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宾宾
初春是散步的好季节。我带着我十岁的小外甥在郊外漫游,消磨着开学前的最后时光。
虽春寒当前,但柳丝已不再像越冬时那样刻板的低垂,随着风儿的鼓舞有了些生机,以她婀娜的姿态飘荡在道路两旁。零零散散的农家摊位,摆设在飘荡着的柳丝中间:蘑菇、红薯、大枣、木耳、柿饼……惟有一个摊位与它们不同,在就地铺设的一块方巾上,摆下了一双双五颜六色、只有中国旧式妇女才穿的鞋子——三寸金莲。它们在初春里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夺目的流光。
我拉着小外甥的手,走近那席地而设的摊位,蹲下身来,端详并挑拣着那一双双带给这世界新奇和美妙的尤物。就在那一瞬间,它足以将面对它的人们拉回到本世纪前的某一年、某一月或者某一天。
然而今天,这样的鞋子已经失却了它的实用价值,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它都是以装饰品、工艺品甚至历史文物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依我看,它更应该在工艺美术商店、民间艺术展览会或者博物馆里栖身。时下,它却出其不意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驻留了我们踏春的脚步,致使它那原本高贵的品质一下子接上了地气,染就了一身的乡土气息。
它本该属于中国古朴自然的大地,而又不可抗拒地循着历史前进的轨迹步入了神圣的艺术殿堂。制作者将它原本的残酷演变成闲雅;将那普通的现实转化为理想。它就像一个梦,穿越过时空的隧道,为当今的人们讲述着久远的、伴随着血泪的故事,同时又极力地显示着它当今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谁这么巧?把粗俗的东西变得这么高雅!”我不知道,跟在我身边的小外甥能否听懂我这随口而出的调侃。
“这是我闲着没事,琢磨着做的,要是还看得过去,就多拿几双,回去送朋友吧。”这番话说得那么轻松,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才知道面对的是一位七十多岁模样的农妇。她的脸上沉淀着岁月的色素,略显凌乱的银丝在微风中轻拂……“我现在唯一的朋友就是我的小外甥,就买一双送给他吧,回家摆在他的钢琴上,作个装饰!”我自言自语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不,我可不要!”小外甥不屑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羞涩。
于是我赶忙说:“那买一双我自己留着,多少钱呀?”我边掏出钱包,边打问着价钱。
“十块钱。”那农妇回答。
我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手中的鞋子说:“看上去虽然漂亮,可还是不够精致……八块怎样?”我试着压价。
“那,那就八块吧……”
老妇人的话音未落,我身边的小外甥扯扯我的衣襟小声说:“大姨妈,老奶奶要的价钱并不过分,再说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您怎么还跟她讨价还价呢?”
他稚嫩的童音顿时震慑了我近乎麻木的心灵。我回过头去,望着他那双明净、带有几分责难的眼睛。在孩子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由一个成年人自以为是的精明所导致的尴尬处境。我俯下头去,对着他那双纯美的眼睛说:“高梁说得对,我们不能跟老年人讲价钱。”
我随手拿起一双小鞋递给高梁,为了对刚才的话表示歉意,我加倍付了钱。
归途中,我小心地捧起那双缎面小鞋,一改初见它时的挑剔目光细心打量。这双紫色的提花锦缎“金莲”,配以乳白色的鞋底、鹅黄色的沿口,给它本身的艳丽和华贵衬托出几分典雅,几分大方。一缕与鞋面近似的淡紫色长穗,将两只鞋子牢牢地固定在一起,使它们不至于因为主人的大意而各奔了东西。这巧妙的构思,不但牢固了两只鞋子彼此的关系,还增添了它们的艺术魅力,正可谓一举两得!再看那针针线线的均衡、种种色彩的搭配、略显夸张的造型,都体现出制作者对它们的精心。
我寻思着,这样的精心是否就是为了换取一份报酬?我设想,当有一天我不再为官方效命,而用自己年迈的余力换以金钱来补贴家用时,我是否也会面对此情此景?我是否也会用以自己的心智和情感凝聚而成的作品去面对惨淡的世事和寡情的人?惟有设身处地,才有理解和感恩。
时光无法伤及美德的延续。每当我面对孩子的纯真与善良时,常有一种自惭形秽的难堪驱使我用一个真正的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的心灵。美德,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她都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虽然这身份常常被追名逐利的人们所忽略,可它仍不失为一个举世公认的做人标准。在很多时候,一个久经世故的成年人未必会比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更能够彻悟做人的道理,人们常常因为忙于功利,俗事缠身,而将原本的质朴消磨得渺无踪影,哪怕是一些功名早已成就了的人,或许依旧不懂得该怎样以一个“人”的姿态去面对眼前的世界。而美德,就像孩子的脸一样淳朴自然,像这早春的天空一样清澈透明,她代表着人类对人性美、人情美的追求和对整个世界的爱心。我想,如果可以将人的心灵分为等级的话,那么“爱心”应该是最崇高的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