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07年中国青春文学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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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们从今夜沉睡到明天(8)

望远镜是女助理出差带回来的,本来是想留给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当然属于他和女助理的孩子。看得出他的手有些累,不过脸上的微笑还在。他正是用这种俄罗斯精密仪器,与女助理以及全市人民一道,观看晚间这档精彩的直播节目,伴着身边一瓶快要喝完的金威牌纯生啤酒。

而使用这个高精确度仪器之前,他们在车上做过爱,幸福的高潮来临了多次。车摇晃时,那只玩具小熊在晃动,还有令人惊怵的领袖像,它悬挂中间的位置,一动不动。当时他正停在对方的身上,就迫不及待伸出一只手,想要摭住像章中的眼睛,并准备取下来,他认为自己犯了忌。正因为犯了忌,所以他亲眼目睹了救护车在十分钟内来到了他的车边。

她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漂亮的大理石。

直到后来,作为前妻身份的郑歌儿也坚信,即使是观看任何演出,他选的位置,都是一个最有利地形。

选自《广州文艺》2007年第3期

吴君,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曾在《花城》、《大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入选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及多种选集。其中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已改编为影视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现居深圳。

十五岁的月光曲(闫文盛)

那一年,林杨十五岁。十五岁的林杨完全没有长开,个子低,而且瘦。班上的男生排成一行,他站在最前列。为此他没有少埋怨母亲。母亲个子也是低低的,一米四二。十四岁,林杨的个头比母亲稍微高一点了,但还没有达到一米五,但他已经欢呼雀跃起来。母亲看着他,悄悄地叹气。她知道儿子许多方面都像她,包括长相和身高。可儿子总不能长这么一点吧,以后成家立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养活一家老小都成问题。好在,林杨考上了学校。十五岁能考上什么学校?是小中专。直接从初中上去的。可是,一考上了中专,就脱了一身农皮。当年的村里人可讲究这个。左邻右舍都说,林杨是公家的人了。

林杨十五岁了。是周岁。乡下人却不讲周岁,讲虚岁,就是说,林杨十六岁了。林杨的母亲想,自己十六岁那年就嫁过来了。因此,在母亲看来,林杨已经是大人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母亲装作很放心的样子让林杨独自出了远门。可就在林杨走的这天下午,她独自呆呆地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坐到了日落西山时分,晚饭也没有做,为此惹得林杨的父亲发了一次火。当天夜里,丈夫睡下后,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儿子的名字,自己误以为别人听不到,其实,老林全都听到了。他甚至看到了黑暗中她烁烁闪亮的眼睛。这眼神令他感到丝丝寒意。直到第二天,她还没有从儿子离开的事实中解脱出来。第三天、第四天仍然是这样。到了第五天,老林看妻子有些不对劲,就悄悄地去医生那里询问妻子是不是害了什么病。医生是本家叔叔,听他一说就大摇其头:“能害什么病!八成是在想儿子了。”

于是就定了去看儿子的事。

怎么去呢?林杨的母亲此前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县城离村庄三十五里,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可目前林杨所在的学校在北边的随城。随城有多远呢?说是得坐十个小时的火车。十个小时,差不多就到天边了。去过那边的人都说,到随城一路上都是山。得穿越好几个隧洞呢。长长的隧洞藏在山的肚腹里,漆黑漆黑的一大片。简直是暗无天日。林杨的母亲想起来就心惊胆战。可是,一想起儿子,她就不怕了。天底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别人都敢做的事自己为什么就不敢?

然后就说起买火车票的事。

一开始,老林是想一起去,可妻子硬是不同意。说是多去一个人多花钱,光路费来回就得四十大几。省下来给儿子花好不好?老林憋了半天声。他知道说多了就是吵。可他十分担心没出过远门的妻子上当受骗。譬如,被拐卖妇女的人拐带走了怎么办?妻子说不会。这么老的人了,这么老了,四十来岁,其实不像,看上去倒像五六十了。人又长得矮,还胖。像一只大水桶似的。还会被拐卖?她这样自嘲。可是万一呢?老林固执己见。妻子就骂他总是不听话。老了老了还是这么不听话。老林没辙了,几十年了,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起先只是因为不能生养,两个人都较着劲。吵了闹了,夫妻两个吃了的中药换成钱都够买一个院落了。后来好了,有林杨了,又因为生活拮据,还是吵。现在呢?吵什么?

就我一个人去。丢不了。好歹我认识几个字。下了火车,坐12路公交车就到了。就是迷了路,鼻子底下还长着嘴呢。找不到林杨,有他老师的电话。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老林。她好生安慰他。然后又哄着他,逼着他去买了火车票。是夜里坐车上午到。可不,是整整十个小时。慢车。都说慢车停停站站,得有一路的颠簸。

林杨来学校还不到半个月呢,正为一些事情苦恼着。首先是,语言这一关就过不去。林杨是在乡下读初中的,老师不教普通话,读课文都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本地腔。林杨自己不会讲普通话,就使劲研究别人怎么说。这确实有点尴尬,由此产生了严重的自卑心理。这种心理一产生,学习就跟不上了,觉得有些吃力。到底不是在初中时候了。另外就是林杨的身高。他确实长得太低了,在班级里的其他同学看来,完全是个初中没毕业的小孩子。

林杨心里对母亲的怨恨正深呢,就传来了母亲要来看他的消息。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这消息的人好像不止一个两个,因为问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林杨一下子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关注自己似的。

