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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们从今夜沉睡到明天(9)

她的泪水一点点地溢出来。起初真是一点点地往外溢,因为不太敢,可又实在忍不住。母亲真是委屈极了。都委屈死了。

后来就是大颗大颗地涌,母亲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一边流,一边擦,可总也擦不尽似的。总也擦不尽。

开始时,林杨始终不看她。他心里的仇恨像火焰似的烧灼着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真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哭?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他的思维短路了。

他睁大了眼睛,漆黑的眸子一转不转。他一无所忌。简直像一个婴儿。

母亲终于停止了哭泣。试探着说:“要不,下午我就回吧?”

林杨的心终于被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口,像有万千根针在扎似的。他的眼角很快就有了泪水。可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

班主任柏老师就是在这时候进门的。她来的时候风风火火的,是听同学们说起这里发生了事情。林杨和他的母亲吵起来了!她想这怎么可能呢。可眼下的情形却叫她琢磨不透。他们的样子确实有些怪。母子两个的脸上都带着泪水,像是抱头痛哭过似的。

她进来一会儿,就替他们拿定了主意。“住一晚再走吧。住一晚。和儿子好好唠唠嗑。”她说着话,可就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林杨的母亲听懂了没有。真的不知道,因为她的表情木木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一个地方。柏老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幅炭笔画儿。就在对面的墙上,画幅不大,是一幅月牙图。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的杰作。

在这个过程中,林杨的表情也是木木的,简直跟他母亲的如出一辙。

柏老师催促母子俩起身吃饭。“坐了大半夜的火车,又东寻西跑了一上午,肚子肯定饿坏了!”她说着话,就急急火火地转身。

这阵子,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她说:“食堂里估计没饭了,就去外面吃点吧。”

母亲却有些迟钝地询问儿子:“老师在说什么?”

儿子说,吃饭。老师让我们去吃饭。儿子还说,老师怕你饿坏了。

母亲说,狗蛋儿你告诉老师,就说妈不饿,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妈在火车上还吃了好几个鸡蛋呢。在车上连厕所都没有去。找不着。说起上厕所,母亲这会儿似乎才想起来,问林杨厕所在哪里?

林杨说,妈,这是男生宿舍楼,得去对面的女生楼里。

带母亲去完了厕所,站在楼下,林杨简直被母亲的固执气晕了头。柏老师已经在外面等他们大半天了。林杨把老师的意思再度翻译给母亲。母亲说,儿子你告诉你老师,就说她的心意妈心领了,我们不去外面吃了,不用花那个钱。你看妈还带着干粮呢。说着话,母亲就要上楼去啃干粮。

林杨喊,妈,你怎么这样?

母亲受了委屈似的看着林杨。她在琢磨儿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母亲说,“狗蛋儿你这是嫌弃妈了。”

柏老师看到林杨母子俩说话,被弄糊涂了。林杨注意到了老师不解的神色,他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襟,说:“妈,咱不让老师为难了?好不好?好不好?”

柏老师走过来,拉住林杨母亲粗粝的手,喊了声“大嫂子”,然后说:“是这样的,因为后天就是中秋节了,咱们提前过这个节。你说行不行?”

儿子说,妈,中秋节就是八月十五。母亲说妈听懂了,妈当然知道中秋节就是八月十五。不过,这些天老是念叨着你,都快把过这个八月十五的事情给忘了。

学校外面有几个小饭店,都是校园里的老师开的。母亲看儿子点菜的时候偷偷整了整鬓角的乱发。路上的目光太多了,她知道自己现在形象不佳,是在给孩子丢人。如果早知道这一点,她说什么都不会来了。可这位老师看起来却很和善,像是个能说几句话的人。

