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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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伤春泪(1)

乡村有乡村的习惯,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讨好巴结上级,串联勾结同级,把捏笼络下级,至于为民做主,为民谋利,只是个幌子、招牌、口号,次之又次。食朝廷俸禄,如果不谙此为官之道,包定一个“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念想,那你的乌纱帽也就戴到头了。倒是那些一年到头不干多少正事,但能拍得上司欢心,讨得同僚顺心,慑得下属小心的官总是左右逢源,屡屡升迁。纵观二十四史,这也是个千载不易的规律。

彰德地处四省通衢之地,过往官吏多,整日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陪玩,哪里还顾得上坐堂理事。鱼知府乐此不疲,有时还要拉上更新作陪。更新实在看不下去,劝鱼知府说:迎来送往虽然也不可免,但不能碍了正事。衙门内外有许多急务,百姓递的状子堆满几案,一直拖着不是办法。鱼知府却摇头一笑道:你初来乍到还不懂得为官之道,我每天做的,就是比正事还正事的要事,其余的事办也可不办也可,都他妈的稀松扯淡。见更新仍不明白,又用食指点着头上的顶戴眨着月牙眼说:这东西是谁给的?是上司给的,归根结底是朝廷给的!上司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高兴了给你大的,不高兴了给小的,看着你不顺眼了给了还能再要回去。所以哪个上司都不能得罪,都要屁颠屁颠地讨个好儿!同僚也不能惹,要跟他们拉拉扯扯套近乎,称兄道弟,这样关键时节才会帮一把,至少不会说你坏话,落井下石。你给百姓办的事再多再好百姓能给你官?百姓给你叫好喊破嗓子皇帝坐在紫禁城里能听得见?就好比一头牛只顾低头拉车却不扬头看道,不翻车栽沟才怪哩!鱼知府语重心长,末了嘱咐:你人年轻,脑瓜子灵活,就是还缺乏历练!

更新知道鱼知府念的是官场真经。他把真经念给自己是一番好意,可就是领不了这个情。他生性随意惯了,衙门里不干事穷摆活,这规矩那规矩憋得难受,瞅空便带着小石头溜出来四处逛荡。这一天两个人又溜了出来,小石头谎称刘知事出城公干从府衙饲养棚里拉了两头骡子,领着更新出东门顺着官道一阵狂奔。

豫北的真正春天是从节气春分开始的。清明将至,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上麦苗青碧得油毡一般,天地相接处一朵白云,看不出是浮在绿地上还是挂在蓝天上。道旁的杨柳新芽初绽,葱茏的枝条迎着明媚的春日摇曳多姿;路边的野花比赛似的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虽然颜色不一,大小有异,但一样的鲜艳可爱。春风拂面,一股清新的泥土味儿携着花草的清香扑面而来,使人心清气爽,精神振奋。

小石头高兴地敞着嗓子朝着远处大声“噢——喝——”地喊叫。更新兴高采烈地在骡子屁股上抽一鞭子,边跑边大声地说,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美景啦,还是乡村田野好啊!小石头说可不是嘛,整天钻在高墙深院里能憋闷出病来。更新扬鞭指着远处一大片红云状的东西喊:你瞧,那是什么?小石头笑了说,少爷,才这么远就看不出了,那是桃花。那桃林好大呀!更新却痴情地说,分明是飘浮着的一抹朝霞!太美啦!太美啦!接着又感慨地说:你我生长在山区,只道山乡风光好,第一次看到平原上的春天这么迷人。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每天享受这彩画般的美景,心境儿便也和眼见的风光一样美好。难怪陶渊明要弃官归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小石头看着他痴醉的样子哧哧直笑。更新瞪他一眼说:笑什么,你不懂!小石头敛住笑说:“少爷说的我是不能全听懂,可大致意思俺还是明白的。你是说田野里风光好,空气好,人的心情也好,当老百姓美着哩!”更新点点头,说是这意思。

“可你不知道当个平民百姓,活得多苦多难!”小石头说着动了感情,“很多人家累死累活地干一年,除了地租,还要交这捐那税,剩下的连半年口粮都不够。春季青黄不接,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再美的景色在他们的眼里都是苦,都是泪!”

