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禾
我曾经不大喜欢杜甫的诗。我喜欢的是那种意气风发的豪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十月底,我随同参加甘山笔会的朋友们,来到函谷关之东的石壕村,看了崤函故道。故道上是深深浅浅的车辙。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段路不再有人走,于是那些车辙化石般地凝固,一直保留到今天。故道尽头生长着大片的荻花,雪白莹亮,在阳光下恍若一片雪湖。杜甫曾从这里匆匆经过。在落魄的行旅中,他遇到了苛吏抓丁,于是写下《石壕吏》。我看着那些充满沧桑感的车辙,心头生出些微的苍凉。
从崤函故道回来,我开始通读杜甫,并向往着把杜甫所到之处都走一遍。
与朋友们来到杜甫陵园的时候,正值夕阳如酒。我面对微微晗身的杜甫雕像,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这个陵园,是巩义的文化人自筹资金修建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陪同参观,使作家张鑫琦为杜甫故里的残破深感赦颜。此后的五年时间里,他与巩义文化界的同道,从酝酿筹划到落实资金,从请人题碑到协商征地,呕心沥血,几经周折,在财政没有丝毫投入的情况下,完成了杜甫陵园修建的全部工作。其间的辛苦自是难以尽述。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他们自带干粮,深入嵩山,找到了用以装饰陵园的火山冲刷石;他们连续多日白水就冷饭,为杜甫陵园义务栽植数百棵松树。瘦弱的画家徐小龙曾为栽树把自己累病过。读着张鑫琦写于十年后的《杜甫陵园修建记》,我想我明白,是什么支持着这些人自发自愿地来做这些,历经磨难也决不放弃。想起在气温突降的陕县地坑院大门外,一帮子参加散文笔会的人,在冷风里吟诵杜甫《石壕吏》的情景。
杜甫被热爱的理由,是诗歌,却又不仅仅是诗歌。
一个人的文字与他的生存方式是息息相关的。有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字。杜甫一生穷困潦倒。初识李白,曾有飘篷之叹;处身贫病,昧尽世态炎凉;终老之际,犹自艰难苦恨。国破民困之忧,流离颠沛之痛,经由充满悲悯的表达,使他赢得了“诗圣”的美誉。不过在我看来,李白称诗仙或可是对的,杜甫则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诗“人”。我深信杜甫之悲悯,不是居高临下或旁观的立场选择,而是天涯沦落的同命感。这使他的诗似铅,凝重,收敛,有一种看不到伤痕的痛楚。同为游历,别人看到的是仙道游侠、光风霁月,杜甫看到的则是“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是“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他不是以韵律和辞藻打动了我们,而是以血泪。
至少,我原来不够懂得这种可贵。当我汲汲于文字里那种光洁雅致的美感时,一位朋友曾批评我,你的文字缺少痛感。我未明白,犹自辩解:每个写字的人心中都有疼痛,我即或不触及,读者似乎也能体会。他于是发给我一个层叠的笑脸。
他笑的,必是我的轻狂。疼痛两个字,不似我理解的这样狭隘。它基于人道,连结着许多人的生存状态。只要同类在疼痛,我们就不可能不疼痛,设若不是,则我们的心已经麻木、痛感已经枯萎。闭目塞听的文字,无论有多么雅致,都至多不过是花边罢了。我也无数次的思考过文字的价值,只是我没有把自己放入他们之中。我眼中的自己太强势,遮掩了外部的世界和内心的真相。我看到了枝叶的葳蕤,而不解根的深埋。
看过许多故事,只有极少的能使我流泪。使我流泪的当然不是作者的优雅,而是人物含辛茹苦的命运。帕慕克说:“小说家的政治观点来自他的想象,来自他将自己想象为他人的能力。这种力量使他能够替那些不能为自己说话的人代言,那些人的愤怒从未被倾听,他们的话语曾被压抑。”这一点,也及于所有的作家。
选自《郑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