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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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跨越海峡的千年拜会

乔忠延

我和他并肩跨进了屈子祠,秭归那大江边上的屈子祠。我来观瞻积蓄已久的仰慕,他呢?那匆匆的脚步一定承载着他急不可待的拜会。

他是诗人,从宝岛台湾蜚声中外的诗人。

诗人,那些从唐诗宋词中走出来的诗人,走到今天,不少人走成了披散着头发,蓬奓着胡须,朝天高诵着自我情愫的形姿。他却不是,与我并行的是敦厚、温馨、文雅的他,还自称:痖弦。

称痖弦时他很年轻。风华正茂的王庆麟从大陆到了海峡那边的台湾,时常站在迷蒙的海滩眺望远方那迷蒙的家园。迷蒙的海浪连天翻涌,翻涌成了胸中的激浪。胸中的激浪起起伏伏,终归息声于哑然。王庆麟于是成了痖弦。何止是痖弦,余光中的明眸也迷茫了,为啥这一汪浅浅的海水就能阻断亲情血缘的生死往来?无际的乡愁升腾起来,缭绕于海峡的上空。这时候,痖弦坐在1957年的日历中轻轻吟诵着一穗《红玉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早就进入故纸堆里的宣统,被他钩沉出来,成了要表述的意象。可是,这宣统的无力,无望,同余光中笔下那湾浅浅的海峡一样,浓蓄着无边无际的忧郁,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啊!

那年月,他在海轮上出出入入,在飞机上升升降降,来往于异国他乡如履平地,可就是那一湾浅浅的海峡却无法跨越,近在咫尺的大陆只能遥远在他的梦境里。他的肢体承载着灵魂到处翱翔,到处流浪,也到处煎熬。在巴尔那斯诸神的香炉里,在荷马的第七根琴索上,在爱琴海碎金般的波浪尖,在希腊少女的裙香中,即使走进莎福克利斯的剧作里,灵魂也无时无刻不在重重的铜盾上忍受长剑的击打!痖弦用沙哑的歌喉呼叫: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

游子的家在哪里?痖弦分明听到自己的民族,辉煌的民族在呼唤着自己。呼唤声响在黑龙江的浪花里,响在珠江的藻草里,响在黄山的古钟里,甚而西蜀栈道上的小毛驴也在用乡音呼叫着自己。这时候,他刻骨铭心的领悟了,自己的灵魂来自殷墟的甲骨文,来自九龙鼎的篆烟,来自敦煌千佛的法掌中,来自天坛的飞檐间……那里才能栖息他的灵魂啊!外面的苍穹再广,天宇再大,也无法安放他这小小的灵魂。灵魂要归自己的家!

他小小的灵魂要飞过海峡去,要飞回故乡去。要到沧浪之水去洗洗足,去濯濯缨,去饮饮他的黄骠马,去听听伯牙的琴声。最终,痖弦还要带着他的灵魂到汨罗去,去看看他的老师屈原,问问他认不认得莎弗和但丁?再和他同吟一叶芦苇,同食一角米粽。我读过痖弦的诗,不止一次的读过,因而我知道,和我一同走进屈子祠的他,不仅仅是叩拜,是在做一次跨越千年的灵魂聚会。

我不再和他并肩同行,略一迟步,渐渐落在他的后头。看着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穿越廊庑,走进大殿。大殿的中央端坐的就是屈原,就是曾经的三闾大夫,就是纵身跳入汨罗江的冤魂,也是以一腔愤情绝唱感天动地的诗人。我看他拜过那位他虽未谋面却在精神世界仰视已久的老师,就恭立在一侧,久久地恭立,似乎在与老师进行着诗意的交流。

屈子呢?高坐的屈子一扫往昔的愁虑,露出微微的温色,传递着对这位千古知音的笑意。当年,看山河破碎,物是君非,他满怀忧愁,一腔离骚,才纵身一跃,带着爱国的情怀沉落进清澈洁净的江流。他那一跃里饱含了无限的绝望,也饱含了无限的向往。绝望的是当时,向往的是后世,向往的不就是有痖弦这样的后人清醒与觉悟么?屈子听到过痖弦那颗灵魂沙哑的吟唱,那声音不算高昂,不算激扬,却深深惊飞了他长长的忧郁。他为之深深地欣喜!欣喜他有着比自己更为宽广的世界,更为博大的天地,完全可以走向宽广,安居博大,况且,在异域那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沉迷的人并不是没有先例。然而,他没有,没有陶醉,没有沉迷,他的身心和灵魂无时不在焦虑,听听: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那是多么撕扯人心的呼喊!屈子欣喜,欣喜有了今日,浪子也好,游子也罢,总算跨过了那浅浅的海峡,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浪游的灵魂回来了,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园。他无意回答,那认不认识莎弗和但丁的问题,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叙谈。

痖弦低着头,静静的,静静的,像是聆听屈子的教诲。良久,抬起了头,唇齿未启老师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眼神分明已经写就了过往的诗情,那里有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有杜甫的“城春草木深”,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城春草木深”,其中有着“国破山河在”的忧虑,那才是人世最大的忧虑。还有,还有李后主的词,曾被世人誉为一代绝唱的那些词。虽然,“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波涛翻卷着他枝败花落的无穷愁绪,可最终没能自责误国的罪过。尤其是那句“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挥泪对宫娥”,更是孽子情种的卷袖呜咽。倘若是“挥泪对山河”,那就是慷慨悲歌,丈夫气概了。屈子的双眸闪亮,透射出少有的赞许,对这位晚生真真刮目相看了。不过,只一霎间他眼中的亮光消隐了,他几乎想摇摇头,摇落这种痴想。他的头虽然没动,痖弦已颖悟了,是的,对于祸国的帝王怎能存这种非分之想?

……

我惟恐惊动了这跨越千年的诗人相会,悄悄地退出来,站在屈子祠的大门口,痴望着波澜起伏的江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词句真好,不知囊括了多少往事!有道是逝者如斯夫,然而,时光的流水淘洗尽了多少帝王将相,多少英雄豪杰,却冲刷不掉墨色里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啊!是的,权势可以摧折诗人的肉体,却无法毁灭他留在竹简里、纸面上的诗章啊!

那,那些大化了民族情结的诗章,何为不是眼前这江水,这后浪推涌着前浪激荡奔流的长江啊?

日影渐渐的西下了,痖弦还没有出来,还在与千古老师做着倾心的交谈。哦,我想起来了,他还要和屈子同吟一叶芦苇,同食一角米粽呢!我就在这辉映过屈子,辉映过痖弦,也辉映着我的日光中耐心的等待,等待……选自《人民日报》201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