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子抱着野兔走出我家,一步三回头。他生怕我反悔,又担心我以后不跟他耍。走到我家那棵槐树下,他停止脚步,大声说,红旗,我隔两天就把兔子给你送来!他的话音还没落,就拄起拐棍,一蹦一跳地疾步走了。
父亲母亲在西街茶馆摸麻将。我闩紧堂屋大门,躺在床上歇,补前夜的瞌睡。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迷迷糊糊听到窗口有人喊我,接二连三喊红旗。我醒来后,窗口的人不喊红旗了,他说,我是猫子,我给你送兔子来了。
我赶紧爬起床,给猫子启开大门。他眉开眼笑地把兔子递给我,他说,红旗,我要去深圳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晚上的梦,全都是梦到我爸我妈,他们给我托梦来了,我要去深圳找他们。
看到猫子一脸笑容,我真想泼一瓢冷水在他头上,告诉他真相,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我想着那只野兔,隔几天它会完全属于我。我讲了另外一句话,我说,猫子,你爸妈不是不在了,怎么又去深圳了?
猫子完全沉浸在喜悦里,他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他说,我姑妈刚才告诉我的,我爸妈没死,当初他们看我断了一条腿,不要我不管我了!现在他们在深圳挣到钱,专门派车过来接我,还要给我装一条假腿!
我打断了猫子的话,说,你姑妈哄你的!我差点就把父母亲夜里的对话讲了出来。
猫子说,我姑妈怎么会哄我,不可能,那时候姑妈怕我伤心,才故意哄我,讲我爸我妈给大火烧死了,其实他们都还在,在深圳!
我说,猫子,你真的打算去深圳?
猫子说,红旗,我到了深圳,就能跟你一样,可以用两条腿走路了,以后我就不用杵拐棍,不用做瘸子了!
我突然觉得猫子不光是瘸子,还是个傻子。他的姑妈把他卖了,他还在旁边帮他姑妈数钱。猫子瞥了几眼野兔,他说,红旗,野兔就交给你养了,他是你一个人的了!
猫子转身走进雪地里,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头也没回一下,也不跟我交代一声,让我把兔子照看好。猫子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给针尖戳了一下,疼起来。我赶紧顺着猫子的足迹追他。
半路上,我遇到从西街打牌回屋的父亲母亲。母亲喊住我,说,红旗,交代过你莫乱跑,你总是当耳边风,当心那个广东佬把你拐跑了!我喘着粗气说,猫子猫子……他要到深圳去了!父亲朝四周望了一圈,见周围没人,他吼了我一声,你屁股大一点,少管别人家的闲事!父亲揣着我的胳膊,拉我回家。
我的眼泪急出来了。母亲说,回屋吧,各家自扫门前雪,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说,猫子是我的朋友!父亲望着我,像不认识我的,他说,我还是你爹呢,你赶紧跟我回屋!
四
时时刻刻,父亲母亲盯着我,不许我踏出家门半步。
天黑了,我和父亲母亲三人围在火炉旁烤火。父亲和母亲扯白天在茶馆里听来的事。母亲说,雪越落越大,南方人晚上就要动身走,再不走,他的小车就开不动了。父亲好像对母亲讲的话不感兴趣,他抽着香烟,不做声,把话题扯到我哥红军身上。父亲说,红军在学校搞补习,隔几天该放假了!
