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话过分了。显然她没有忘记那次晚餐。新买的桌布、鲜花。她踩上高高的椅子去安装那个淡紫色的窗帘。几小时前她在发廊做了一个晚宴的发型。为了这样一个时刻,她准备了很久。
最后一个进门的才是那个女助理。梳了一头的长长的鬈发。这曾经是一个让人显老的发式,可是到了2006年夏天,在既无非典也无洪水的炎夏里人们开始过上了悠闲的生活,并且严重地喜欢上这一个过时很久,却有着小资情愫的发型。显然,女助理有着男人喜欢的浪漫。
郑歌儿对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她一对小虎牙看过之后,突然就感到了身体上的无力,不过她确信自己绝对是被太重的头发压迫所致。
菜上来之前,郑歌儿又去卧室补了一个淡妆。
似乎把她当成了保姆,没有人等她,连谢谢也没说,他们就吃上了,甚至有些像儿童一样狼吞虎咽。
心里恼怒,笑容里却有些讨好。所有的人看见她微笑了吗,让笑一直挂在脸上,直到腮有些酸,才放下。她就是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修养。
《好人一生平安》,是女助理替他点好的。女助理唱的是《半分钟都不要等》,萧亚轩的新歌,她感到陌生。
直到她昂着头去稳固自己隆重的发型,才听到回荡在大厅里的舒曼,这曾经让她沉迷了二十几年的音乐,却是女助理的深情演奏。
有了爱情和婚姻,她再也没有动过这些乐器。在她看来,他们每天都在演出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他把她当成了公主,从大学开始就这样,时代在变,这个地位却一直没有变。她觉得。
他们曾经手拉手说话。用亲爱的称呼彼此。记得说到过歌星王菲,他说,王菲一点也不可怜,你看她多会享受啊,年轻的男人才能让她的艺术生命延长再延长。
尽管嘴上替王菲辩护,可她知道,他的想法总是与别人不一样。他一直是这样,酷得让她着迷,不然也不会迷恋他这么多年。大学到现在,他还是不喜欢那种多话的男人。有时她想,要是他也肉麻一些,会是什么样子?
千万不要这样,那样太腻了,她一定不知怎么应对。她想。
他们是同学,结婚已经很久。这其间已经有一些同学离婚了,有的同学再婚。世界已经发生太多的变化,可他们的甜蜜还是那么让人羡慕。虽然他不喜欢表达,却总是用行动证明爱情。在万家广场附近,他购置了大房子,是她最喜欢的结构。大到有了这样的房子之后,他们一个人可以住一层。
工作太忙太累,他不再喜欢做爱,可是她时时都能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比如生日上的一束鲜花和烛光西餐、结婚纪念日的钻石手表。什么事情他都合着她的心思。他明白她的心,这个世界还有谁更明白她呢。
此刻,万家广场门前,不能脱身的郑歌儿想,见到了这一幕,他会不会对保安动手呢,他生气的样子很吓人,尤其是亲爱的妻子受到侵犯时。
谁能证明你没偷东西?你手里拿着商品没有付钱就跑出来,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你就是个贼吗?保安再次挑起手中的粉色,故意近距离地看着那一片嫩红。
郑歌儿气得说不出话。除了他,谁可以有这个资格!那个时候连男同事打电话到家里,他脸色都很难看。也许,在他眼里,她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身体更是如此。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辞职,正教着初三毕业班。
身体突然发软。郑歌儿对着保安说:“让我坐一下,我很想坐一下,我是真的累,甚至于还有些困。”
保安说:“我还想躺几天呢。真是好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累,不提醒我还好,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给我多站一会儿!”此刻保安用脚踢着郑歌儿的腿。
郑歌儿声音明显变得微弱,她开始讨饶:“我还是希望,你懂得尊重人。”
保安说:“你这种贼还教我怎么做人啊。再说,你的行为,你还算是人吗?”
郑歌儿此刻不想说话。她再次把眼睛望向远处。
她想他,比任何时候都想。他一直懂她的眼神。他们是默契的。尽管他们已经很久很久不再做爱。可是,她的内心无时无刻不是想他的。有时她会在半夜起来把手伸进他的被子,去抚摸他。这样的时候,郑歌儿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柔情似水。
看得出她对着保安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决心,说,“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人格?哈,哈,还人格呢。”保安员正和另几个年轻的面孔嬉笑。
这两个字是郑歌儿也不想使用的,在这个时代,使用这两个字很怪诞的,尤其是眼下。
郑歌儿的话招来几个保安员的哄笑。声音由里到外,散开,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有一刻郑歌儿出现了幻觉。
郑歌儿额上有汗水渗出,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
保安说:“要是你认为自己有身分,你可以拿出身份证或是工作证让我们看看呵。”
郑歌儿沉默了。为了他的事业,她没了工作证。本来有一个手机的,天天守在家里,用不上,早就停了。平时只要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带。就是要让他明白,他是她的身份证,也是她生命中的一切。
“你在哪儿。”郑歌儿在内心叫喊了一次。看见她的神态,保安对着另外一些保安做鬼脸。
现在她在怪他,为什么走得那么快。难道不知道她手上有商品吗。不带钱出门,都是他这些年为她养成的习惯。这些年,家庭经济的压力在他身上。现在想起,郑歌儿心里开始难受。平时他总是把一切都做好……作为女人,也许她真是做得还是不够好。
郑歌儿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快一点回到他身边,她认为自己需要补偿。
她想,还是要对保安做一些必要的解释才行。她带着多年训练出来的微笑说:“真正的小偷是不会这样大摇大摆的,我忘记付钱,的确平时都是丈夫帮我做好这一切的。”
保安员松开郑歌儿的衣袖。他用手中的电棍敲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看着郑歌儿脸说:“你是说,平时你什么也不干,你不用动手、动脑,一切都是别人给你做完?”
