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斯金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轻轻剥去我左肩上的战甲。我惊恐地护住裸露在外的肌肤,问:“你想做什么?”
羽斯金告诉我,我左肩上的标记就是她当年留下的。她说,命运安排了我们十八年后的重新相遇。她决定让我穿过月亮森林,去做该做的事。
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我无法把自己和什么圣婴联系起来。我的使命是找回凯萨琳公主,只要能到鹿灵族的领地即可。面对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茫然地向羽斯金点了点头。
她说:“圣婴殿下,无论前生今世,你都肩负着相同的使命。”
我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儿。便问她:“十八年前,你就是这副样子,那你到底几岁了?”
羽斯金撅起嘴巴,叫我不准提她最在乎的事。
我小声嘀咕着:“什么啊,原来是个老太婆。”
三.曾经的天空
穿过月亮森林,我踏上了鹿灵族的领地。空气潮湿,像是刚刚下过雨,风里,混着鲜血的味道。
前方不远,是鹿灵族的城池。放眼望去,火光冲天。我一直不太明白,杀人和放火为何总要连在一起。总之,鹿灵族的内战,有些狰狞。
城门残破,吊桥松垮。护城河的水面亦是猩红之色,如果河里有鳄鱼的话,现在应该被撑死了吧?
零星的交战还在继续,而鹿灵王子那苏多率领的军队已经将王宫团团围住。鹿灵族的王,正在王宫里等候。他将率领护卫军与自己的儿子进行最后战斗。也对,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城中一片混乱,我几乎没遇到任何阻挡就来到王宫前。我见到了那苏多——一头银色长发的鹿灵族王子。碧蓝的眼睛,像对宝石般镶嵌在他英俊的脸上。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我们七岁的时候,停留在亚塔国和鹿灵国和平的假像中。那一年,他到了亚塔国的骑士领域,和我一起学习如何成为骑士。
在被时间稀释的记忆中,那苏多一直是我的榜样。他永远不肯向任何一个比他强壮的孩子低头,也绝不允许我表现出一丝懦弱。
进攻!进攻!不停地进攻!这是那苏多的信条。他的拳头总被握得紧紧的,只做挥出之用。如果他被打伤了,那么对方的伤势肯定比他严重数倍。我从不曾见他落败,因为即使输了,那苏多也会像胜利者那样,骄傲地昂着头,让阳光轻抚伤痕累累的脸颊。
我的信条是什么?挨打……防守……挨打的同时加强防守……我喜欢听那苏多讲鹿灵族与半神族战斗的故事,喜欢看他谈及父亲鹿灵王时的骄傲眼神,喜欢他领着我一起捉弄凯萨琳公主。
七岁的凯萨琳公主,常常拖着她长长的裙摆,在草地上追打我们。一株株淡蓝色的小草像乱挥的小手,抚摸她的足踝。每当这个时候,她那束酒红色的马尾,会在她脑后欢快地跳跃,活像一只精灵。我没记错,骑士领域的草是淡蓝色的,与天空的色泽一样。相传,那是天神撒下的种子。
而曾经的天空,阳光也总是充裕的。
四.王子的错体
那苏多端坐在马上。见到我之后,他将身体微微前倾,试探着问:“卡曼?”
我微笑点头。
他跳下马,拉起我的手。我们笑啊,跳啊,手舞足蹈。
“我在这儿准备抢夺王位,你来这里做什么?”那苏多边跳边问。
我边跳边答:“我打算趁你抢夺王位时制造混乱,然后将凯萨琳公主带回亚塔。”我语速极快,很兴奋。
那苏多跳着转过头去,告诉身后的军队:“谁也不能伤害这位年轻的骑士。”
我抓紧他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那苏多笑得很灿烂,说:“不客气,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是因为我要亲自伤害你,请不要误会。”
我立时不跳了,甩开他的手。
那苏多催促我快进王宫,还有时间可以参观一下他的父亲,鹿灵王——那个他曾经深深崇拜的男人。
我问他:“既然参观,是不是还要花钱?”
