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人类肯定是故意的。
火车和飞机把行走的能力提高了千万倍,电话延长了听力,电视直播提升了视力,洗衣机解放了主妇的手,电灯,则消灭了不被需要的那部分夜晚……凡是灵长类动物的智力所能想到的捷径,人类都已经想到和做到了,或者仍在想和做当中。连地球即将被超量人口踩沉时移民外星的事都已经在谋划了,不过好像没有哪部科幻电影向我们预示过这样的前景:有一天,人类只需每周进食一次就可以获得足够的能量。现在对付每日三餐的时间,被节省下来做其他一些更灵长类的事。
主妇太忙抓我买菜做饭时,脑子里就会盘旋着此类乱七八糟的念头。得承认,这和我厨艺低劣生性懒惰有一定关系,不过,每天都要花费那么多时间重复烹饪的才华,厨艺再好的人也会有崩溃的时候。谎言重复千遍或许能变真理,才华重复千遍肯定就成垃圾了。
我妈年老之后,常唠叨年轻时拉扯三个孩子的不易,控诉的内容除了我父亲还有一个焦点:她每天要去三里外的学校教课,还要为我们三个小孩做三顿饭。这样,她就得骑着高大的二八自行车以“119”的速度穿梭于家和学校之间的拥挤街衢。
那时用的是煤球炉子,早晨和中午时间紧迫,但用柴火引燃煤球就要费去半天时间,弟弟又饿又急,猴子般在厨房门口不停跳脚,我妈则被浓烟呛得几乎要咳出毛细血管里的血来。
吃饭就像打仗。她这样总结那个时代的一日三餐。
这个时代,快餐、煤气灶和微波炉稍稍节省了人们耗费在厨房的时间,但上班和过日子的节奏也同步加快了。正负相加抵消了。
现在的大多数市民家庭,仍像我妈那辈人一样对付着进食这桩事:打仗一样买菜,打仗一样做饭,打仗一样吃饭,打仗一样洗涮。
注意,我说的打仗,尚未包括猎取食物那个更复杂更血腥更屈辱的过程,这里的打仗仅仅指加工和使用食物这个末端环节。
但是,从未有人对拖累欺压了我们上万年的一日三餐提出过质疑。
我们一定要吃那么多量吗?我们一定要吃那么多次吗?为何不凭借发明原子弹和宇宙飞船的智慧,让人类从嘴和胃无穷无尽的追赶中摆脱出来?
这点上,人类似乎甘愿和所谓低等动物们逗留在同一起跑线上,当然也可以放胆去骂,人类在这方面还不如许多被我们蔑称为畜生的东西。不少畜生一到冬天就猫进洞穴冬眠,既节约了粮食,也保护了牙齿。人类却四季如斯地每天不停重复咬啮和吞咽动作,忙碌中,恍惚已不记得,进食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是为了进食。
能发明原子弹这种自杀武器的物种肯定是不傻的,所以我说,人类是故意不让自己从进食的麻烦里解放出来。
贪恋食物的美味肯定是首要的原因。
大多数动物还有食草和食肉的区分,人类则是只要不毒死我什么都要尝试的超级杂食动物。“民以食为天”,我们的舌头一边对着所有可吃的东西风卷残云,一边这样蛊惑自己和被吃的动物。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士”、“生吞活剥”、“吃不了兜着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些成语和俗语十分形象地显示,人类在吃上所表现出的勇气、贪婪和荒谬都达到了令其他物种吃惊和恐惧的程度。近日,印度还爆出骇人丑闻,四个火葬场工人居然从焚尸炉里取出烧得半焦的人尸下酒。
医学已经证明,当代人的许多疾病都与吃得过滥、过度有关。SARS可以算是果子狸的冤魂对人类的报复,而糖尿病、肥胖、高血压、高血脂等等各种大小疾病也都是食物对身体的警告和反抗。
见过一位个体印刷厂老板,早年生活糜烂,胡吃海喝,四十左右就得了糖尿病,现在眼睛都快瞎了。请客人吃饭时酷爱点三高菜品,自己却只有忍着口水观摩的份,每尝一丁点菜都要蘸白开水洗洗筷子,可怜巴巴宛如一只纯洁无辜的鹭鸶。
人类的吃早已从生理需要进化成一种津津有味的爱好,甚至,已构成人生的重大意义之一。
人类一方面因为进食而失尽善心、颜面和健康,一方面,又意志薄弱地屈从于美味的引诱。
进食这种原本单纯的生理行为还影响到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在任何城市,餐饮业都是经济的重要支柱,它不仅能产生巨额利润,还充当了商业和社交的催化剂。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人们都喜欢聚众吃饭。
自然,中国在这方面可谈论的内容要更多些。中国人不仅吃饭不分餐具,而且聚众吃饭时也不怎么分对象,谈得来谈不来都行。
中国人口语中朋友这个词,许多时候可以简单解释为:在一起吃过一次或N次饭的人。
而吃饭这个词的含义,有时基本可用喝酒来代替。聚众吃饭没喝酒,就等于干那什么没达到高潮,约等于没吃。
先说说我自己的堕落过程吧。
我二十来岁时绝对比现在牛,表现之一是,基于宁缺毋滥和自我圣化的心理,不仅乐于一个人独来独往,也爱好像老虎那样独自进食,不时还会大侠一般在异乡的小酒馆里自己给自己敬酒。
那时极其鄙夷的一种同龄人就是,认为一个人吃饭很落魄,在哪里进食都得拉几个伴。
当然和某个真正的朋友隔案对饮也是我喜欢的。男的绝对要无话不谈,女的绝对要无事不做那种。后来看医学家写的文章,和这样的朋友一起吃饭最有益于身心健康。
身心健康了十余年,青春期的骄傲也从进食这个环节逐步瓦解了。
随着熟人的增多,渐渐地发现,无法再做到只跟真正的朋友吃饭了。朋友的朋友很熟络地邀请,也就半推半就去了,此后,自己多半也要做盛情状回请对方一回,并相应地邀请其他一些人来作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无论哪次不参与都有失礼数了。
这样,聚众吃饭也成了类似于握手和寒暄的社交手段了。此时,当你真的想和某个同性朋友单独吃饭时,忽然就觉得有些过于隆重、造作说不出口了。
两个男人面对面是不是单调了点?
