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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说卷(4)

许炳炎针锋相对:“离就离!这可是你先提出来的!”

两口子面红耳赤,扭打着,气昂昂地走了,许炳炎的自行车也丢在了娟子家的院子里。

看热闹的人跟着出了院子,又在胡同里尾随了一阵,就像迎亲或是送葬的队伍似的。直至出了胡同,两口子的身影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远处,人们才在那块倒垃圾的地方渐渐地走散,悻悻地,怏怏地,似乎还不大满足。六

梁思济用药棉花给娟子擦脸上的血,都擦净了,也没找着一个口子。

德子媳妇问:“梁大夫,她这是伤着哪儿啦?”

梁思济说:“没什么伤,都是鼻血。没事儿啦。”

娟子哭着,还直嚷疼。

梁思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说:“吃点止疼片吧,歇一夜,明天就好了。”

娟子把胳膊扭到脊梁后头,指着后肋条骨说:“我这儿还疼着呢!”

梁思济说:“那就……我给你按摩按摩吧,你上床!”

娟子趴在梁奶奶的床上,德子媳妇替她撩开衣裳,露出胸罩后边的背带。脊梁上的皮肉,青一块紫一块的。

窗户外边,挤着一些孩子,他们看完了外边的那场热闹,又追到这儿来了。

梁奶奶瞥了一眼趴在床上的娟子那裸露着的后背,说:“娟子,你这是跟谁打架,落了这满身的伤?”

娟子气呼呼地说:“一个骚娘们儿,没人要的货,上这儿来犯疯!瞧她那个德性,哪点儿配得上炳炎?还有脸见我呢!要不是德子嫂拦着,我非得撕了她!”

德子媳妇说:“得了,得了,我不拦,你还得吃大亏!”

梁奶奶这才听了个八成明白:“哟,敢情……人家家里有媳妇啊?娟子,你这可不对啊,不能拆人家的家啊!”

娟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拆,炳炎也得甩了她!没有爱情还过个什么劲儿?”

梁思济用药棉花擦了擦手,说:“按摩的时候,别说话!”

梁奶奶心里装着一肚子的心事,早就不耐烦了,又听娟子的这话满不对口味,瞥着她裸露着后背大模大样地趴在床上,更觉得膈应,就扭过脸说:“娟子,这各人家有各人家的事儿,你赶明儿上医院捏去成不成?”

梁奶奶这么一说,梁思济就住了手。

娟子翻身坐起来,“哼”了一声就走,心里骂道:老帮菜,怪不得你儿媳妇不在这儿待呢!

梁思济挺不落忍,摊着两手对他妈说:“这……这不大好吧?”

梁奶奶“砰”的一声掩上门,拉着哭腔说:“儿啊,着你自个儿的急吧!明儿早晨你怎么跟领导回话儿?”

梁思济不言语了,心里头那团关于“三线”的乱麻还没理出个头绪来。

梁奶奶瞅着儿子,不觉垂下泪来:“唉,什么人的病你都上心给人家看,都能看好,就是看不了自个儿的病啊!”

德子媳妇把德子撵到外屋,让娟子趴到她的床上,说:“我给你捏!这点儿跌打损伤算不了什么,捏捏,揉揉,捶捶,就舒坦了!”

她那尖尖的十指,又轻柔,又灵巧,像两只蜘蛛在娟子脊梁上爬,渐渐地,使娟子忘了疼痛。“德子嫂,您在哪儿学来的这一手?”

德子媳妇说:“浮来浮去的,这点儿本事不值钱!怎么样?好多了吧?你别动,我拿热手巾再给你敷敷!”

娟子挺舒坦地趴在那儿,脸贴在那散发着香味儿的绣花枕头上,说:“大嫂,咱这一条胡同里,我瞅就数您的心好!”

德子媳妇叹了口气说:“女人的心,总是向着女人!我一瞅见旁人挨打就着急,好像打的是我似的。”

娟子说:“得了,您还会挨过打?德子哥对您多好?衔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里怕碎喽!”

德子在外屋“嘿嘿”地笑了两声。

德子媳妇说:“赶明儿嫂子给你介绍一个也这么疼你的!傻妹妹,可别再错打主意了!”

娟子说:“哎,我可不要拉车的!”

