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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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生活碎片

庞永力

△风暴有头便有尾

现在想来,可能最沉重的打击,恰恰来自于你最亲近的人。无法选择,无法躲避,又无从分辩。受着伤害,若反弹回去,又不忍给对方造成伤害,这也是一种往复循环的宿命吗?

一匹被生活压得骨酥筋断、瘫卧泥浆中的马,什么时候才有挣脱,一身轻松?哪怕是被褪剥了皮、打断了四肢,但也了无牵挂,不用再去追逐了。大概得六十岁以后吧,那时才可能与世界各不相欠,才活得一个自由身。到那时,人会收敛欲求,内心灰黑着沉寂下去,顺带着所有脏器衰竭下来、安妥下来。由是,内心是渴求六十岁的。

风暴过去了。如果不在风暴中死去的话,风暴总会过去的,生活也会恢复常态。优雅的说法是风浪过去宁静的海面,低俗的说法是将污秽冲刷干净的白瓷马桶,光洁如初。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那层窗户纸,在未捅破前,被戳来戳去地锻炼韧度;就算戳破了,那张纸也不好完全掉下去,又被风吹着复又衔上,留半圈疤痕。

在大大小小的风暴中,真有一纵了却的念头,在耳边却总有声音告诫:一切风暴都会过去的。如果风暴都有头有尾的话,那死于风暴何益?在两场风暴之间,有晴朗、和煦、明丽、舒展,这就是我们要享受的生活。

△夫妻谎

一朋友在深夜还在应酬,乐而难归:其妻发难,不免慌张,不由撒谎。朋友间有为对方圆谎的义务,虽然对那个妻有歉意在。朋友的慌张是真切的,里面饱含对老婆的内疚与在意,这谎言是被迫而善意的,如同人们对垂危者的瞒骗。夫妻间说谎多矣,有些男士已经“说瞎话儿不带眨眼儿的”——我非女性,不知她们如何。

夫妻多年,已经太了解对方的风起雨急了,又不能决绝地挣脱,就有点儿桌脚压王八——硬抗死挨的意思。撒谎成了不正面作战的策略,一个迂回、一个借口,给对方,也给自己。可能对方并不相信,可能也感觉得到对方疑窦丛生,但需要一个谎在那儿。

撒谎又很需要技巧的,很多时候要求要撒到好处,理由、表情、语气,缺一不可。撒谎是夫妻生活必需品,无论多心虚,也一谎了之。当然,很多谎言是蹩脚的,只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下在你。有的谎言可能操练不熟,或随便一撒,不屑多花心思的;对方会深疑,但也不便追究了。搭帮过日子,两人之间需要这小的破绽百出的谎遮脸儿;这谎拙劣,自有它的尴尬,也说明彼此之间已然绝望了。

△昨日之爱

闲则无聊,读到孙犁的一首古体诗《题亡人遗照》:“一落黄泉两渺茫,魂魄当念旧家乡。三沽烟水笼残梦,廿年嚣尘压素妆。秀质曾同兰菊茂,慧心常映星月光。老屋榆柳今尚在,摇曳秋风遗念长。”这是一首不错的吊亡诗,历代此类佳作不断。陆游几十年眷念前妻(表妹唐婉):“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情真意切,千古动人心魄。不禁思慕那个年代的爱情,而如今,我们是不太容易找到的。在距今不远的五四时代,有离经叛道但超凡脱俗的爱情(如徐志摩、陆小曼),也有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爱情(如傅雷夫妇、张学良与赵四小姐)。曾言,社会上提倡学习雷锋,说明我们还有太多地方不雷锋。同理,对那些如仙如诗的爱情的神往(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正好洞照出我们粗糙、简陋且质地松软的情感生活!

归根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男人解放、女人解脱了?还是信息化带给人们更广阔的眼界,让人们有了更多的选择?当然,离婚率高并不代表文明的倒退,这里更多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差异。责任感的缺失、幸福感的漶漫,书本上古朴、散发着清香的爱情故事,只能在我们的惯性思维里茁壮。我生也俗,无缘惊世骇俗地高蹈地爱,既无艳遇,也无胆量,在婚姻里,也难免撞头闪腰。其实这也没什么,多少人都这样过着,我也没必要格外的惊呼惨叫。对于脱手而去的、擦肩而过的,仅存怀想,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就在大潮中扑腾吧。

△青春一场

某人与我截然不同。他应属于社会中人,在人际关系与金钱相互转换方面做得比较好。在情感上,他说他受过伤害——谁没受过伤害?在情感世界里,聪明智慧者只是能适时适度地转换伤害,所受伤害的次数、程度一点儿也不逊于其他人。

