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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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伤春泪(3)

鱼知府读了半辈子的书,没有做官时心里只有一个“考”字;考中了入了仕做了官心里只有一个“保”字,肚子里装了不少“官场经”,除此之外俱不热心也不关心。这会儿才真正把更新的建议听入了耳,心里掂量个来回觉得合乎情理并且可行,眼睛里闪电似的亮了亮可又很快暗了下来。

只听更新接着说:“这叫‘以工代赈’,也不是啥新鲜做法,我向老农打听过,康熙朝就这么做过。后来吏治败坏,再没人这么干了。”

鱼知府耷拉着的大脑袋摇了又摇,“这办法哪年都有人酝酿有人建议,过去我没细听也没有细想,今天我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这法是好,可兴师动众,粮草先行,那要多少钱粮,这些硬头货从哪儿起揭?”

“大人说的是,没粮没钱就是一句空话。”更新盯着鱼登水,“可要救眼前火非这桶水不中。府库里就挤不出一点?”

鱼知府眨眼盘算一阵,越算心里越凉,“今年如何赈灾朝廷还没有旨意。就算拨了赈灾粮款还要经过省里,水过地皮湿,省里能给多少还说不定。府里年年寅吃卯粮还谈什么节余,盘盘家底也不过几十两压库银子。”

“如果动员一万多名河工一天的口粮都不够!”更新看着那张皱眉蹙额翘嘴角的脸觉得又可怜又可气,口里也长叹一声,“那就破罐子破摔吧,拼着头上的乌纱帽不要了,让王爷看着办!”

这么一说鱼知府又慌了。拼着乌纱帽不要了?说得轻巧!为挣这顶帽子,二十年寒窗苦读,县试、乡试、会试,几十次科场拼搏;父亲为供自己读书下窑挖煤终于有一天再没上来,母亲给人家当佣人受尽凌辱……这红顶子是血染的,命换的呵,就这样说丢就丢了!想着想着鱼知府眼里噙满了泪水,有点绝望地呐呐:“难道说这官就算当到头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经过几个月的交往,更新对鱼登水已经知根知底。他没有后台没有门路是个靠苦读硬考侥幸熬上来的穷书生,所以对头上的顶戴特别珍惜。看着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话语里带了同情,“大人也不要太悲观了,学生倒还有个主意。”

见更新不急不火的样子,鱼登水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说我就知道没有能难倒刘更新的事,一出《拆墙记》把乾隆爷都惊动了,这回定能再出高招。更新说你甭给我灌米汤,反正不搞疏河治碱就过不了眼前的坎,要治河非有钱粮不行!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碗吹一吹,呷一口,思谋着说:“彰德乃四省通衢之地,商贾云集,与南阳府并称南北繁华富庶之乡,有名的大户不下百家,为什么不在这上做做文章。”

“你是说让他们出钱?”鱼登水摇头,“这些人精明刁钻,一毛不拔,让他们出血难哪!”

“要让他们出血就得有让他们出血的办法。”更新说道,“人有了钱就想要名、要面子,这些人有的是钱缺的是名。想从他们腰包里掏钱就得‘造势’——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造成声势?……”鱼登水谨小慎微因循办差不敢越雷池一步,十多年官场生涯早把他打磨得没了棱角也少了见解,所以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更新看着他迂腐不开的样子觉得可笑,进一步明确说道:“说白了就是宣传,宣扬得家喻户晓。疏河治碱是利民利国的好事,肯为此捐粮捐款解囊相助的就是人民功臣,彰德英豪,百姓恩人。为这样的事捐助功德无量流芳千古!要让捐助者受到万人称颂,使他感到荣耀无比,有这样的好事难道他们还不肯掏钱吗?”

更新说得激动起来,“我们不妨专为这项义举修座牌坊,立一通碑,不但让他们觉得现时光荣,要让他们的子孙也荣耀!要让他们感到这血没有白出,出得划算,出得值!”

鱼知府听出了门道,也被更新的情绪话语感染,连声叫好,“这些人精明透顶最会打算,反正钱花不完,为自己,为子孙买名誉买脸面比什么都划算!——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更新却忽然平静下来,说光这样造势还不成,大家还会有顾虑。鱼登水忙问还会有啥顾虑,还需要咋办。

更新嘘口气认真地说:“大人想想,现时官场简直就是一个烂泥塘,贪贿成风,是个多少钱也填不满的坑!朝廷年年赈灾,年年拨款,真真落到百姓手里的又有多少?就是疏河治碱,听说朝廷也拨过款的,钱没了,下面报上的治理数字都是假的,经手的官员腰包鼓了倒是真的,实际动也未动。大人谨小慎微不贪婪这我知道,可府县大小官吏有几个不是见钱眼开的,贪起来一个比一个胆大,哪里还顾得及王法生死!大人你想,现在让大家拿钱交给这些贪官,捐助人能信得过吗?百姓能放心吗?有了钱能用到正地方吗?说不定不明不白地丢没底坑里连个响声儿都听不见!”

更新侃侃道来说得鱼知府不住点头,官场上的肮脏龌龊昧心黑手他当然比更新更清楚,可行政办事又离不了这些官吏。没有钱干不成事,有了钱只怕也干不成事,所以自己在知府这个位子上七八年了只守摊不干事,就这么样的局面能耐再大也回天乏力。想着想着让人心里发灰,才热起来的心又冷了,无奈地摇头长叹:“说来说去,这事还是不好办!”