抽完一根香烟,父亲将烟蒂扔在脚下,莫名其妙地说,早点走好,走了安静!你看那南方人一来,官当镇尽是闲言碎语,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谁的话都不全是真的,不能全信。鬼晓得那南方人是干什么的,他脸上又没有刻字说他是好人是坏人。西街的黄二毛说他是骗子,梅兰说他是深圳的大老板。要真是老板,猫子就有福了,白捡了个有钱的爹。
我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去茅房。趁父亲和母亲讲话的间隙,我偷偷从后门遛了出去。大雪停了,天空挂着一弯冷月。我在雪地里一路狂奔。在跑去猫子姑妈家的路上,我没有歇一口气。
清冷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站在梅兰屋门口,大门紧闭,堂屋里亮着灯。从猫子父母被大火烧死后,他一直寄住在姑妈屋里。我发现路上有两条长长的印记,是车轮轧过的。猫子可能已经被南方人带走了。
透过门缝,我瞄到屋里三个人,猫子不在。他们三人圈在一起烤火,有说有笑。我敲响了大门,敲了三下。里屋的人没起身,梅兰坐在木椅上问,哪个?我没有回答。之后,她站起身,朝大门拢过来。我后退一步,等门开了,我说,猫子在不在屋里?梅兰微笑的脸僵住了,她说,李红旗,以后你都不要来找猫子了,他去深圳了!我说,他去深圳干什么?梅兰没有回答我,哐当一声,直接关了大门。
转身往回走,我站在雪地里,猛地想起前一天跟猫子一起抓野兔的情景,还有他给我送野兔时满脸的喜悦,他要去深圳看爸妈,他还想要装一只假腿。其实以前猫子心里装了许多心事,一直没有跟我讲,比如他想他的爸妈,比如他不愿意做瘸子,想做正常人。
我为猫子担心,不晓得到了深圳,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望着挂在天上的月亮,我大喊了两声“猫子猫子”。我把自己的眼泪喊出来了。
走在回屋的路上,洒在我身上的月光,变成了一把把尖刀,扎在我身上。我浑身刺痛。眼前月光铺成的雪地,像是一条插满匕首的路。我心里后悔得很,没有及时告诉猫子真相。
两个月以后,官当镇发生了好些怪事。小镇闹贼了,接二连三闹出少年失踪的事。他们都是半夜睡觉给贼偷走的。丢孩子的屋里,他们的父母都去南方打工了,屋里只有耳朵失聪、腿脚不灵便的爷爷奶奶在家。那些失踪的少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当镇的大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猜不透失踪的小孩到底流落到了哪里。母亲一再告戒我,要我不跟陌生人讲话,没事不要出门。夜里睡觉前,母亲走前走后,检查大门后门的门闩,确定关牢实了,母亲才上床。半夜三更,耗子跑出来在谷仓吱吱叫唤,屋里有个风吹草动,母亲就大喊大叫,李卫国,赶紧,赶紧到堂屋里看看。母亲是喊父亲打手电筒起床看动静。
整个官当镇变得草木皆兵,笼罩在一片阴霾下。
不久后,电视里播报了一条新闻,报道深圳残疾少年乞丐,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中间很大一部分是流失的儿童。有的少年是先天残疾,有的少年则是后天被人贩子人为致残的。看着电视里的画面,我突然想起了远在深圳的猫子,那些沿街乞讨的少年,里头有一个可能就是猫子。我的眼睛睁得牛大,在电视屏幕里寻找猫子的影子。可我始终找不到猫子,只看见一个面孔乌七八糟的少年,他的两条腿比麻秆还细,显然他是害过小儿麻痹症。少年坐在一块四轮木板上,依靠两条手臂支撑使力滑行。少年像是坐在捕鱼的鹭鸶船上,他那双邋遢的手成了两只划动的木桨。
……
