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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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伤春泪(2)

夜里躺到床上,更新久久不能入睡,白花花的盐碱地,路上逃难的人群,黑瘦男人悲愤无奈的目光……不停地在面前晃荡。易先生的话也不时在耳边回响,心中默念:我本无意做官,却踅入官场为的什么?不就是为的伸张正义为百姓办些好事吗?怎么能眼看着那么多的土地盐碱荒芜,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呢!若不能拯民于水火之中,我还在衙门里待着干什么呢?可此事非同一般,没有钱不行,没有地方官员参与组织也不行,这对一个人微言轻的末等小吏来说与登天无异……如果朝里有人说话就好了!忽然心头一亮:给皇帝老儿写个呈子,关乎他的龙椅坐稳坐不稳的事他不会不理。想着立即披衣而起,研墨抻纸,可提起笔来又泄了气。品序官员方能具折上奏直达天听,一个知事是没有具折权的,有折子须知府代呈。报忧不是报喜,鱼知府根本就不会同意。思虑及此,仰面长叹,悲愤地在铺好的纸上赋诗一首:

不见青苗不见花,满目白霜接天涯;

饥民饿殍随处是,春风何时到万家?

借风使船

一夜没有睡稳,早晨起来,胡乱擦一把脸,更新闷着头在院里散步。长这么大,刘更新第一次碰到了解不开的疙瘩。难就难在这疙瘩事关重大,解不开也得解;解不开就不解,那也不是刘更新的秉性。他两腿在下面遛圈,脑瓜子在上边转圈;下面圈子小转得慢,上面圈子没有边际转得飞快。一快一慢数不清转了多少圈,更新浓密的眉毛还是拧着疙瘩。小石头远远看着担心他会急出病来,想过去劝劝又知道更新想心事时最烦人打搅。正在这时知府贴身随从小顺子来了,说老爷请刘知事过去议事。小石头这才干咳一声上前打断了更新的思绪。

鱼知府入仕后虽然顺应官场变了情性,但他毕竟也是饱学之士,保留着书生意气。他欣赏更新的聪颖才学办法手段,闲暇时常叫他过去探讨学问胡侃海聊,那都是在茶余饭后,今天一大早来传还是头一次。更新跟在小顺子后面,边走边想着心事,随口说了一句:今儿真是稀罕,老爷这大清早的找我闲聊个啥!小顺子轻嘘一声,回过头来盯着更新神秘地说:今天老爷可没心思闲聊——昨天老爷就让找过你,你出去了——好像京城里的什么王爷要出京察访什么的,老爷大概就为这事焦心着急哩。

更新紧锁的眉头一开,问:“王爷,哪位王爷,要到彰德来吗?”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皇上的亲弟弟。”本来走前边引路的小顺子乖巧地后退半步,傍在更新一侧边走边说,“已经出京好多天了,过了保定,沿官道一路下来,过几天就到彰德了。”他神秘而郑重地压低声音,“这位王爷厉害着哩,整顿吏治,撸官员就跟捋榆钱儿似的,这一路已经撸掉几十个大小官员的顶戴,下狱的下狱,充军的充军,有个知府还丢了脑袋,你说厉害不厉害!老爷愁得一夜睡不着觉,合上眼就做噩梦,担心这一关不好过。”

更新笑了,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么多天来破解不开的难题有了转机。嘴里说知府害怕了做噩梦睡不着了那是好事嘛,说不定还能梦见逃荒要饭饿殍遍地的百姓哩。小顺子说老爷急死了你还开玩笑。更新正色说:这不是玩笑,只要自己不是老鼠,再凶的猫也不用怕嘛!

出东侧院向左拐穿过夹道再过一道门便是知府后堂,两明一暗的亭堂阔舍连着后面居住家眷的深宅大院,知府喜欢在这里闲谈会客。两人说着话就到了。

这会儿鱼登水穿件灰色府绸夹袍,倒背着手在宽敞的砖地上走来走去,白底官靴敲得青砖橐橐作响。见更新进来,摆手让座,又吩咐小顺子看茶。刚坐下来,没等更新开口,鱼知府就焦急地说:“和亲王爷出京察访,已经到了邢台,说话就到彰德了,这可怎么办好?”

小顺子提供的信息得到证实,更新心中打着主意,看着鱼登水慌惧不安的样子不觉莞尔一笑,话里便带了揶揄:“王爷可是当朝最大的官,不,可以说是个二皇上。生杀予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方小官想见还见不到呢,这回机会难得,机会难得!”说着轻轻鼓了两下掌,“大人看重上下左右关系,平日迎来送往,殷勤热情无人可比。特别是对那些上司大官,更是毕恭毕敬,但是,再大的官也无法与王爷相提并论,满天星星也不抵一个月亮牙儿!”

知府已顾不及下属说话的口气,倒是听出事关重大的意思,越发急了,不等更新把话说完就连连摆手,“和亲王爷的权力、分量不用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着急!”

更新觉得口干,呷一口茶,惊讶地道:“这就怪了。常言说‘钢刀虽快不伤无罪之人’,大人你两袖清风,没有贪赃枉法,地方上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就算无功也没有过,顶多不赏也不至受罚。王爷来了又能怎样?你着哪门子急呀?”

鱼知府眨巴着月牙眼叹口气,颓丧地一屁股墩到椅子上说:“小弟你有所不知,这和亲王爷抱着整肃官场颓风,刷新吏治的旨意出京,不但查地方官有没有贪赃枉法,还要下察民情,碌碌无为,尸位素餐也不放过,厉害得很!”