母亲说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林杨就在身旁呢。她说,林杨这孩子,从小学习好,考试总是第一名。要不,也不会考到这里来呢。这是什么地方啊?公路宽展展的,像案板一样平整。楼房呢,像村里的树木一样多。母亲还说自己一下火车,随着人们出了车站,就被这城市的阵势唬住了。如果不是惦记着儿子在学校里等她,她真想找个厕所好好地方便一次。一抬头,看见林杨的目光,母亲又慌不迭地解说,老毛病了。一紧张就这样。

柏老师一直静静地听着。林杨觉得她不应该听懂。因为母亲不只是使用方言,而且在整个讲述的过程中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思维异常混乱。可让林杨深感奇怪的是,看起来,她不仅一字不落地听懂了,而且满脸的惊奇和肃穆。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像是压上了一座山似的。在这个过程中她根本没有看林杨一眼,可是,他一直觉得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母亲自顾自地说着,饭菜端上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柏老师一个劲地劝母亲吃菜。吃饺子。大嫂子,你边说边吃。可母亲不为所动,她总是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几句,她就对柏老师重复一句,我不饿。你们吃。然而,她总在往林杨的小碟子里夹菜,边说话,边夹菜。直到儿子的小碟子里都堆成了一座小山。林杨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在他们吃饭到一半的时候刘静和几个女孩子进来了,看到他们后都满脸惊讶,然后竟然不约而同地退出去了。林杨目送他们的目光很虚无,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丢了。

这一顿饭,母亲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林杨知道母亲没有吃饱,然而她自己却似乎毫不知情。柏老师看着他们母子,若有所思。林杨留意到了老师的神态,心里很难受。很难受。最后,是柏老师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说:“大嫂子,你不吃,我们怎么吃得下去?你看看林杨都没怎么吃。你放心好了,林杨在学校好着呢。”

然而母亲却不能放心。她自顾自地说:“瘦了。真是瘦了。”

母亲简直有些絮叨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

她总结似的说:“孩子在外就是吃苦。早知道就不让孩子出来上学了。在父母身边,怎么着也不会饿。冻不死饿不死就能活人。”

柏老师不知道怎么接茬了。她过了好久才说:“哪能呢,大嫂子。林杨这孩子,机灵着呢。”

晚上,在林杨的宿舍里,母亲数出三百八十六元五角钱,递给林杨说:“孩子,妈手边就这么点钱了。是少了点,你先拿着,过一阵子家里再想办法汇点过来。”林杨拿了三百,剩下的塞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不依,又递给他:“听妈的话,拿着,啊。”

突然吹过来一股子风,林杨站起身来关窗户。最上面的窗户站在下面够不着,他就站到窗台上。凌空里往下一看,林杨的头部一阵子晕眩。他说:“妈,我刚来的时候,住在这五楼,总是提心吊胆的。睡不塌实。”母亲笑了,“这楼有好几十米高吧。咱们那里可没有这么高的楼房。你跟老师讲讲,看看能不能换到低一点的地方去睡。”林杨被母亲的话逗笑了。

母亲又说:“你现在睡觉老实不?这床真叫小,比不得咱家里的炕,你翻身的时候小心点。”林杨说声,我知道。渐渐的,母亲的声音小下来。

林杨知道母亲困了,就拿了枕头过来,放在母亲的身边。母亲头往旁边一歪,就睡着了。

林杨一直在想母亲睡觉的事。

别的同学的家长不是没有在宿舍里住过的,但那是宿舍里有人不在的时候,有床位空着也是空着。出门在外的人都好将就,把衣服往身上一披就睡了,连被子轻易都不愿意动别人的。因为怕人说闲话。但那通常留宿的也是同学的哥哥和父亲。

母亲今夜到哪里去睡呢?