“免费的。但只许看,不能乱摸!”多么狂傲的口吻,带着冬天的气息,似乎他终于可以蔑视一切了。那苏多又昂起头,不想让我发现他眼神中的犹豫和凄然。
当我踏上王宫的台阶,那苏多的嘱托从身后传来:“卡曼,如果可以,说服他把凯萨琳还给我,我只要她。”
我也是。说完,我迈入了王宫。
大殿上,两旁屹立着十几根黑色石柱。中间铺了一条红色地毯,一直延伸到王的宝座。身披金色铠甲的鹿灵王就坐在宝座前的台阶上,双手交叉垫住下巴,三十三岁的模样,饱经沧桑的阴郁眼神——鹿灵族的男子长到三十三岁,面容便不再有变化,直到死的时候,才会骤然恢复实际年龄的样子。
是他!在池水中呈现的影像里,那个与亚塔长老交换婴孩儿的男子,就是他!
待我与他只有十步之遥时,鹿灵王终于开口。我以为他会像羽斯金那样说,圣婴,你回来了。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别再往前了,那里有陷阱,给那苏多准备的。你若掉进来,我还得重新布置。太麻烦了。”
我定定神儿,大声说:“我来带走凯萨琳公主。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跳到陷阱里去,让你麻烦到死。”
鹿灵王长叹一声,说:“只有我死了,圣婴才能披上圣甲。我欠下的债,是偿还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那苏多只身闯入宫殿,叫喊着:“不,父王。我不要凯萨琳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你别死。”
太晚了,他的软弱来得太晚了。
鹿灵王给了那苏多充满愧疚的一笑。之后,我眼看着他的面容长出褶皱,失去了光泽,托住下巴的双手变得枯枝一般。
伴随着那苏多一声哀号,鹿灵王的眼睛,永远黯淡了下去。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父亲!”那苏多咆哮着,挥剑向我刺来。他刺得很快,我躲得也不慢,都是从小练就的本领。几个回合,“矛”与“盾”的较量不分胜负。
那苏多着急了,竟大叫道:“卡曼,你不要躲。”
“是!”说完,我站定不动。
不对!他叫我不躲,我就不躲啊?刚反应过来,那苏多的剑就已经穿透了我的胸膛。他也慌了,很惊恐地问我:“卡曼,你怎么真的不躲?”
我强忍剧痛地说:“鬼才不想躲。我是从小就听你的话,成习惯了!”
我试着呼吸,想大声咒骂不良习惯害死人。却发觉,我怎么也吸不到空气。左肩却有一股灼烧感,那苏多的右肩更是射出一道极亮的光。我瞬间失去了知觉,感觉就像又一次闯进了月亮森林前的那团光。
当眼前的景物重现,我发觉自己正握着一柄宝剑,对面是那个自称卡曼,实际名字冗长的亚塔国骑士,剑身插进了他的胸膛。
我揽住他的身体问:“怎么会这样?我才是卡曼!”
那个卡曼的面情扭曲,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带凯萨琳回家!求你。”说完,他的五官缓缓展开,双手也无力地垂下。我就这么怀抱着他的尸体,茫然地剧烈地颤抖着。此刻,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一缕银色头发垂直在我眼前,轻轻一拉,疼!
我忽然明白,那苏多就是仪式中的另一个孩子。我们交换了彼此的人生,现在,竟然交换了彼此的身体。
我身上的铠甲变了颜色,泛起慑人的金光,肩部还长出一道长长的红色披风。
这时,从王宫外冲进来一队士兵。他们跪倒在我面前,说道:“殿下,半神族乘我们内乱,大举进犯!”
同一时刻,王宫的角门处,凯琳萨公主突然出现,她朝我走来,露出幸福的笑。我愈发不知所措,我觉得应该阻止,可为什么要阻止她呢?我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什么事呢?
她发现了尸体,放慢了脚步,喃喃自语道:“卡曼,你杀了卡曼?为什么?”
