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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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愤怒的秀才们(1)

第二天更新、华哥正要出去,听人说放榜了,旅馆里的秀才们哪里还有心吃饭,不管碗里的饭吃了多少,撂下就走,发疯似的跑了去看榜。更新、华哥来到贡院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奇怪的是看不到那种惊喜若狂欢呼雀跃的场面,却有一种愤恨不平失望悲绝的气氛。人们三人一堆,五人一伙议论纷纷,有的摇头叹气,有的顿足号啕,更多的人是在高声叫骂。眼前的情景使两人感到意外,手拉手挤到张榜的照壁前,从头看到尾,却没有找到两个人的名字,更新惊诧。再细看时,只见榜上第一名竟是彰德内黄县张耀祖。更新立刻想起在彰德院试时见到张耀祖的情景和他的吹嘘。只听旁边的人骂:

“取中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谁不知道张耀祖是内黄县有名的花花公子,写的狗屁文章!还有这个李鹏举,不就仗着有个道台表兄嘛!”

“这个燕凌云不就是金巡抚的小舅子么,嫖窑子倒是行家,四书都没读全,倒聒居榜前!”

“这哪里是考文章,分明是在数银子、量权势!……”有个面色憔悴的中年汉子,穿件粗布袍子,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气愤地骂着骂着竟哭出声来,“人说十年寒窗,我这个穷秀才都咬牙考了二十年了,父母妻子为我苦熬苦撑累死累活,盼着有个出头之日……还考什么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这无钱无势之人,如之奈何!”一个和辛向举年纪差不多的老秀才摇头悲叹。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叹着,骂着。华哥拉拉更新,气愤地说:“大家说的不差,这里面肯定有鬼!”

更新眼里燃着怒火,点点头,“何止有鬼,简直是乾坤颠倒!”说着一跃跳到贡院门前的台阶上,挥手制止大家乱吵乱嚷,等众人安静下来,大声说:

“众位兄弟,不要吵,也不用骂,这样闹不会有什么效果……”

“依你说就这样罢了不成?”有人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决不能善罢甘休!”更新坚决地说,“全省士子,岂容这帮目无科考王法之徒愚弄。但他们是怎样弄权纳贿,串通舞弊的,是怎样瞒天过海捣鬼作弄的,要有证据。”

“证据,谈何容易,我们到哪里去找证据?”有人摇头插言。

“一个‘权’字,一个‘钱’字,不要说太阳,把月亮都遮挡了,漆黑一团,还有证据!”有人附和。

是呵,蚍蜉撼树谈何容易!两个人说的正是大家共同担心的问题。华哥也焦急地望着更新。

更新略微沉吟,接着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中试文章按惯例不是要刊印公布嘛,等公布出来我们看看。如果真写得好,没有说的,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要与这帮考官对簿公堂!”

“文章是好文章,可到底出自谁手谁弄得清!”又有人嚷。

更新又道:“那也不怕,是骡子是马当场遛遛瞧!”

“刀把在人家手里,能听你的?”

“乾隆帝不是要南巡么,不行咱们告御状去!”

“对,当今皇上圣明,求贤若渴,绝不会坐视不问!”

……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吵嚷,一个应试学子手里举着几张纸跑过来喊:“刊出来了,这就是今科的解元文章!”

大家立刻围上来争抢着看。华哥伸手拦住围过来的人说:“这样争抢怎么看得了文章?我来念,大家听。”说着从那人手里拿过文章,跨上台阶,站到更新身旁,朗声诵读起来:

圣人敏而好学,俟能者谆谆而示之也。盖圣人之勤奋,师而学孜孜不倦……为学之道,贵在恒、专。锲而舍之,朽木不析;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者是也。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学海弄舟,胸中无的怎达彼岸?……读着读着更新越听越不对劲,摆摆手说:“你别读了,这不是我的文章吗,怎么变成张耀祖的了?”