更新从小生活在富裕的家庭里,衣食无忧,是个百事不问的公子哥儿,但他毕竟是在农村长大的,深知广大农民的苦难。就说小石头家吧,一家六口,守着几亩山坡薄地,打的粮食除了这捐那税剩下的喝米汤都不够!无奈何又租种了自家五亩好地,可父亲却不论年景好坏,一律按好收年景的主七佃三分成。前年大旱,几乎绝收,一下便欠下了十年都还不清的债。小石头一年到头连糠菜都没吃饱过一顿。这次跟他来彰德,衙门里一天三顿大米白面尽着吃,小石头乐得什么似的,说天天过大年,才几个月的光景瘦猴样的身子气吹般地壮实起来,脸蛋儿红扑扑地闪着油光。想到这些,心情便冷落下来,眼前的景色也少了诗情画意,这才注意到路上过往的行人。个个衣着褴褛,满面菜色。许多人挎着个篮子,里面一只粗碗,背上一个脏兮兮的铺盖卷儿。还有的男人挑着担子,箩筐里锅碗盆罐什么都有,后面跟着的女人抱着个孩子。看样子不是去讨饭就是去逃荒。越向前去,这样的人越多。

两头“官骡”整天好草好料地吃着,拴在马厩里闲着,浑身早憋足了使不完的劲,这会儿心情一定和主人刚才一样兴奋,四只蹄子撒欢儿般地嗒嗒嗒嗒一溜小跑。又过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走出多远,生机盎然的景象不见了,田野里麦苗稀稀拉拉,地上白花花的一层东西薄霜一般,在阳光下有点刺眼。田埂上长满枯黄的杂草,除了发芽最迟的枣树仍然伸着光秃的枝杈,看不到已该青绿的树木,整个田野显得空旷而又荒凉。路旁有个村庄,却不闻鸡鸣犬吠,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沉寂得古庙荒坟一般。更新正在诧异,忽然传来哀哀的哭喊声和呵斥声。寻声望去,不远处荒芜的田地里人影憧憧。更新扭头招呼小石头说:过去看看。

这里有一座新坟,坟丘很小,不及正常的一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哭泣,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蹲在旁边,也是欲哭无泪的样子。另外立着两个圆帽子蓝衫公差模样的人。

一个公差粗着嗓子说:“从古至今哪个百姓敢不交皇粮国税,前年你家就没交清,去年干脆一个子儿不交,想跑,跑得了么?”

“俺不是不交,是真交不出呀!”女人哭诉,“去年先旱后涝那年成你们也知道,俺家几亩地地势低,盐碱得苗都保不住,全家人是靠树头野菜熬日月的呵!”说着悲痛欲绝地拍打着坟丘上的新土,“俺那儿子没病没灾,是活活饿死的呀!他才三岁……”

“嘿嘿,放着阳关大道不走,怨谁?张乡绅愿意替你家把赋税交了你还不干,舍不得一个小妞,哼!”

“我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死俺也要死到一块!”女人声音哀绝而又坚决。

蹲着的男人嘟囔:“就把小妞给张家吧,总比都饿死强些……”

小女孩立刻哭喊:“爹,俺不去,俺不怕饿,俺会挖野菜!”

另一个公差不耐烦地嚷:“老子没工夫给你一家啰嗦,”上前抓住小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愿不愿意由不得你,快走!”

小姑娘挣扎着大声哭喊起来,女人扑过去紧紧抱住女儿不放……说话间更新已经来到跟前,怒声喝道:“住手!”说着翻身从骡子背上跳了下来,“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夺人家的孩子!”