黢黑的夜里,肥头大耳的南方人和梅兰站在屋檐下,两人喃喃细语。他们肩并肩往马路上走。他们讲话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相当真切,他俩算计着要把猫子的左腿也弄残废,让他走不了路,只能坐在四轮木板上讨钱。猫子突然出现在了南方人和梅兰当中。梅兰将猫子摁在地上,她告诉猫子马上就可以到深圳见爸妈了。猫子顺从地伸出他的左腿,他惟一的一条腿。南方人的轿车从前面开了过来,他要用小车轧断猫子的左腿。那辆车缓缓地朝猫子驶来,猫子没有惊恐,而是一脸天真烂漫地笑……我大嚷着让猫子躲开,可声音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我急得手舞足蹈,猫子却对我的行为无动于衷。我骂起娘来,我说,猫子,你个蠢宝你,你快些跑。猫子说,红旗,我要去深圳了,我马上就能看到爸妈了,我还要装一条假腿……从梦里醒来,我浑身湿透。窗外冰冷的月光透过玻璃,挥洒进卧房,照在装野兔的纸箱里,照在纸箱旁边的木椅上。我抬头仰望天空,那一弯新月,像秋收时猫子割麦子使过的镰刀。
选自《黄河文学》2007年第5期
毕亮,1981年生于湖南安乡,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小说见于《创作》、《长城》《小说界》、《文学界》、《中国作家》等期刊。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广东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
太阳偏西(甘应鑫)
一
这小城里有一口老井,玄武石的黑井栏亮亮的,据说是明代的,那井就在南城门里边,人们现在吃水还从这口井里用辘轳绞。这小城里还有许多老树,树有多老?谁也说不清。黑苍苍的。连保华的奶奶都说不清这树有多老了,别人更无法知道。
保华的奶奶有什么资格证明树有这么老?当然有,她可是小城里岁数最大的老人。也正是因为她都七十八了,保华的领导赵耀很为难,出了这种的事,应不应该告诉她。怎么告诉她,小城是这么小,从城东走到城西也用不了十多分钟,日后难免不走漏消息。
来小城的人一进城,就会发现城的南边,也就是紧靠城门的西边有一处歪歪不倒房,居然还住着人,房前,是用断砖随便垒的小院子,一跨脚就可以迈过去。这就是保华和他奶奶的家。院里的那柿子树很粗,岁月已经压弯了它的腰。小城里的人们都知道,保华他们家不是小城的,保华的父母还有他奶奶都是从贵州安顺那边过来的,来这边下井挖煤。早先小城的人排外,城里当然没他们的立足之处,他们就住在了城门边,又不能建房,便搭简易篷。出事时保华才三岁,保华的父母都在井下遇了难。小城的人们都从心里难过,看着这隔了代的一老一小,不知道他们以后怎么活。人心其实都是善良的,小城里的人们想要让保华的奶奶住到城里边来,但保华的奶奶不肯。她舍不得那棵树,她儿子种下的,年年还会结出柿子来,这种柿子最甜,都会被奶奶一个一个放好留给保华。
人们都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长时间了,保华怎么就突然长大了当了四年兵,人也好像一下子真正长大了,壮了也懂事了,复员回来,居然,挨着城门住的那几户人家买了礼物,上门道谢,感谢他们这些邻居对奶奶的照顾。后来,人们就都知道,保华有了工作,当了公安。人们都觉得,当兵就是锻炼人,保华现在是走路有个走路的样,说话有个说话的样。以前,人们总是看见保华的奶奶一个人慢慢慢慢,慢慢慢慢从坡上走下来。现在,总是看见保华搀着他奶奶,侧着身子,他在前,奶奶在后,一点一点让奶奶从上边下来。总是看见保华穿了那一身警服,慢慢慢慢搀着奶奶上坡,这时是奶奶在前他在后。有几次,下过雨了,坡上滑,人们看着保华背着奶奶上坡。岁月就是这样过去的,人们觉得,保华应该成家了。
可遇到这种事,该不该让保华的奶奶知道?人们甚至认为,保华就不该那么做,让那个家伙跑就跑了呗,当时有几个人,看到了从巷子里跑出来的保华,一边跑一边好像是在手里捧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什么,奔跑着追那个人是为了交什么给那个人。到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保华的肠子。人们奇怪保华捧着自己花花绿绿的肠子居然还会赶上那家伙,随后赶上来的人都眼睁睁看到那家伙掏出了刀子,捅了一下保华又捅了一下保华,保华这时已经放开了自己花花绿绿的肠子,两只手,死死抓着那家伙的腿。随着赶上来的人都愤怒地把那个家伙打了个半死。要不是小城的公安把那家伙派车弄走,人们也许会把那家伙活活打死了。