华哥听过更新背诵试文,也觉得不对劲,“是呵,怎么跟你写的一模一样?……”

见大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更新说:“这分明是我的应试之作,大家不信,我可以把下面的文字背给大家听。”说完便背诵起来,一口气从头诵到尾。

几个人看着刊文,一字不差。众人哗然。

几个人愤声大喊:“活切头!活切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此卑鄙伎俩,真是胆大包天!”

科场作弊手段甚多,最常见的有“活切头”、“蜂采蜜”。为防考官识别字迹,按定规试卷评阅前须经专人把考生应试写的“墨卷”,用红笔誊录呈送,谓之“朱卷”。所谓“活切头”者,以甲墨卷之文移到乙的朱卷之内,移花接木是也;所谓“蜂采蜜”者,预选一文理精通之人,充作誊录生,集众美以誊入想要的人卷子,而将该生原卷焚毁是也。二者最后均再依朱卷伪造该生墨卷以存档备查,可谓天衣无缝。这样的舞弊手段屡见不鲜,由此而引发的科场案也不在少数。仅康熙朝就有数十起,想不到今天又有人故伎重演。

更新十分气愤,众人也忿忿不平。身后就是贡院,那帮考官就在里面。两个身穿号衣的护卫兵丁挺立在大门两旁。怒发冲冠的刘更新什么也顾不得了,扭身冲了过去,没等守卫兵士反应过来,哗啦一声贡院大门已被推开,众人跟着一拥而入。更新冲进门去,便到阅卷房内索要原卷。看着怒潮般的人群,几个当值考官,缩着头不是推三阻四,就是避而不见,更新越发气愤。想要和他们理论,又情知没有上宪旨意,他们不敢出示原卷,跟他们白费口舌不会有什么结果。擒贼擒王,找主考官去!想到这里,更新便要到驿馆去找京城来的主考官。走半路听说主考官到巡抚衙门去了,立即踅身向巡抚衙门冲去。

由于这一科舞弊手段太狠太露,许多知名的正人君子,饱学之士落榜,取中的多是素有劣迹的纨绔子弟。而这些人又不知检点,开考前后,就到处吹嘘卖弄,早已闹得满城风雨。张榜之前,大家只是半信半疑,觉得考官还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那么明目张胆,那么丧心病狂!没想到考官比他们想象的还坏,结果比他们估计的更糟!士子们被激怒了,群情汹涌。这种情况下,缺乏的是挑头人。就像一堆干柴,要燃烧还需有火种。刘更新就像电石火花。他不但敢闯贡院,还要到巡抚衙门去找主考,立刻点燃了士子们郁积胸中的熊熊怒火。用不着招呼,用不着组织,消息不胫而走,顷刻传遍全城。应试士子风云而至,巡抚衙门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科主考是大学士呼黎睐,作了多半生的穷京官,第一次出任乡试主考,早已存心大捞一把。上司同僚,地方乡绅,纷纷拉关系托门子找到门下,他来者不拒。上梁不正,下梁更歪。副主考、房考官也各通关节。贿托人多,而取中名额有限,于是考官之间反复推敲,比阅卷更费心思十倍,踌躇数夜不寐,最后只能是爵位高者子弟必录,爵高而无实权者弃之;亲朋好友者必取,非骨肉至亲来往甚密者弃之;财丰者必取,财丰而无势者酌情处理。在考官们各揣心思瓜分之后,录取榜才张皇出笼。

心中有鬼,自然坐卧不宁。榜放出去了,呼黎睐也坐不住了,听到风声,一大早便跑到巡抚后堂来。

巡抚金堂正新纳一个小妾,燕尔新婚,缠绵一夜,才刚刚起床,两个眼泡依然虚肿着,呵欠连连,正坐着饮茶。见胡大学士脚步匆促,心知有事,想站,疲乏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只好欠欠屁股虚让一下,客人落座,吩咐看茶。两人虽然都是朝廷二品大员,但大学士是京官,在皇上身边服务,地位就显得高些,所以每次相见金堂正都十分礼貌客气,相比之下今天简慢了些。

大学士却顾不得这些,屁股没有坐稳,不等对方发问,就急火燎毛地说:“出事了,出事了,秀才们闹起来了!”

