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山
在这里奔流的金沙江,是青春期的长江,血气方刚,活力正盛,自青藏高原南下,一路汇集雪山融水,穿峡过滩,一泻千里,势不可遏。于是出川藏、进云南,却偏偏有山挡道,一座是玉龙雪山,一座是哈巴雪山。金沙江先是随兴打了一个三百多度的大转弯,由向南改为东北。江水转弯的地方叫石鼓,这里遂被称为长江第一湾。可是,面前依然是壁立千仞的叠嶂连峰。由是江流发一声喊,生生在两座高可摩天的大雪山间撕开一道口子。这道狭窄的口子就叫虎跳峡,峡长16公里,峡高3000米,最窄处却还不到60米。据说,当地有人曾看见老虎从这里跃峡而过,于是以此命名。
一道虎跳峡,让狂野的金沙江多了几分豪气。
第一次认识虎跳峡,是1986年洛阳长江漂流队的壮举。江河漂流,是人类挑战大自然的一项新兴活动。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地球上的大河:尼罗河、亚马逊河、密西西比河相继被漂流运动者征服,而中国长江却还是漂流的处女河。长江,是世界第三大河,全长6300公里,落差5400米,也是世界落差最大的长河。它的上游尤以急流险滩著称于世,同时也让一个个漂流探险家心旌摇荡。
1977年,当美国探险家肯?沃伦成功地漂流了印度恒河后,站在他的“下次是哪条江”号漂流船上,指着远处的喜马拉雅山雄心勃勃地说:“现在,只有山那一边的伟大长江还没有被征服过,这就是我的下一个目标。”他并表示,愿意交纳80万元首漂长江。
中国的河流,为什么不能由中国人自己来完成漂流?一个年轻人挺身而出,他就是西南交通大学教师尧茂书。于是,尧茂书孤身开始了他壮烈的长江漂流之旅,但不幸在金沙江的通珈峡遇难。尧茂书的献身,唤起更多热血青年的爱国激情,来自古城洛阳的8位年轻人自发成立了“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决心继续完成尧茂书未竟的事业。洛漂队成功冲过通珈峡却在叶巴的江心遭遇狂浪,漂流船被锋利的礁石一劈两半,两位队员不幸遇难。
长江上游之艰险,使得美国人知难而退。此前踌躇满志的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在叶巴察看了江水流势后宣布:我们要和长江说“再见”了。他还说:“过去,我们对长江的认识是远远不够的。在这条江上,不管什么人,光靠勇气、毅力和技术都是不够的。”
但叶巴的失利和美国人的退缩丝毫没有动摇这群洛阳青年的意志,他们誓言要一直漂到长江入海口。
于是,天险虎跳峡成了漂流队面临的最大挑战。一时,全中国的眼睛都盯在了云南西北,地图上的一道细细弧线,却系住了亿万人的心弦。
这一天,是1986年9月10日,洛漂队的两位勇士从容地穿上救生衣,向岸上的人群挥挥手,上了密封船。船下水仅仅一秒钟就被激流挟持着飞速冲上横卧江心的黑礁石,接着翻腾跌下七米多的波谷,险被激流利石击穿。密封船在狂涛和漩涡中翻滚着前进,很快又被巨浪吞没。但幸运之神终于降临在他们身上,密封船沉入江底,几番挣扎后终于浮出水面……我多少次在地图上寻找虎跳峡,寻找这道让国人为之热血贲张的壮峡。今天,我终于如愿来到金沙江畔。车子从丽江出发,六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原野上,远山、近树、村舍显得格外宁谧。从车窗远远地眺望长江第一湾,只是一道优美的弧线。车子沿着公路迤逦前行,不经意间,已与浑黄的江水一路同行。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前方,会有一场水石的恶战。
公路旁的山势陡然升高,我们乘坐的车子在一座涵洞前的敞地停下。虎跳峡就在公路下方,隐隐听得到江水的呼啸。由公路下到江边,建有百米栈梯。踏上去,立刻传来咚咚的响声,仿佛听见长江的心跳。临江水处围起了一米高的铁栏杆。凭栏处,便是虎跳峡的狂澜激流。
不像我见过的许多江流,岸边的崖、江心的石,都被激流磨得顺溜圆滑。如同一只只驯服的绵羊,在鞭子下低眉顺眼,了无刚性。而任由江水在石面上纵情漫流,意气洋洋,写尽一个征服者的傲慢和自得。
虎跳峡却不是这样。16公里长的狭窄河道,每一处都是严阵以待的敌垒:峡两岸的岩石,全都张着一列列尖锐的棱角,露出斧斫刀削一般的痕迹;江心处那块黑色大礁石,更是利脊高耸,铁面铮然,对着汹涌而来的江水,以锋利的刀口相向。滔滔黄水,顿时被一劈两半。江水却没有丝毫退缩,咆哮着蜂拥向前,浪涛层层叠叠,铺天盖地而来,高高腾起的水柱和深深卷出的漩涡,如同天地间一口口巨镬,不断倾倒出满锅嘶叫着的沸水。漩涡套着漩涡,浪头抵着浪头,看得人眼花缭乱。江水流速之急、力量之大,更让人触目惊心:圆桌大的木头进入水中,出峡时已被劈得粉碎。面对此景,宋代诗人苏轼曾吟道:“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继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波。”这同时也将老子关于水的箴言:“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是长江的一次发威,3000里奔腾的劲道,3000米落差的蓄势,在一瞬间爆发。江水逼使大山让出一条通道,但也仅仅窄堪容身。而两岸山岩的反抗来得一样强烈。那锐石尖岩的形成,当是江水的强力之功。奔腾的激流和坚定的山岩,彼此相向,再无退让。水石间的剧烈搏斗,就这样相持了不知百千万年。
那么,背倚虎跳峡,拍一帧照片吧。背景是急浪翻腾的金沙江,是壁立千仞的大雪山,是一块块在激流冲击下的尖岩锐石,或许,还有漂不去的关于漂流勇士的记忆。
此时,背倚虎跳峡,任身后的江水激荡澎湃,如同听一曲宏阔的天籁之音,不知为什么,心倒变得格外宁静。
选自《都市美文》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