我无助地向她摇摇头。我不想说出“我是杀了卡曼。但我就是卡曼”这样让她精神崩溃的话。
“扑通”一声!她掉进了鹿灵王给那苏多准备的那口陷阱。我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我没有提醒她小心陷阱。
我向面前的士兵命令道:“留两个人把凯萨琳公主从陷阱里弄出来,剩下的人,跟我走。”可刚到外面,我就觉得还不如在里面待着呢。成千上万名鹿灵战士向我齐声欢呼着。
怎么办?若是那苏多会做些什么?我慌张地倒退了一步,不自觉地伸向腰间的佩剑。
我做了防守的姿势,握着宝剑的双手在剧烈颤抖。慢慢来。我提醒自己,冷静,就用那苏多的冷静。
变换姿态,剑交单手,直指天空。我喊道:“迎战!”
欢呼声再度响彻云霄。
就这样,我不但变成了那苏多的模样,还披上了鹿灵国的圣甲,更杀死了骑士卡曼为父报仇。我,就是鹿灵国的新王。
五.唱破预言
大风,贴地疾行地卷走血腥味道。紧随其后的大雨,熄灭了散布在各处的熊熊战火。急风暴雨冲刷不出我本来的样子。那个年轻的骑士,正随着时光流逝,从我的生命中逐渐抽离。
我刚刚率领着军队,第七次击退了来犯的半神族。
如果让他们占领鹿灵国,亚塔就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半神族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越月亮森林。而女巫的歌声对他们也根本无效,哪怕那些女巫唱破喉咙。不知道是因为半神族没有音乐细胞还是他们神经线条过于粗大。说来头疼,明明是一群小脑比大脑发达许多、半人半兽,搞得我每次打仗都像打猎的家伙,居然敢自称半神。
而我也只能游走在忠诚与背叛之间,一次次的将战争的苦痛留给鹿灵。
凯萨琳公主倚着宫殿的石柱,远远地望着雨中的我。只有她知道我不是那苏多,她不会认错自己的爱人。于是,在这三年里,她始终守着那苏多的身体,却不肯和我说一句话。
宫门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她擦身而过。凯萨琳哽咽了,而后终于开口:“不……啊不……啊不管……你……啊你……是谁……送……送……啊送我……回……回……回家。”
她用了三年时间,终于成功地把自己憋成了结巴。厉害!
双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我懒洋洋地说:“等你弄清了我是谁的时候再说这件事,好吗?”
“为……为什么?”
“不……啊不……不为什么。”该死!结巴这事儿传染。我其实是想告诉她,她是我的见证,见证了我生命中的那些过往确实存在过。而我也实在舍不得将它们彻底丢弃,尽管冰茉儿的预言还时常在我耳边响起。
她,应该来找我了吧?
三年前,与半神族展开了第一次交锋的时候。我满心以为只要像那苏多那样,不惧死亡,不断地进攻,便能取胜。
结果我失算了,我的军队是不怕死,人家却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四面八方的敌人毫无章法地蜂拥而上。我只感觉半神族的人越杀越多,遍地的黄土被血迹染红,满天飞的都是斧子和狼牙棒子。
厮杀中几乎分不清敌我,半神族里可以飞翔的翼人从天而降,哀号声被风裹起响彻我的耳边。当这种声音渐渐退去,我和仅存的一支卫队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我来不及记住那些刚毅的卫士的模样,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倒在敌人的长矛下。最后一个卫士用身体挡住刺向我的长矛,我揽住他的身体。
“殿下,不要哭。只要你没事,我就能安心的死去了。”
我其实没想哭,我只是打算和他说句实话。于是,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好像,我不是那苏多。”
他哭了。遗言是:“妈的,这下死不瞑目了!”