金巡抚却不急不火,端起茶碗吹吹,呷一口说:“让他们闹嘛,这是意料中的事。东西已经偷到手了,狗咬几声算什么!”

“这可不是咬几声的事,满城的秀才都来了,潮水一般,大街小巷都是人哪!”大学士第一次出京担任主考,第一次做贼,心里没底,见金堂正无动于衷,更加着急。

金堂正瞟他一眼,轻蔑地微微一笑,“你是京官,整天坐在紫禁城里,哪里知道地方的情形,这阵势我见多了!人多有什么可怕,招呼一声,戍卫兵丁出去弹压一下,抓几个,不行再杀他几个不就结了。”

“这可都是应试秀才,怎能说抓就抓,皇上知道了,事情不好收场。”呼黎睐听他这么说,忐忑的心情平静一些,可还是不放心。

“秀才造反,成不了气候!闹到皇上那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金堂正看呼黎睐那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倒想起“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话来,不觉暗暗一笑,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站起来踱着步说:“饿极了的人总想一口吃个胖子。呼大学士是不是出手太狠了些儿,要是悠着点来也不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听他这么说,呼黎睐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嘴角也显出一丝狞笑,说:“今科解元可是巡抚关系,你收了人家多少我不晓得,可就凭你那急抓硬挠的架势,我敢断定不在小数。这可是棵最招风的大树!还有后面那几个都是你介绍的,我只不过贪了些小利,你得的可是大头。这一切你我心知肚明。”

“得了!得了!”金巡抚听他这么说急了,连连摆手,“这些烂在肚子里不能说的话你怎么往外兜漏。盆破了补盆,缸砸了补缸不就成了!你我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切记切记!”

见触到了金堂正的疼处,呼黎睐显得有点得意,“这些话不劳大人吩咐,这里没有外人我才给大人提个醒儿,不可掉以轻心。眼下一群秀才挤拥着找上门来了,要快想办法。”

金堂正蹙着额头问:“他们抓到什么把柄没有?”

呼黎睐摇摇头,稳稳地说:“咱们做得天衣无缝,慎之又慎,能有什么把柄?”

“那就不怕,”金堂正眉头一展,“无故滋事,只要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这群白衣秀士翻不了天!”

正说着前堂已经乱成一片,堂鼓响得惊天动地。一个衙役失急慌忙跑进来报告:老爷不……不好,秀才们涌上门来了,黑鸦鸦的满街筒子都是。兄弟们一齐出动也拦不住,他们已经涌到大堂门前了……金堂正不觉一怔,原想着一群秀才,不过十个八个,顶多几十个,没想到竟如此声势,难道应试秀才都要反了?深虑及此,当着呼大学士的面,表面镇静内心也有些惊慌,烦躁地踢衙役一脚,骂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本府平日是怎么教导的!几个穷秀才,能反了天么?聚众滋事,为首的罪责难逃,他们不来我还要找他们呢,来得正好。”凭他多年的为官经验,情知这种情势躲是躲不过去的。必须软事硬做,以威压众。深虑及此,大声吩咐,“——升堂!”

“哥哥你错了!”

一群落榜秀才,簇拥着更新、华哥,来到巡抚堂前,把堂鼓击得山响。那些衙役见人多势众,不敢拦挡。顿时,肃穆的巡抚堂前人山人海,怒涛汹涌。呼叫声,喊骂声,议论声,哭泣声沸反盈天。只见张张脸上都带着愤怒,所有嘴巴都在张合,却听不见说些什么。直到巡抚升堂,两班面目狰狞的堂役手持水火棍,凶神恶煞地肃立喝威,才安静下来。

秀才们多是钻在家里读死书的材料,人堆里发发牢骚还行,一见这阵势便有点胆怯,站在台阶上的悄悄退了下来,走在前面的悄悄往后龟缩。刘更新却不在乎,目视堂上昂然而立,华哥见状,也挺胸站在更新身旁。

大堂宏深高阔,巨幅海牙出日图前端坐两个二品大员,一样的锦鸡补服,一样的镂花金座小红宝石顶戴,显然一个是巡抚,一是这次乡试主考。衙役喊威声止,就听“啪!啪!啪!”惊堂木重响三声,一个粗哑嗓子厉声断喝:“抚堂圣地,何人喧哗?”