倒是那些浑然木讷之人,不太懂你忧我怨,或不愿去深究风花雪月(人生之大聪慧?)在面临伤害时,“无招胜有招”,傻人有傻福。我一个老弟就是这样,他比我小,目睹了我恋爱的曲折、惨烈,发誓不重蹈覆辙。他也爱慕过,可对方一举刀,他就逃了。他熟悉我在弹雨中的冲锋,自己却练熟了撤退。他后来接受了一个别人介绍的对象,两口子中规中矩、水到渠成,结婚、生女一样不差,也未见怎么争吵、冷战。依着我的教训,他从青春林立的锋刃中全身而过,应该请我喝酒的。当然,不受伤害就有福了?有时,清醒着数伤口的人,倒替那些傻呵呵的遗憾,认为他们没有被青春蒸烂、炸透,白瞎啦。

回头再说我那朋友。他高举着“受过伤害”的大旗,也就理直气壮地往身边划拉异性。我们从内心全都艳羡,但一致予以谴责,“这样子不好,尽管你认为自己不幸福。”对于来者不拒或花红柳绿者,我们又习惯斥以没素质,这是质与量的问题。如果一方既多又好,一方既是烂货又不许退换,那就没天理了。

转念又想,素质不高又怎样?就像大饼,人家也是有改进的,若加些葱花儿,就非常的好吃。大饼比你的鱼翅就差?关键鱼翅又怎样?挺贵,且不能大快朵颐吃饱。关键是货真价实的鱼翅很难找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轮到你头上的几率太小。很多时候,我们端着假冒伪劣的鱼翅,笑话人家大饼。

再说大饼。男女相处的契机是什么?以我多年呛水的经验来看,无外乎互相欣赏与理解、互相在意与关切,如能做到,茅屋之爱也能炫亮生活,其他人工附会上去的,应了一句狠话:“驴粪球子外面光”。

一场青春下来,谁都伤痕累累,但回头不易,胜负难以勘定,补偿更是谈不上。我这朋友,先自行补偿了,再给自己的感情定损,其实不错啊。

△离上一回婚

与一人见,工作加合作的关系,虽不常来往,但有这个那个的渊源,聊得也很好,说家庭,他竟是刚刚离过婚的,将近中年,却用了比较轻松的语气,而且告诉我,他正为下一任妻子谋划工作。

这个样子,我是不好为他家庭解体表现出痛切来的,尽管当时心里一沉,为他,为并未谋面的“前嫂”。如不意外,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孩子,还有多年焊接各种关系的端点,表姐、小叔子一类。同时,我也不能为他的第二次建造“基地”表示艳羡与祝贺——搞不清他是先旧而新,还是因新废旧。痛切可能勾起人家以前的沉痛来,或许人家刚刚不那么沉痛了,你再现出由衷的关切,就显得不合时宜、无的放矢。祝贺的话却还要说两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的既去,也只有招新的来。无论何样的因果,如何的境况,只要还过活,还在国情民情中浸泡,就得随这个大流儿!

离婚是要扒一层皮的,无论老茧还是嫩肤。好像是种甘蔗:种下,长,收获了,一吃很甜;但最后终会留下一地坚硬的皮、没有汁水的渣滓,甚至有苦不拉唧的末端。这不单是随手一扫、一扔的问题。之后,若再想尝那口儿,有人干脆到市场上买一根回来,只捡甜的那段吃,没有什么生产累赘,滋味不对了就扔。那么,周而复始者,重新犁地重新种岂不冤?

离婚肯定是互有恩怨的,但又怨哪一方呢?好像谁也不那么乐呵呵的。但指责业已无用了,当然,也无需挽回式的抱怨。又像一个瓷器,承受毁坏的极限是10,来自四面八方的批批次次的冲撞,虽然每一次都达不到10,不足以把瓷器撞得粉碎,但总计起来,却不知有多少回粉身碎骨了!这时,你满身裂纹,最终连一指之力都承受不住,碎了。你抱怨这累加起来的,人家就会拿单次说事儿,“谁挨打都疼,干吗就你受不住叛变了呢?”

临近中年,一些想法就会幽缓地拐上几个弯儿,流到一个别的方向、一个别的境界去。忽然想,人生大概未免也许可能是要离上一回婚的,好像人活得久了、年岁大了,癌症、糖尿病、秃顶、前列腺、艾滋……难免会得上一两种,要不怎么去死呢。主要是心理得适应,人是随大流儿的,独自的好与独自的坏,都是孤独而难以忍耐的。

选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