听不到她们讲什么。我抱着野兔走进卧房,找出以前装电视机的大纸箱,把野兔养在里头。兔子冻得瑟瑟发抖,我又按猫子的吩咐,寻来干稻草扯来棉絮铺在纸箱里,先铺一层稻草垫底,再铺棉絮。

梅兰走的时候,母亲送她到屋门口,她东张西望跟做贼似的。看四周八围没人,她对母亲说,玉兰姐,这事你还得保密,镇上其他人都还不晓得!母亲站在那里没有应声,隔了几秒钟,母亲神秘兮兮地说,我就当你没跟我讲过这回事,梅兰,放心吧你!

送走梅兰,母亲抬头望着正在落雪的天空,嘀咕了一句话。我没听全,大约是讲来年的年成会比往年好。就是我在语文课本里学的“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母亲进了我的卧房,瞄了一眼我带回屋的野兔。她一句话也不说,等走到门口,她突然掉转身朝我说,红旗,这几天你不要随便跑,莫出门到处野!母亲脸色严肃一本正经,一点不像平时跟我讲话的模样。母亲似乎怕我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当成是耳旁风,她又补充说,红旗,你听到没有你,离那个广东佬远些!我莫名其妙地点着脑壳,连讲了三声要得要得要得!

吃夜饭时,母亲跟父亲东拉西扯讲白话,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猫子身上。

母亲说猫子可怜,他父母前几年在南方打工,工厂起大火,烧了他父母两条命,如今他姑妈要把他送给南方人,带到深圳去。母亲说,那南方人一看就不牢靠,肥头大耳的,不像个好人,就算把猫子送人,也该送个知根知底的,保险些!父亲说,你听梅兰胡扯,送个屁,她是要卖人,她收了南方人的票子。父亲讲话的时候伸出三个手指头。母亲说,三千块!父亲说了一声,嗯!母亲不明白,一头雾水,她说那南方人是不是脑壳进水了,买个缺胳膊少腿的人,还要给饭吃。父亲朝我望了一眼,表情奇奇怪怪的,他没有接母亲的话茬,而是端起八仙桌上的饭碗,埋头扒了几口米饭。可能父亲也猜不到南方人的意图。

我在心里巴望着猫子的姑妈快点把他卖出去,免得夜长梦多,临时变卦。

也不晓得是夜里几点钟,我被尿憋醒来,起床上了一趟茅房。回来经过父亲母亲卧房,我听到里头有动静,他们两人在讲话,细声细气的。

我蹑手蹑脚靠近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脸上。先是传来父亲的声音,他说南方人是人贩子,专门收残疾人,缺胳膊少腿的、瞎子、驼子,只要不是正常人,他都会买回去,把这些人带到南方后,他们就成了南方人赚钱的工具,南方人把他们派到广州、深圳那些大城市当乞丐讨钱,那些讨回来的钞票都进了南方人腰包。

听父亲讲完,我骇出一身汗。

接下来我听到母亲一声叹息,母亲说,人心太黑了!我不晓得母亲是在骂南方人,还是骂猫子的姑妈梅兰。刚准备回屋,我又听到父亲讲话了,这一回,他说的是我带回屋的野兔。父亲说,明天把红旗逮的那只兔子杀了,给红军送去补营养,人都填不饱肚子,还养什么兔子!母亲没有叹气,也没有讲话,她是默许了。

我又惊出一身汗,赶紧轻脚跑回卧房。

红军是我哥,他在安乡县城念高中,明年参加高考。只要屋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父亲就说要给我哥红军送去,给他补营养。父亲讲得最多的就是,红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肉!好像红军才是他亲身的,我是石头缝里炸出来的,捡回来的野孩子。

一整夜我都没合眼,一会担心野兔被父亲杀掉,一会担心猫子,他要被南方人拐到深圳去做乞丐了。

从清早起,我守在野兔旁边寸步不离,生怕父亲闯进来,把兔子带走杀生。

一夜未睡,我坐在木椅上哈欠连天。门外有人喊红旗红旗……是猫子在门口喊我。我推开窗户应了一声,喊猫子进屋。

猫子一瘸一拐走来,他眼睛布满红色的血丝。猫子打了个哈欠,讲他一夜没睡好瞌睡,一直在做梦。他把椿木拐棍放置一边,蹲在纸箱旁,捧起野兔。猫子像捡到宝贝一样爱不释手,望着手里的兔子愣神。他的眼里星光灿烂。仅过了三秒钟,他脸上异样的神采黯淡下来,满脸忧伤。他的眼窝湿了。

猫子说,小时候,我爸给我抓过野兔,也是麻灰色的!看到兔子,我就想起了我爸!

我并没有跟猫子一起陷入他的回忆里。我晓得猫子只能在官当镇呆两三天了,于是故作大方地说,猫子,你把兔子带回家吧,我给你养!讲这句话时,我的舌头打了结,吞吞吐吐的。猫子肯定还不知道,他的姑妈把他卖给了南方人。而且他也不晓得自己到了深圳,会变成乞丐。

猫子说,红旗,你真的给我养?

他似乎不相信我讲的话,又把话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红旗,你真的给我养?我不停地点脑壳,然后说,哄你不是人,是地上爬的猪,是地上爬的狗!猫子又说,红旗,那你以后还跟我耍不?我说,当然跟你耍!

猫子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作古正经地说,红旗,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跟我搞对象!

猫子说,那我就说了,我真的说了啊!

我说,有话你就讲,莫拐弯抹角!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猫子说,红旗,我在心里一直当你是好朋友!讲完猫子真诚地拿两只眼睛望我。

盯着别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我言不由衷地说,猫子,我也当你是朋友!我讲话犹犹豫豫,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