公差放了手,横着脸打量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只见来人虽然年不及弱冠,却已是颀身正立,穿一件天青夹袍,两寸宽的勾云带把腰束得滚圆,越发显得精神。白皙光润的脸上带着怒气,两只黑亮的眸子咄咄逼人。看样子有些来历,可又弄不清是何方神圣,两公差口气也变客气了,“我们是内黄县衙门的,有公务在身,请贵公子不要多管闲事。”

“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位大婶说的想来也是实情,身为朝廷官吏怎能把人往绝路上逼呢?”更新语气平缓下来,踱着步说:“去年的灾情府里上报朝廷,内黄县的赋税可是全免了的,县衙为何还要向百姓收取?”说着冷笑一声,“什么张乡绅愿意替他家交清赋税,分明是仗势豪夺,打这小姑娘的主意!那个乡绅不就是张耀祖的父亲张普仁吗?”

“正是正是!”两公差一个橄榄脑袋招风耳,一个蒜头大鼻黑豆眼,耸耳眨眼听得懵了,此人知道这么多,看来真还来头不小。表情由客气变成恭敬,“我们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客官你是……”

不等更新回答,小石头两手叉腰向前一站,大声说:“我家老爷就是今科解元,钦点的彰德府知事刘更新刘大人,听说过么?”

“啊,刘更新?不就是南城门题字的那个么,听说过听说过!”两个公差惊呼,重新审视面前的青年。

那个满脸泪水的妇女和黑瘦男人也向更新投来惊奇的目光。小石头一脸得意。

“不错,我就是刘更新,承蒙皇上垂青,现就在府衙任事。”更新懂得,这些狐假虎威惯了的公差都是看上不看下登鼻子上脸的货,在他们跟前不能自谦不能客气只能装大,索性横脸睥睨端起了架子。“回去告诉你们的谭县令,立即停止收取一切赋税。非但不能收,已经收了的还要退。倘若置若罔闻,刘更新可要禀明鱼知府直接向皇上弹劾他!”说着狰狞一笑,“到那时只要他不后悔就行!”

“招风耳”和“黑豆眼”果然被吓得俯首帖耳,说回去一定转告谭县令,按刘大人吩咐的办。接着哈巴狗似的又摇着尾巴说了一通恭维话走了。

公差离去,剩下一家人趴在地上给更新叩头,千恩万谢。更新和小石头搀起这对中年夫妇。更新嘴里喊着大叔大婶,笑着调皮地说:“我们两个跟你们一样都是平头百姓,刚才的话是吓唬两个衙门狗的,打鬼还要借助钟馗不是,你们可不要把我当什么狗屁官老爷!”

一句话把一家人说得改容破涕。更新又把小姑娘抱起来问这问那,听说从昨天晚上到这会还没吃东西,立刻让小石头把来时带的饼子拿出来给三个人吃。黑脸男人和妇女见两个衙门里的年轻人这样和气亲切,也没了顾虑,随便起来。

原来这里已是内黄县境,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上沃野千里。这几年由于河道淤塞,水流不畅,土地返碱越来越重,渍死了庄稼,连树木也长不起来,很多地已经不能耕种,可官家照样要纳捐交税,逼得家家逃荒要饭远走他乡。折腾得一个村剩不了几个人了。黑脸男人不住地摇头叹气,说青黄不接的春季是最难熬的,儿子小,咽不下树皮野菜团子,折腾死了,家里只剩三升谷糠了,本打算埋了儿子逃荒走呢,被公差拦住了。更新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放着的扁担筐子铺盖卷儿。提到儿子,那女人看着那个小土丘又啜泣起来。

更新这才明白看到的地里那层薄霜样的东西原来就是盐碱,焦急地问:“地里不长庄稼都是盐碱害的,这盐碱难道就没法儿治?”

“办法倒有,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黑脸男人指着周围的土地说,“只要把地里的大小河道、沟渠疏通,地面的浅水排走了,雨水一冲,土里的盐碱自然也就退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他摇摇头,“水往哪里排?数十里上百里的河道,哪是几家几户一个村两个村能办得了的?”