鱼知府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事到临头除了摇头就是叹气丁点办法也拿不出来。更新心里暗笑他书生气十足呆板迂腐,站起来一挥手说:“这也不难,我还有个办法!”他看着鱼登水急切希冀的目光微微一笑,老成持重的神态不像一个少年。只见他踱着步一字一句地道:“募集来的钱不要让官府的人沾手,从社会上公推几个德高望重的人来管,给它取个名字叫……对了,就叫——‘疏河治碱社团’!施工治理由各县分段负责,开支费用只有‘社团’一个出口,所有收支要日清月结,张榜公布。鉴于目前许多百姓已绝粮断炊,嗷嗷待哺,银两要兑成粮米,民工每天三升小米,当日兑现,当然也要按照完成工量有所增减,由府衙派员现场发放。让那些贪婪成性的官吏无孔可钻。大人你看这样可好?”

“好!好!这办法再好不过!”鱼登水灰暗的脸上显出亮色,眨巴着月牙眼极口称赞,“都说再难的事也难不倒刘更新,果然不假。有你这样的奇才相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着向更新一拱手,“多谢贤弟指点迷津,组织社团的事就请兄弟费心操劳。”

更新也不谦让,应承下来又说,“我可以去跑腿张罗,但必须拉大旗作虎皮,还须用大人的名义大人的面子。事不宜迟,现在就以知府大人的名义写请柬,邀德望名流富商巨贾到彰德茶楼议事。”

第二天,接到请柬的社会名流和财大气粗的大户按时齐集彰德茶楼,无一缺席。他们都是在野之人,彰德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知府有请,这是多大的面子,谁肯不到!再说请柬上说有要事相商,什么要事知府还做不了主,问计于民,这还是彰德史上头一匝,让人觉着新鲜,因此一个不落地全来了。鱼知府主持着说了几句开场白就让刘知事讲话。更新站起来嘻嘻一笑,拉家常似的说:“我不会讲啥道理就给大伙说个真实的故事吧:

“前年林县辛安村万继德家里不慎失火,几十间房屋连着衣物粮食霎时变成了灰烬。面对狼藉残象一家人正在伤神,本村和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闻讯赶来相助。送粮米衣物的,送木料砖瓦的,送锅碗瓢盆生活用具的……络绎不绝。木工石匠泥瓦匠都赶来帮忙。几天时间,房盖好了,比原来的还气派;家里吃的穿的用的竟比原来还充裕。万家也是普通人家,为何如此受人尊敬挚爱?原来这个万继德就是万年青的后代。万年青何许人也?就是明朝万历年间,响应林县县令谢思聪沿山开渠,引山中泉水灌溉的倡导,变卖家产捐资助渠的至善至仁之士!当世称颂后世怀念乡人在太行山上修了谢公祠万翁庙。二百年过去了,时至今日,谢公渠仍然清水潺潺,浇灌着山下数十个村庄的万亩良田;谢公万翁祠庙里香火鼎盛,万人景仰,泽被子孙,所以才有此善报……”

他娓娓道来,看似无心,其实没有一句闲话,句句动人心魄,然后引出疏河治碱泽被万民的提议和办法措施,让大家发表意见。由于活生生的事例摆在面前,大家听得心潮起伏,从热肚热肠里掏出的话语便带着激动。

一个瘦骨伶仃的老汉抢先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捋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眼就是百年,像人家谢县令、万翁一样才不算枉来人世一遭!疏河治碱,也跟开渠引水一样,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善事,善莫大焉,我举双手赞成——先捐五十两!”

他说得真挚动情,认捐慷慨大方,赢得一片掌声。更新认得,他就是《拆墙记》的主角——秦望日的哥哥秦望月,哥俩生得一个形容儿。

一个五十多岁阔额方脸胖墩墩的汉子紧接着亮起了大嗓门:“给子孙留下家财万贯不如留下一个好名声、好榜样。万年青有此善举,使他成为人们心目中一棵真正的万年长青的大树,不但众人景仰流芳百世,且荫及后世子孙。万家失火,遭殃不殃就是证明。俺要用万家的事来开导子孙,领着全家实心实意地支持疏河治碱,空口说道不算,也先捐五十两。回去跟儿孙们说道说道合计合计还要再捐!”

这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语带着真情,带着力量,更让人感动、振奋。更新也认得,他就是《拆墙记》里的另一个主角王满城。

紧跟着大家踊跃发言慷慨认捐,当场便捐银一万多两。大家公推秦望月、王满城等十名德高望重又有办事能力的为“疏河治碱社团”社长、社员。有个缙绅把自家一座闲宅让出来作为社团议事办公场所。社团当天就成立起来了。鱼知府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乐不可支地要请更新吃酒。更新却说:“切莫高兴太早,酒不忙吃,这里有个问题大人看出来了没有?”鱼知府脸上懵懂不住眨巴眼睛。更新不觉叹了口气。

“认捐踊跃的多是素有德望的中等或中等偏下人家,一些财主富商,特别是几个顶尖大户反倒缩头缩脑,只是跟着虚应故事,不肯破皮出血。”更新说着拧起眉毛,低头思索着在地上走了几圈,抬起头来见鱼知府眼睛一眨一眨地干盯着他,咬着牙说,“不楔紧塞子挤不出油!想当缩头乌龟,哼,等着瞧!”说着嘿嘿冷笑两声,一字一顿地道,“请大人把有涉乡绅巨贾、豪门大户的状子案件让人通通给我拿来,还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