对方是不是以为我有特别的隐私要谈?
还是多约几个彼此都熟的男女更自然更和谐些吧。一通电话打下去,两个人就变成了一圈人。
显然,人敢于自称堕落,一定是因为他对自己还抱有信心。
身边的熟人可以作证,我在进食上的堕落远远低于社会的平均值。首先,我参与应酬的次数总体上是少的,一个月内能有四五次就算多了。大多数时间在家里或和家人一起在外面吃饭。食谱本来就不算杂,近两年来,还有了素食的倾向,长得也越来越像有蹄类动物,目光温和,皮毛柔顺。
真正堕落的,是那些长期把餐厅当厨房,把餐桌当斗兽场的人。
这个时代,有多少人在遵循健康的准则进食呢?又有多少男人,试图让办公室的权势延伸到餐桌上呢?
饭局这个有些阴险的词就是这样发明出来的吧。
都不是国宴、省宴、市宴和县宴,但此类宴会的礼仪被一丝不差地拷贝到民间生活里来。一进包厢,就要布局,现在的饭桌多是圆的,但仍要按照房间的格局找出上座,再以此为基准排定其他座次。这里面的规矩就不用我重复了,成年的中国人都知道。
进食的顺序也要从上座开始一个一个轮过来,一道好菜上来,上座不动筷子,其他座次是不能率先造次的。
喝酒更是如此,不先敬上座是不好敬其他人的。并且,上座可以坐着蜻蜓点水,你却必须站起来甚或打的到他身边对着杯子天狗吞月。你不吞,上座就会半开玩笑地说:不说职位,肚子也比你大两圈吧。天狗只好将嘴巴张成河马将整杯烈酒一口吞下。这是我在饭局常见的场景。
这样的局里,最难的是担任插花角色的女性。你不仅要当佐酒的秀色,还要忍受上座和二座、三座、四座们的公开调戏。
一个写作的人说:又没有稿费和署名权,那帮人为何要绞尽脑汁发明那些黄段子?
这厮真是个书呆子,他如果多出入几次饭局就明白了。这些段子只有少部分用于男人间的自娱,大多是要在饭局上讲给女人听的,试探她们对男人的开放程度,以决定下一步的冒犯尺度,或者,从正派女性的羞窘和难堪中得到意淫的快乐。
即便胸怀开阔到能把娱人当娱己的公共女郎,在险象环生的饭局上有时也会当局者迷的。
在一次上座和二座职位相当的饭局上,二座为了在一座面前显示自己的面子和大度,要求属下带来的一个小妞跟上座搂抱着喝大交杯,小妞大方地喝了,却始终没有主动和二座来大交杯,二座心里醋意大发,不顾自己比小妞大了三十多岁,突然借故摔杯发作,用脏话狠话把小妞骂得当场晕倒在桌边。
这也是我在一次饭局上的亲眼所见。
有时也会去单位附近的快餐店对付午餐,那里的菜又脏又腻,据说是用提炼过的地沟油炒的,这个城市的快餐店和大多数小店都是如此。
每次去,都会遇上一些穿西装扎领带装扮得极其隆重的年轻人,一边以打仗的速度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用手机和上司或客户沟通。咀嚼的动作基本被省略,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填鸭。有时饭菜还未全部填进肚子,就半途而废被一个电话喊走。
这样的进食,总是让我感慨人的悲哀,真的还不如那些在草原上甩着尾巴吃野草的牛马呢。
以前,我总觉得在快餐店里对付一日三餐的年轻人是最可怜的,经历了上次那个饭局后,我觉得被骂晕倒在餐桌上的小妞才是最没有尊严的进食者。
我们这些局中人其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为什么一定要等某人动了筷子才能表达自己的饥饿呢?
为什么个子比人家高半截敬酒时杯子却必须比他矮两厘米呢?
为什么抱着吃饭的初衷出去,每次回来胃里装的都不是饭而是满满的一汪浊酒呢?!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