小石头抢着问道:“方圆百里,面积这么大,难道就没人管?内黄县官是吃干饭的,也不管么?”

“管管,可是管!”黑脸汉子满脸的褶皱都颤抖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县里年年喊治河,每年都要收治河捐,可收的钱粮填不满那些贪官污吏的腰包,哪里会用来疏河治碱。有时也做做样子,让百姓上河挖一阵子,便说钱用完了,半途而废,从来不动真格的。”

“这帮狗官胆子也真够大的!”更新又是愤慨又是担忧,长嘘一声道,“听说乾隆皇上宵旰夜食思谋中兴,下面却是这个样子,可悲可叹!”

“没有皇上撑腰,贪官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他把官帽发给贪官,贪官给他搂钱,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那妇女拿着一块饼子却舍不得吃,蹲身搂着女儿看她吃得香甜,也啧着嘴插话。

“妇道人家说起话来没个遮拦,天下这么大,下面干的事皇上能都知道么!”那汉子斥责女人,说着也长叹一声说:“还是我十六岁那年,康熙朝官家出钱实实在在治过一次河。内黄、清丰、滑县、并州几个州县上万号人,干一天官家给三升小米。那年也是这个季节,青黄不接,挖了河也渡了春荒,说这叫‘以工代赈’啥子,可帮了百姓的大忙,人人叫好,抢着出工。疏了河,治了盐碱,还没有一个出去逃荒要饭的。一治几十年没有盐碱,庄稼长得再好不过。后来没人管了,河堵了,沟淤了,盐碱上来了,一年不如一年了!”

小石头不禁问:“这是多好的办法,为什么后来就不用了呢?”

黑脸汉子看着小石头天真的样子,微微一笑说:“这就得去问问雍正爷乾隆爷了!”

更新让小石头把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拿出来送给面前的汉子,让他先回家去,买些吃的将息些日子再作计较。夫妇两个收了银子拉着小女儿趴在地上叩了无数的头。

小姑娘点着更新问:“娘,这位小哥哥不也是个官么,咋跟那些官不一样,不打不骂还给咱钱呢?”娘告诉她碰到了好官。走出好远小姑娘还回过头来朝更新喊:“小哥哥是个好官!”

“小哥哥是个好官!”小姑娘童稚的声音在苍凉的原野上回荡,刺得更新心头发颤,流下两行无声的泪水。

回来的路上,更新心情沉重,眼前的景色变得一片灰暗,就是温柔的春风也变得又干又燥,撩拨得让人心烦。“小哥哥是个好官!”我是好官吗?百姓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我却躲在衙门里逍遥!易先生说的对,一个有识之士,做官为的什么?如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为百姓办些好事。如果知府能组织人力物力疏通河道,无疑是件为民造福之举,也是分内之事,那该多好!可知府会这样做吗?

小石头见更新沉思不语,问他在想什么。更新说了。小石头听了直摇头,说那不可能。鱼知府虽然不是贪官,可也不是一心为百姓谋利干事的官。疏通河道可不是小工程,要钱要粮,哪里去弄?这么多年了,他要想干还用等到今天!更新知道小石头说得有理,半年的交往他也看出来了,鱼登水恪守儒道,本分却圆滑,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太平官,保住乌纱帽就行。朝廷没有旨意,上司没有命令,又没有人拨钱给粮,他绝不会主动去干那费力劳神虽利百姓却于己无补之事,可这事绕开他又办不成,怎么办呢?更新深思着。

连着几天,更新又到清丰、滑县等彰德以东几个县察看,所到之处土地返碱都很严重,去年收成不到往年一半,地方官为了邀功,赋税不减,开春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饿死;数千饥民走投无路,又在瓦岗寨举旗造反……更新带着沉重的心情把看到的情况向鱼登水作了汇报。果然不出所料,鱼知府先是点头说这情况你不说我也知道,年年如此,是个老问题了。说到疏河治碱,他两手一摊:没有旨意,不拨钱粮,本府无能为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