“的确如此。”郑歌儿此刻拖着哭音。脑子被他占满。是啊,自己曾经是那样的幸福。
保安说:“我看你很会骗人,是不是一定要看完录像才承认?”
郑歌儿愣一下,脸换上笑,她说:“实在对不起,绝对绝对是个误会,要不,我把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去找他,再回来交钱。现在他一定也在找我。如果你还不相信,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你是不是想耍我啊。如果你带我去的地方有一个流氓抢劫团伙,我的小命也就贡献了,请你不要再玩花招了,离开这个地方,谁还能证明你刚才所做的一切。你要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啊。”
“我真的没偷,我可以……可以发誓。”这回郑歌儿有点害怕,她知道对方这些话并不是开玩笑。
“你没偷?哈,那是我偷啦?是我看错人?你不是想来个倒打一耙吧?告诉你,一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什么好货。你穿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故意的吗。”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一双平底凉鞋。为方便在商场行走,还有对怀孕身体的保护,出门前她特意换上了这样的鞋。这身衣服是一年前他们在这个商场里挑选的情侣装,一直也没机会穿。是她临出门时求他也穿上的。她一直想把相亲相爱的样子让别人也看到。不知为什么,他今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然的话,他会发现她今晚的不同。
终于到了这一刻,保安员突然用手指顶着她的脑门,向刚走来的保安说:“是一个贼!”
是突然的失控,连她自己也没想到。郑歌儿向着保安员的身体突然猛撞过去。
保安员显然很有经验,一下子就躲开了。
郑歌儿躺在地上。躺在地上的郑歌儿有些气喘,她一边爬起来一边说:“你……你在犯罪你知道吗!”
“那可是你自己摔的,你是不是想赖上人啊。”保安好像被激怒了,再次发出声音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城市口音。“嘿,俺就是想要惹一下你们这些城里人。就凭你手上的东西,俺会让你说不清楚,你信不……”
眼镜突然被保安员摔在地上,一下子成了碎片。
随后的几秒里,她被带到五光十色的万家广场中央。大厦上方悬挂着电子钟。时间是2006年8月24日晚八点五十九分。眼前闪烁金花。金花飞向天空与数字汇合,最后礼花一样散开舞在郑歌儿的四面八方。郑歌儿好像看见七年前,自己婚礼上那些五彩的纸花。
辞职后,常俯在二十层阳台向下观看,或是穿着薄纱在昏暗的灯光下等他,有时会看见身体在向下飘浮和跌落,当然是幻觉。盯到无力了才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跑回床上一会儿,才听到他从电梯上下来,然后取钥匙,开门。防盗门、雕花的木门。换拖鞋,进入客厅,沙发上面吸烟。刷牙,显然怕惊醒她,他蹑手蹑脚躺到床上,发出轻轻的叹息。
出门前,郑歌儿精心打扮过自己,还涂上了鲜艳的口红,穿上新衣服,她当然不知道将要面对这样一个场面——镁光灯在照着她,摄像机对着她,也许还有别的。她是新闻专题片的女主角。
今晚的题目是:大商场经常出现衣着得体相貌儒雅之盗贼,为保工作,保安员动粗孰是孰非。昨晚是一名发廊女额头被刺字的故事。这是一个收视率最高的晚间节目,上演的全是真人真事。
肚子里的孩子正与她一起被摄像机前后左右逼视。要是他知道,一定会心疼。她后悔自己没有说出实情。
记者的话简放在了她面前:“请你说一下,你是经常这样做呢?还是第一次。”
郑歌儿的嘴张开,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根本没想过要偷!”