这消息是一个女同学泄露出去的。女同学的名字叫刘静,但却是个饶舌的姑娘。事情的起因是,母亲把电话打到林杨的班主任柏老师那里去了。当时刘静正在柏老师家里坐着。柏老师放下电话后随口说了句:“林杨的母亲。满口土话。林杨现在好些了吗?”后面这句话也是随口问出来的。因为刘静的父亲和柏老师是理工大的同学,所以,在柏老师这里,刘静是很放松的。当时刘静就很放松地回答:“好什么?一个土包子。他妈妈估计也这样?”柏老师皱着眉头说:“刘静,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柏老师的提示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相反,消息传播起来简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每次进出教室门的时候,林杨似乎都能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声。其实同学们未必是在说他的事情呢,但林杨做出仓皇逃遁的样子却加深了人们的好奇。渐渐地,就有闲言碎语传递到了他的耳朵里,总起来的意思是:“难怪呢?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母亲。看看林杨的样子就可以想到了。一对乡巴佬。”话其实说颠倒了。不过,林杨觉得还是对。他本来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学生,这个学校是稀里糊涂考上来的。属于意外之喜。可把话说回来,班里的学生为什么这么高傲呢?因为林杨读的是财税学校。同学中间,城市孩子占了十之八九,而且,各自的来头好像都不小,据说各地税务局长、财政局长的公子小姐就将近半数。相互比较之下诞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林杨觉得自己就仿佛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似的。

母亲说了要来的前一天夜里,林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母亲站在教学楼的下面喊他的乳名,“狗蛋儿,狗蛋儿”的叫声穿透了整幢大楼,仿佛午饭时分站在院门外喊他回家吃饭似的。林杨看到同桌在吃吃地笑,前排的同学都转过头来,冲他说,“狗蛋儿,你妈妈喊你呢。”后面的同学就开始起哄,呼哨声、笑声响成了一大片。林杨听得实在着恼,就狠狠地骂:“我操你妈妈的。笑什么笑!”

林杨是大嚷着这句话醒来的。宿舍里的几个人也都被吵醒了。看看坐在床上发怔的林杨,都揉着惺忪的睡眼骂:“你神经病啊,半夜里喊什么喊?”

林杨也没有争辩,只是睁了眼睛,呆呆地熬到了天亮。

母亲见到林杨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林杨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好像要吃人。母亲心疼地过来拉了儿子的手:“狗蛋儿,让妈看看。”母亲的手摸着林杨的胳膊、脸庞,说:“瘦了,瘦了。”然后再退后一步,看他的身材,说:“高了一点点。”林杨觉得母亲简直疯了。周围有那么多学生呢。这是在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看着这一对母子。说起来这也怪林杨。他本来应该去接站的,因为早晨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就起晚了。想想去了车站,也早过了钟点,就干脆憋着劲,没有去。可怜母亲人生地不熟,问了十几个人才知道林杨的学校怎么走。可怜母亲在车上说的土话司机听不懂,就坐过了两站地,然后才绕回来,等到了学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了。

这一回,林杨倒是早早儿来这里等上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踱过来,踱过去。远远的,看见母亲来了,他的心弦一下子绷得很紧。周围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学生,她们似乎都在扭头看他。他低低的个子,瘦骨嶙峋,一看就是小时候营养不良。这确实是实情。母亲怀着他的时候,父亲生了腿病,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家里只有粮食,却没有一点儿余钱。母亲孕期反应厉害,吃了什么都吐。到他落地以后,母亲的奶水就严重不足,只好将就着喂点奶粉。买奶粉的钱都是从爷爷那里拿的。父亲因为没本事养家,被骂得狗血喷头。这话是母亲后来说起的,听起来反而不大真了。林杨却不喜欢喝奶粉,喝进去就吐出来,小嘴巴一张一张的,嘴角周围都是奶粉和唾沫的混合物。母亲在身边急得不行,不喂孩子呢,又怕把他饿坏了。常常是,母亲一边哄他喝,一边哭。有时候,是一边笑,一边哭。母亲笑的时候,嘴巴大张开了,很难看,很难看。所以,这孩子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喂养大的。饥饿和仇恨在他的记忆里根深蒂固。母亲说起这话的时候林杨才十岁。现在还是这样。

他在母亲的视线里依然没有丝毫喜悦。有一刻,他甚至想要躲避。母亲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被重新见到儿子的骄傲冲昏了头脑,不计后果地大叫:“狗蛋儿,想死妈了。”母亲似乎还有进一步动作的企图。她张开了自己的身子,想要把这个唯一的儿子抱紧。林杨挣扎了一下,被母亲觉察到了。她后退时看到了儿子的神态。他不高兴呢。脸上全写着呢。可是,管他呢!到底见着自己的儿子了!

宿舍里潮水似的拥进来一拨拨人。林杨忍受着形形色色的目光。他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娘了。

毫无疑问,母亲真就是他们眼中的乡巴佬。她的衣衫是破旧的,上衣竟然是用林杨的衣服改好的,粉红色的球衣加长了袖子,胸前居然有一只可爱的白熊,裤子的膝盖处,打着两个碗口大的补丁。这太丢人了。林杨想。可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他无法准确地表达出心中的想法。他忍受着这难堪的煎熬,等待着人潮退去。母亲看见儿子的脸上、额头上冒出汗珠来,焦急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她伸出手去,要帮他把脸庞上、额上的汗水擦去。没想到林杨一下子发作了:

“不要你管!没什么事情,你大老远跑来做什么?”

这两句话像两颗重磅炮弹似的,击中了母亲的胸口。她愣了一下。可她还是不确定似的,没有听清楚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瘦瘦小小的儿子,变得快让自己不认识了!

所有的人也都被这两颗炮弹击中了。他们踌躇了半晌,终于悄悄地退了出去。

林杨的脸一直绷着。生铁似的。坚硬,冰冷。

母亲久久地看着儿子,那酷似自己的眼睛,鼻梁,那耳朵,还有那耸起来的额头。真是无一处不像。无一处不美。母亲坚信自己的创造。可是现在,她在儿子的吼声里有些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