这一拍一喝,站在前面的几个秀才身上便起了鸡皮疙瘩,越发向后委屁股缩身子,哪里还敢说话。就在这时一个清脆激愤的声音吭声答道:

“大人言之差矣,何为喧哗?圣人云‘物不平则鸣’分明是众士子不平之声!大堂廊柱上既然写着:‘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愿己愿人饥己饥’,可见大人是最能体恤民情的朝廷命官,难道听不出来吗?”

金堂正见答话的竟是一个满面稚气的少年,有点不屑;说自己“最能体恤民情”又听着舒坦,倒有了几分好感。吩咐衙役带上堂来。更新昂首挺胸走到堂上,朝上一揖,说声学生见过大人,却不下跪。

案前一衙役喝道:“不懂规矩,跪下!”

“跪下!”两排青衣衙役顿顿水火棍齐声威喝。

上过官堂的人知道,这是官役震慑原被告的下马威。很多人经不住这一喝,早吓得失魂落魄没了主意。

更新却不在乎,扫一眼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哂笑道:“我是秀才,是有身份的人。大清朝尊重读书人,从顺治朝就立下规矩:秀才见朝廷命官可以叫大人不叫大老爷,可以称学生而不称小人,可以作揖不下跪,告状可以口述不递状子,这些规矩你都不懂,妄为堂役,在老爷面前胡乱吆喝什么!”

更新所言,并非完全捕风捉影,多少有点根据。譬如秀才见五品以下官员可以不下跪,可以称学生不称小人大清律确有规定,其余的就不可考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金巡抚、呼大学士也闹不清楚哪是真哪是假,经更新口出来有根有据便都成了真的。那些衙役被训斥一顿,求助地眼望堂上,见大人无话,更是无言可对,一脸尴尬,威风大挫。胆怯的秀才们胆却壮了,腰杆挺直了,昂昂然不再向后缩了。

巡抚大堂森严得阎罗殿一般,少年不但毫无惧色,竟然当堂斥责凶神恶煞的衙役,金巡抚看着堂下凛然挺立的翩翩后生,心里也不禁“咯噔”一下,脸上不屑的神气没有了,生出几分谨慎,打着官腔问道:“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为了何事?”

他一张口,便露出两颗硕大的黄板牙。更新离得近看得真切,心想怪不得有人叫金巡抚金大牙,原来这里出“典”!那牙要真是足色赤金,少说也有半两,值几个钱呢!看着想着只是想笑。当目光与金牙上方鹰隼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意识到“金牙”正在问话,便款款答道:“学生姓刘名骏,字更新,彰德府林县下川村人氏。今科乡试,学生的文章,不知为何倒变成中试解元张耀祖的文章。学生索要落第原卷,房官又找不到,回说丢了,故要讨个说法,弄个明白。”

“真是空穴来风!”金巡抚粗哑的嗓音提高了八度,“张的文章怎能成了你写的文章了呢?”

更新神情泰然,依然不慌不忙,望着“金大牙”摇摇头,“是呵,大人你说怪不怪,看了刊出的中试文章学生也不明白,怎么跟学生作的一字不差呢?难道这张耀祖是俺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更新的话和他说话的口气、天真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堂下哗的一片笑声。几个衙役也别着脸窃笑。金堂正也觉可笑,可他没笑,觉得正好借此发威,于是把脸一沉,怒喝道:“公堂之上口出戏言,分明是无理取闹,来人……”

堂上另一个官员连忙摆摆手说:“慢着,事情须弄个明白。”那官探着身子,直盯着更新,“既然是一样的考题,平日修学的是同样圣贤之书。考题万变不离四书五经,数百年来出遍了也出烂了的,故文章有相似雷同之处也再所难免,但不能说张的文章就是你的文章。本官念你少不更事宽容于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