多少年了,这个小城发生过什么事?平平安安的日子接着平平安安的日子。忽然出了这样的事,保华的朋友,都要冲进那间关押坏人的房子要把那家伙杀了。黄豆,是保华最好的朋友了,他们总是在一起,总是在一起,但他们在一起又能做什么呢?洗澡、理发、吹笛子、走很远很远的路到南丹楼看电影,走很远很远的路去天峨桥却只为吃一碗凉粉。日子就这样的,友情也就是这样的,平平淡淡的;却深深浅浅着,平时看上去很浅,但是到了这时,却让人明白那友情其实比海深。黄豆,揣了一把刀要去把那家伙杀了。黄豆冲了进去,五个年轻的公安都辖制不住他,老公安赵耀,只好叫张大夫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黄豆才睡了。这样的小城,什么时候出过这么大的事?整个小城都轰动了。
这时候,人们都去了南城门口,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保华和他奶奶的小院。太阳已经偏西了,白花花地照着黄黄的炊烟,从保华和他奶奶住的房顶欢快地升了起来,升起来,又给从城那边拥来的气流压了下来,漫了开来,慢慢的,像起雾了,黄昏到了。怎么办?暮色是越来越重,天边忽然起了大朵大朵的黑云,那么黑,那么大,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二
这么多年,小城从来都没有出过大事,现在出事了,保华就躺在公安房的那间屋子里。小城的人们把公安办公的地方叫公安房。那个法医已经把保华的肚子一针一针地缝好了,好像是血都从保华的肚子里一下子流走了,保华现在的样子,有些异样,脸色灰白得像一张报纸,谁看了都伤心。老公安赵耀,要人去请小城里开美容厅的美兰叫来。赵耀对美兰说,你怕不怕?你要是不怕就给保华化化妆。这时,美兰已经给保华化好了,老公安赵耀看了看,保华像是躺在那里和谁开玩笑,说不定,会一下子跳起来,会一下子忍不住笑起来。赵耀说,脸红红的就好。还用手摸了一下。老公安把公安房的人都召在一起开了个会。
老公安赵耀说,我这回要违反一下纪律,上边知道,要处分就处分吧。保华连个婚还没结过,我个人主张给他土葬了,好日后给他阴配个好姑娘,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要这么做。小城,现在和别的地方一样是要人们火葬的。老公安赵耀便派人去请木匠把柏木,一片一片解开,香气便一点点一点点散开去,天黑以后,公安房这边又围过来许多的人,人们都知道保华现在躺在公安房正中的那间大屋子里。天已经晚了,公安房的院子里灯光很亮很亮,把院子里照得白花花的,各种小飞虫都到这里报到,围着电灯乱飞。
木匠和他的儿子,在那里又是锯又是刨,柏木的清香是越来越浓了。
公安房的年轻公安都坐在院子里,他们听见屋子里冰块融化的声音,他们谁都不说话,时不时的,进去,给保华那里点一枝香,保华活着的时候是不抽烟的,这时候,他们偏偏又给他点了烟,而且,是好烟。酒,按规矩,也敬了一杯在那里,是好酒。还有菜,三盘,一盘鲤鱼,红烧的、一盘猪肉条,红烧的一盘炸丸子,亦是红烧过的,那些年轻的公安都很伤心,看见那三盘子菜就想起保华在许多的日子里,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把肉放在一边给他奶奶。那么多的日子,树叶子一样数也数不清,保华每吃一口好东西,都要把自己的那一份放过,记着家里的奶奶。这一夜,年轻的公安都在公安房这边守着,守困了,在灯下边打一回扑克,谁也不说话,夜深了,远远的,能听见扑克的声音和木匠的斧凿声。那个黄豆醒过来了,打着手电,也过来,进到屋子里去,守在保华身边,坐在那里,把烟点了一根,又点了一根。还换了一回酒。后来也出来,站在那里看别人打扑克,又去看木匠把棺材合起来,猪血和油漆已经找来,刷了一回,为了让它干得快一些,紧着又裱了一层麻纸,再刷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