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默
要从黔十万大山中开出一条铁路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柔软的身体得不可避免地与坚硬的石头狭路针锋面对。
但当一列火车穿过石头的心脏,扯起一阵刺耳的汽笛,身体随着山的走势蚯蚓一样曲折迂回,最终喘着粗气经过我们的生活时,它就像一条目的明确的线索,沿路串起了山里山外的情节与细节,那就是记忆的路径,也是生活的全部。
各种各样的火车,有时漆成了春天的绿色,车厢上黑色的文字和箭头简明地指清了开头和结尾,许多表情暧昧的脸湿漉漉地贴在有些脏的车玻璃上;有时是深夜的黑色,还有一块块墙皮大的铁锈,有秘不示人的闷罐车,有敞开内心的“棚车”,牛们羊们猪们被圈进围栏里,像插上了翅膀从我们眼前飞过,撒下了一串或幸福或惊恐的叫声。那时滇南边境上正进行着一场自卫反击的战争,经常有“棚车”拉着在绿篷布和仿真草皮下伪装得很好的大炮和坦克轰隆轰隆地奔向战场,这时九岁的我和伙伴们站在山坡上,兴奋地指着驶过的火车:“看,大炮,坦克。”却不知这列越跑越远的火车越来越近地靠近了战争,越来越远地疏远了和平。它漆黑的厢体上没有黑色的文字和箭头简明地指清开头和结尾,但历史常识告诉我们,任何战车都从战争开始,到和平收尾,这列身上有锈的火车也不例外。
无论啥样的火车,都有起点和目的地,都会义无返顾地冲向前方,将我们撂在原地不动,仿佛我们是某盏灯或某个站台一样,这就是旁观者的结局和下场。对那一条条目的明确的线索来说,我们不过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省略号,没有我们火车照样可以凭着记忆一往无前。
铁路粗暴地斩断了山路,冰冷的铁轨铺展了我们的想象,许多目光追随火车向远方跑去但最终被半路甩下撞得骨折了,谁也不知道匆忙赶路的火车内心的感受,每天准时上路到站偶尔晚点还要拼命追赶时间的它们在时间和空间的平面上擦身而过,根本无暇思考,上帝也不会因它们而发笑。
我们很快跟着大孩子们学会了一种危险的游戏,那就是将一枚长长的铁钉放在铁轨上,听任火车将其轧成一柄又扁又薄的“剑”。那些铁钉都是崭新崭新的,刚从油纸中取出来,浑身上下还沾着油儿,在空气中泛着明亮而幽蓝的光,它们注定要在生活的某些关键部位发挥某些作用,迎接生命中某些能够承受之重,但到了我们手上,就只有接受火车和铁轨的洗礼,尽管这也是一种生活的锤炼与重击,但与酣畅淋漓地穿木或墙而过相比,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本真,蜕变成了一柄刺不中生活心脏的扭曲之“剑”。
我和胜利一人拿了一枚铁钉,竖放在锃亮得可以照出影子的铁轨上,长长的鸣笛自北向南破空传来,狂野的火车头水牛一样仿佛要挣脱车厢的缰绳冲了过来。我们本能地跳离了轨道,我在这侧,胜利在那侧。
一眨眼的工夫,火车驶近了,笨重的车轮接触到铁轨裸露的身体发出了激动的轰隆声。它掀起的强大气流鼓荡着我,我的衣服、裤筒、头发甚至身体都蓄满了风,像一只大鸟,把持不住了,马上就要追随火车飞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枚有些颤抖的铁钉,它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亢奋,轰隆隆的潮水卷起飓风冲击波一样推着它,它不由自主地要拔腿向前狂奔。近了,近了,终于来到了。车轮毫不犹豫地压向了铁钉,我快活地叫喊起来,但立刻被轰隆声湮没了。车轮仅仅疑惑了一秒钟,心想今天是怎么了?铁轨光滑锃亮的身体上啥时多了一颗痣,这让它多少有些不舒服,它甚至听到了有极其纤细的血管爆裂的声音,但没有血,只有明亮而幽蓝的光。不容它想下去,它已被惯性带动着向前狂奔,紧接着车轮滚滚来了,一共十九节车厢。铁钉被一次次地碾压,血管一次次地爆裂。大约一分多钟后,火车开过了,将我、胜利和那两枚铁钉撂在了原地。
我拾起了铁钉,攥在手里像刚从高烧病人腋下取出的体温计,还留着火车亢奋的体温,和一朵滚烫的火焰。或许它也曾想跟着火车的脚步向前跑,但在突如其来的力量面前,它像生了根一样被焊在了铁轨上,成了铁轨的一个零件或一颗铆钉。车轮像一个铁匠,一次次地将它锤打、碾压成了一柄扁扁的“剑”,它的角色被一次偶然置换了,从一枚实用的铁钉变成了一柄满足我们虚荣的铁“剑”,这让它有些丧气,也有些困惑,仿佛弄不清楚自己的性别了,觉得自己的身份可疑起来了。
我和胜利一人站一侧,就像被火车抛下的两只罐头,茫然不知所措。我们这才发现,他面朝着火车开走的方向,我则面对着火车驶来的方向,那是一南一北两个永远射不到一起的箭头。
那两枚铁钉也是一样,一枚锐利的伤口指向南方,一枚指向北方。
仿佛是生命中的一个谶语,为我们长长如铁轨的生命亮起了一盏信号灯。后来,我和胜利,沿着铁钉的方向,一个到了北方,另一个到了南方的南方,都坐着箭头一样飞驰着追赶时光的火车。
面对一切,我宁肯相信,是那一枚铁钉,为我预言了未来生活的方向。
选自《阳光》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