我已无路可退。出剑的速度越来越慢,无数根长矛将我围住。散开的银色头发,混着血粘在我的脸颊上。我就像一只用来祭祀的羔羊,即将被割下头颅。敌人会用这种方式,宣告他们要将战火蔓延至亚塔。
大约有十根长矛同时朝我刺来。我忽然想起来了与那苏多错体时的情景。也许,我还会和半神族的哪个人交换身体吧。我用目光寻索,想找到一张看着顺眼的脸孔——算了!与其跟他们交错身体,我还不如就此死掉呢。
长矛刺进了圣甲。我一直以为这件圣甲会保护我,可直到感觉出剧痛,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该被戳出来的窟窿一个都没少。可片刻之后,怪事还是发生了——圣甲上的洞竟然自动愈合了。而我的伤口却依然在淌血。什么破圣甲!赶情它就管它自己。
一支长矛的尖逐渐贴近我额头之际,我终于流下了告别的泪水。这时候,冰茉儿出现了。她将时间静止住,并带我进入了传说中的第三层极界——时间的缝隙。在这个不受时间左右的极界中,我和她活动自如,而周围的人和物,都是静止不动的。能够操控时间的人,一定来自魔界。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眼前这个绝色的黑衣少女与魔族联系起来。
冰茉儿身上大大小小戴了许多骷髅造型的饰物,她诡秘地向我笑,问道:“卡曼?”
我点点头。
“那苏多?”
我点点头。
“你到底是谁?”
我摇摇头。
冰茉儿很满意地连声说好。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并说自己是魔王的女儿。她告诉我,女巫羽斯金跟她说过,如果哪个笨蛋既承认自己是卡曼,又承认自己是那苏多,却最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那么,这个笨蛋就是她要找的人。
“你到底要找谁?”我问道。
“圣婴。”冰茉儿轻轻抚摸着圣甲,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道,“它并不完全承认你,也不忍舍你而去。它很痛苦。”
“它没事,痛苦的是我!我已经被扎成筛子了!”
冰茉儿恍然大悟的表情,用右手食指按在我的眉心处。一股温柔的力量传遍我全身,伤口的血立时被止住。
冰茉儿似乎对自己的魔法很有信心,并不问我的伤好了没有。而是莫名其妙地问我:“我身上究竟有几颗骷髅?”
虽然转得有点突然,但我还是反应极快地答道:“十六个。”我对自己的洞察力有绝对把握。
不料,冰茉儿非说是十七个。我说不可能。她咯咯娇笑:“看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不是第十七个吗?你怎么和两百年前一样笨?”
不要吧!羽斯金用一捧池水就说到十八年前,这位更狠,用一个手指头就把我支到两百年前去了。
正在我不知如何应答的时候,冰茉儿以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凭空划出六角魔法阵,而后念起咒语。我看到那些静止的半神族人,一个一个地化为了灰烬。
“这是第一次!当你第七次击退半神族之后,你就将彻底舍去曾经的自己,重新与魔王定下契约,将自己一半的灵魂打上魔的烙印。到那时,我来接你。”
就这样,我记住了冰茉儿,也记住了她的预言。并固执地认为这个预言一定会成为现实。我唯一好奇的是,我究竟会被什么样的理由说服,去定那个什么契约。
六.契约
淋过雨后,我浸在王宫里的浴池中,闭目修养。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捏住我的鼻子,让我无法呼吸。
我猛然睁眼,看到了冰茉儿,她脸上依旧是三年前那么诡秘的笑。紧接着,四周的水停止了波动。
我假装惊讶地问她:“这是哪里?”
“怎么?你忘记了?这是时间缝隙。你这笨蛋该不会把我忘记了吧?”冰茉儿嘟起了小嘴。
我说:“错!这里是男浴室。”而后,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裸体。
冰茉儿一脚把我踢出了时间缝隙……
这次,冰茉儿带给我一株紫色的草。我将草放在鼻下轻嗅,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意识到,手中这株草的本来颜色原该是蓝。我曾经在那片蓝色的草地上,拥有过为期一年的友情。自那以后,我会时常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的浮云流动,品味那一年的青葱岁月。我似乎有一个神奇的盒子,那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糖果。每吃掉一颗,我都会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封好。而盒子会偷偷地再变出一颗糖果填补回去。
骑士领域一直是亚塔的禁地,我无法想象在那里会发生何种惨烈的战斗。我用了三年时间去阻止,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冰茉儿哭笑不得地说:“笨蛋!半神族吃了你七次亏,总该明白了要绕道先攻亚塔!你难道还指望他们过来挨你第八次的揍吗?”
“不!半神族做不到。亚塔的骑士们可以和鹿灵的军队相抗衡,他们绝不可能让半神族一次就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