柏老师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这阵子,她早回家去了。晚饭后她还来过一趟宿舍,关照林杨要好好照料母亲。看起来,母亲也确实是累坏了,睡着时满脸的疲态。林杨这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母亲。那鬓角的白发、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似乎是一下子冒出来的。

这会儿,母亲发出轻微的鼾声。局促。谨慎。小心翼翼的。林杨有些难为情地聆听着同宿舍里其他人的动静,看他们都没有明确的反应才定了心。母亲却丝毫不知道这一切。她慢慢的,睡得香甜而酣畅。鼾声也随之加重,鼻子里居然发出吹气般的响动。这是极偶尔才会出现的。林杨不由得紧张起来。

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后来其他人都被母亲的鼾声惊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地。林杨假装自己睡着了,没有听到他们的动作。可是不行,在母亲的鼾声里他的脑子转得很快。情绪也几经变换。终于似乎转到了对母亲的厌恶这一层。

不知道母亲回去后同学们会怎么议论自己呢?他呆呆地想。明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思维。它们跑马似的,呈失控状态。

林杨被自己的这种情绪吓怕了,开始在内心里咒骂自己。咒骂完毕,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刘静、许荫、李树华、薛小天,这些脸组成了一个蔑视自己的小团体。事情的经过经由他们的添油加醋将会变得多么可怕,那今后自己将在班级里如何立足?

想及这一点,林杨就伸出手去,几乎要将母亲推醒。这个动作一做出来,林杨就在那里愣了大半天。母亲嘟囔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要他早点儿睡。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因为林杨睡眠不好,母亲可操了不少心。经常是,他已经睡下大半天了,母亲还在和父亲嘀咕他的事情。说他睡觉的时候不安稳,面目惊恐,会不会是做什么噩梦了?的确,林杨的梦境总是像恐怖电影一般。他一伸手,就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亲吻着他的面颊,安慰他,狗蛋儿,别怕,有妈妈呢!

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杨被自己的记忆弄得头疼欲裂。

难道,难道就不可以有一个两全的法子,难道就不可以,让母亲安心地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一宿?什么什么议论,让它们统统的见鬼去吧。

终于想通了这一点,林杨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

十五岁的林杨,简直是在为自己的胆略吃惊。配合自己的这一点想法,他干脆行动起来,他把被子铺开了,轻轻地盖住母亲的身子。母亲其实占不了多少地方。如你所知,母亲的身材本来就是矮矮的,凑乎一下,母子两个人挤一晚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能有什么大问题?小时候,自己蜷在母亲的脚底,度过多少个漫漫长夜啊?这些日子,才过去几年啊?

同宿舍的人都在外面,没有回来。他们在为林杨母子的行为吃惊。但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这种感觉,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不过,不舒服又能怎么着?

这会儿,天已经很晚了。

他们在卫生间里商量着一个办法。这办法其实还是不可行。因为林杨的母亲睡熟了,还发出很响很响的鼾声。但是现在,他们确实是想把她请到对面的女生宿舍楼里,到同班的女生宿舍里住一宿。503的张燕不在,刚好空着一张床位。这是顶好的一个主意了。问题就看林杨愿不愿意。

但根本的问题其实还不是林杨愿意不愿意。

他们集体回到宿舍的时候林杨已经睡着了。折腾了一天,他确实累坏了。这会儿,他就缩在母亲的脚底,像一个婴儿一般。他那么瘦小啊,睡下的时候又似乎收缩了身子,自然更加瘦小了。因为这瘦小,他们似乎谁也张不开口了,似乎,谁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把他从一个香甜的梦境中惊醒。他们就那样怔怔地站立了很久,直到站得双腿发麻,腰部困倦了才离开。在这个过程中月光从稀薄的窗帘外面透进一点儿光亮,它把五楼上这一幕仔细地扫描了一遍,然后才缓缓地移动着到了窗户那里,然后,才跳到了树梢上面。它跳跃的幅度很小,如果不加留意,根本无法发现。这一夜,男生宿舍楼511对面的树梢上面停留的那一束月光似乎凝固了,它一直守候着这一对沉睡的母子到天明。

选自2007年10月10日《新小说论坛》

闫文盛,1978年生于山西,曾在《诗刊》、《散文》、《星星》诗刊、《山花》、《美文》等数百家报刊发表文字共计100万字。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