话筒向上扬起,漂亮的女主持眼里含着泪花对着着镜头,说:“我更关心的是什么逼迫你走上这一条路。是不是你有难言之隐?我看你根本不像做这行的,一点也不像……至少你少女时期曾经是一个品质很不错的人,甚至还可能喜欢艺术。走到这一步,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或者你在为自己即将失学的孩子,或者正瘫痪在床的丈夫,还有年迈的公公婆婆……”
郑歌儿沉默之际,女记者收起了话筒和关切的眼神,就连摄像机也带走了。显然这个节目只是提出问题而不需要回答,只需要她一张木然的脸做道具。
似乎只是对着自己,郑歌儿声音微弱:“我真的不是贼,不是。”扶着广场中间的长椅,郑歌儿直起了身子。她又一次做出辩护。此刻她就是希望快一点离开这个地方。
并没有等到答案,只是看见几个保安围在一起抽烟、嬉笑。内心里她喜欢这些年轻而帅气的男孩。可是此刻都怎么啦?疲劳让她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想放纵自己的身体,让身体随意堆放在地上。之前的淡妆去了哪里,之前的粉嫩心情,之前胡乱的想法又都去了哪里?此刻她只想躺下,躺下。快一点躺在他的身边,像过去那样。
等待有人向这里看过来。
他们难道看不出她是弱女子吗?难道看不出她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女人吗?为什么会这样?郑歌儿在焦急地盼着他出现,她突然感到害怕,这样被人怀疑和误会,她第一次害怕那些内容复杂的目光。
身体终于出现了异常。血先是顺着裤脚的一侧流出来,鞋和袜子也被染红了,自己站过的地面,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印子……这些图案就像是自己在黑板上画出来的。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站在黑板前写字,字很模糊。头有些晕,她看不清方向。像是在课堂上,那时她还没有辞职。无论如何努力还是看不清楚内容。幻想中有一些人,是平时那些关注她的人们,她突然不想抗拒那种爱慕的眼神。
郑歌儿突然对着保安发出第二次喊叫:“我想看录像!”
也许是头晕的原因,也许是机器的故障,在回放的录像中,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穿着情侣装的男人。
“这是你说的丈夫?好好看吧。”保安笑着。
面孔突然是陌生的。在人群里,他还回头笑看了一眼郑歌儿。那微笑的男人让她害怕。郑歌儿大吃一惊。
除了身体发冷,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公主曾经被爱抚过的腿正愉快地流淌着鲜血。这样的时候除了有些劳累,眼睛模糊,她真的不想望远。
是促销吗,为何到晚上还在促销呢?她似乎看见不远处涌过来的人流。这人流好像随时要把她再次推倒。
商场门口,已经越来越多人,顷刻间变成她不认识的地方。可是没有人向这里看一眼或者停一下,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人影晃动,好像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可是他们也都匆匆地过去了。也许超女李宇春、张靓颖今晚真的要来广场演出。这个城市只喜欢那些壮观的场面。
郑歌儿喜欢李宇春。李宇春长得帅气。尽管自己小女人气十足,却是喜欢中性化的偶像。
如果他说喜欢张靓颖的时候,郑歌儿一定要装出生气。她不允许他喜欢这个女孩,她会说李宇春才让人有激情,才符合现代的审美。
可是一切都没有。他们太久没有争论了,所有的争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其实,还有那些亲昵。
人流涌动。
“你们好吗?”她这个平时比较保守的“玉米”粉丝竟然也想先替偶像李宇春表示一下谢意。喉咙总是发不出声音。
眼前越来越多的人。你在哪儿呢?你一定是也找不到我了,或者睡着了。亲爱的,实话说我害怕啊,你为什么要突然走开?为什么不等一下呢。我是在挑选一些我们孩子将要用的东西啊。她的自言自语里有着哭泣。嘴里流进了泪水。踮起脚尖,她发现眼前早已经是人海。
许许多多的人突然都变成了灰尘。它们在房子里跳舞,像是一些精灵。她的身子似乎也随着的摇动而在空中盘旋了,那种轻盈无着无落,连一棵稻草都要重过她。一时间让她有点害怕了。感觉像是做梦,手臂上又有了一圈白纱布。那是第一次接触刀片的时候,血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在飞翔。
人越来越多,她被挤得摇晃起来。不能停下来的人流,他们一定都去争占位置。人群又开始出现分支,有的人已经抬着头仰望天空。今天是“神六”飞回来的日子吗。它们或许正经过这个城市的上空。
有的已经抬来凳子,抢占好位置。地面似乎也出现晃动,人群里出现了骚乱。也许,万家广场将要发生一件能上报纸头条的好新闻。
保安员和郑歌儿同时看见对方眼里的惊慌。保安发现自己的同伴突然都已经不见踪影。那些人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候去追星吗。身体除了愉悦已经完全没有了痛。郑歌儿眼中的礼花越来越大,人完全被包围了。
一分钟前,她意外地在口袋摸索出一百元钱。实在无法想到自己新衣服里竟然还有钱,崭新的。
钱被递进保安手中的时候,脸差一点也随着钱贴到保安身上。
与保安员一道从人缝中挤出。郑歌儿早已浑身湿透。保安好像还回过身拉了一下她的手。
这让她又想到了他,她的亲密爱人。不过保安员还是没有他那样的宽肩膀。
她和陌生的保安员在人群的外围发了一分钟呆。分手的时候,两个人好像还微笑了一下。
之后她想仰望一下美丽的夜空,看看有没有“神六”的踪影。想不到却是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只想躺下。躺下之前,她想喊一句:亲爱的!可是还没有出口,就感到眼前的一切突然变黑。
几乎是爬行。尽管用了很大的力气,可她还是能够确定出汽车的位置。分开差不多有了两个多小时,她要给他一个惊喜,然后才能放下太累太倦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