鱼知府越是说得严重可怕,更新越是暗暗高兴,因为他已经有了解开心头疙瘩的办法。脸上却作出不解的样子,“那也不用怕,大人坐镇一方,统治一府百姓,按时收缴纳皇粮国税,这不算有功也算有劳,和尸位素餐不沾边儿。”

“这些要算政绩就好了。”鱼知府面色灰暗,蹙着卧蚕眉叫苦。“可惜呀,这只能叫例行公事。”他端起茶碗吹了吹,举到唇边又放下了,“保定知府跟咱这里的情况差不多,到任数年一件能摆上桌面的事也拿不出,王爷骂他是朝廷拿俸禄养了一头猪,一句话便把他的差事撤了。我昨天听到消息想了一夜,心里沉得像压了个磨盘!”

更新心里笑着,脸上却比知府还急还苦,“你这么说,我心里就压上碾盘啦!王爷一认真,不光你的知府做不成,我这个知事也就做到头啦!”

“可不是嘛!”知府抓耳挠腮地说,“虽说我比保定知府到任少几个月,可也八年多了,硬是想不出一件能装装面子的事。你脑瓜子灵,也替我仔细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两件装面子的事来。”

更新说,你需要的事是大事而不是蕞尔小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是想起想不起的问题。其实,这明摆着的道理鱼知府咋能不知道,正因为知道心里才越发着急。他站起来又坐下,刚坐下又站起来,几次端起茶碗又放下了,一口水硬是没有喝进嘴里。皱眉蹙额地连声说:“这怎么办?怎么办?”更新心里暗笑,却苦着脸装痴作傻只管绕着弯儿转着圈儿继续浇油烧火。

“乾隆帝上下十几个兄弟杀的杀了,死的死了,只剩下这和亲王爷唯一的同母弟弟。弟兄两个最对脾性伙穿一条裤子,和亲王爷说的话也跟皇上说的话差不了多少,在朝里是没人敢惹的角色!”更新说着嘘口气,“去年我去北京就听人说起过这爷,最恨贪贿舞弊,只拿俸禄不干事的官场颓败之风,多次上疏要皇上下猛药治一治呢,没想到说来就来!”

鱼知府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仿佛和亲王爷已经盯上了他。哪里还坐得住,慌慌地站起来又在地上兜着圈子,看样子心头压着的磨盘也变成碾盘了,“和亲王爷厉害,手腕子铁似的,同僚信中说出京没几天大小官员就被他撸掉十几个了!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哪!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偏偏眼下青黄不接——那天我就跟大人说过了——逃荒要饭的人群拧成了绳,扶老携幼,啼饥号寒,沟壑里躺着饿殍……再向东去白花花的盐碱地望不到边,地里连颗青苗都看不见,那种惨象败景要是让和亲王爷看到……”更新故意不往下说,盯着鱼知府惊惧地两手一摊。

鱼登水惊呆了,木木地定在那里,眼睛也不眨巴了,嘴张着半天合不拢。

更新接着的话更让听的人心惊肉跳。“走进村庄,十室九空,胥吏仍在上门催科,穷极生变,滑邑境内瓦岗寨上又有人聚众造反。”更新说着走到鱼登水跟前,忧惧地放低声音,“这恐怕不只是丢乌纱的事呀!”

这些情况鱼知府不只听更新说过,也亲眼见过,好多年了每年冬春都是这样,只是今年更严重罢了。可那么大的面积那么多的百姓不好办哪!心想着像往年一样糊糊弄弄熬到夏季也就过去了,现在经更新渲染性地这么一说,鱼登水心头仿佛响了一个炸雷,真正的呆了、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新把火烧足了把对方慑住了话头也转了,说道:“面前摆着的景况就像一着败象毕露的残棋,凶险是凶险可也不能说是死棋,细琢磨也不是没有补救余地。”

“真的?”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鱼登水从震怔中憬悟过来,上前一把抓往更新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我的好兄弟哩,论学识本事我这知府给你提鞋都配不上,有什么办法快说,不然可就要了老兄的命了!”

“办法倒有。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知道大人肯不肯豁出去拼搏一场!”

“事到如今我哪有不肯的,只要能办到,你只管说!”

“那好,办法只有一个,”更新盯着面前这张四十多岁,已经爬了不少皱纹白白净净的大脸盘,一字一句道:“疏——河——治——碱!”

鱼登水听他这么说一下子泄了气。“我的好兄弟哩,开什么玩笑!”说着瘫坐到太师椅上,“疏河、治碱和眼前的关坎有啥瓜葛?就算有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呵!”

“只要动工疏通河道治住盐碱,不但解了近渴,还能解远虑!”更新侃侃言道。“大人不要不耐烦,听我把话说完再摇头也不晚。眼下青黄不接,很多农家绝粮断炊,所以离家逃难,饿死道旁。人逼到了绝路什么事都干得出,我想这也是有人上瓦岗寨造反的缘由。如果官府组织河工,出工给粮,当日兑现,穷人有的是力气,缺的是粮食,谁还再去逃荒要饭?河通了,盐碱退了,地上长出了好庄稼,往后就不用逃荒了,官家捐税也好收取了,这是立足长远救急当前利民利国的大好事谁不欢迎?王爷来了,看到的是轰轰烈烈的治河场面,听到的是百姓叫好赞颂之声,你说他会怎样?”更新转脸望着鱼登水哈哈一笑,“大人哪,你就等着升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