德子在外屋气得一跺脚。

梁思济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医院领导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上说:本人由于老母年迈,小女尚幼,家庭确有无法解决的实际困难,请领导重新考虑支援三线的人选,本人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以报答领导的关怀照顾,云云。

报告递上去以后,立即把他自己玩了个底儿掉:开除公职,回家好好地照顾家庭去吧。罪名不大不小正合适:对抗党中央关于建设三线的战略方针,不服从组织调动,违背革命人道主义,丧失人民医生的职业道德。

梁思济悔恨交加,自惭形秽,站在居委会办公室里,耷拉着脑袋,听凭孙桂贞的训斥。

孙桂贞坐在办公桌后面,似看不看地瞄他一眼,手指甲敲着桌子,那架势一点也不亚于医院的党委书记,“街道上几百号人,吃喝拉撒睡都得管,工作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这种犯错误的人也交街道管,又给我添个迟累!这运动说话就来啦,国庆节眼瞅着就到啦,街道上要加强治安,地富反坏右,还有你们这种犯了错误的人,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咱们这条胡同里,绝对不许出现什么杀人放火啦,拦路强奸啦,溜门撬锁啦……”

梁思济恨不能咬碎自己的牙!唉,三天之前还是个堂堂的大夫,现在变成什么人了?

没有了公职,便没有了工资,梁思济平时积蓄寥寥,一家的经济核算得重新安排了。粮本上的五口人口粮,无论如何得买下来,月初一次买完。一百斤煤球,得想着法儿地撑到月底。烟得戒了,茶呢,连茶叶末儿也嫌贵,买一毛五一两的“茶土”,也就是末儿的末儿。沏上,澄半天,沉下去半碗泥沙样的渣子,水里才泛出点儿茶色。三个女儿的学,还是得上,好歹靠家底再糊弄一阵,等大的初中毕业再让她出去挣钱,新社会,工厂里不招童工。梁思济一时又找不到干临时工的地方,完全成了一个男性的“家庭妇女”,在家里倒腾来,倒腾去,洗衣服做饭。见了人,把脑袋一耷拉就过去了,什么话也不说。晚上,等老人、孩子都睡了,他闷上一杯茶土,封上炉子,关上灯,拿本医书,坐在廊子底下,就着院子里的公用路灯看。夜里总有人上厕所,这灯一夜不熄,他就一直看书看到后半夜。他明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大夫了,这书也用不上了,可实在是丢不下,就靠看书解闷儿。而且,他心里头还有一个长远的打算:医学宝库,他这辈子没用了,下辈子还有用,等女儿长大了,说不定还出个学医的,他不能荒废了,要不,将来辅导孩子都没有本钱。

夜里两点多钟,他才上床睡觉,第二天早晨九点以后,等女儿都吃过早饭上学走了,他才起床,为的是省自己的一份早点。

他在水管子那儿接水漱口,马三胜来了。这小子早晨六点进厂烧上锅炉,八点来钟就颠儿家来了,赶十一点钟再去看看火,下午两点钟就下班,这一天就算拿下来了,玩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多得多。这会儿,正是头一回往回溜的时候,没事儿似的向梁思济打个招呼:“梁大夫,刚起床?吃了吗您哪?今儿早上,武二爷他们店里的油饼儿,比哪天都炸得好!”他明知梁思济如今舍不得买油饼儿了,还是有意地说,揭别人的短儿,在他是一种享受。

“吃了,吃了。”梁思济嘴里咕嘟着一团白沫,头也不抬地说。

“梁大夫,您说这肚子里吃不下东西是什么毛病?”他又问。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

饥肠辘辘的梁思济“噗”地喷出去漱口的水,转脸就往回走,挺没兴致地说:“三胜,你往后别这么‘大夫’、‘大夫’地叫了,我已经不是大夫了。”

“哎,梁大夫,”马三胜追着他说,“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呢,您别一落难就英雄气短哪!这艺不压身,您这救死扶伤的本事,可不能扔,人民医生的职责,不能丢啊!哎,就说白求恩吧,人家在外国把老婆也离了,工作也蹬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不是又当上大夫了吗?”

梁思济简直听得恼火了,“你扯哪儿去了?我能跟白求恩比?”

马三胜笑笑说:“我是说的这么个理儿。哎,梁大夫,我妈这几天吃不下东西,今儿早上说心口里堵得慌,那什么……您能不能劳驾给瞅瞅?”

梁思济这回听到心里去了,就像他过去上班的时候坐在诊室里一样,一听到病人的诉说就把自己的事儿忘了。他就手把漱口盂扔到水龙头旁边,对马三胜说:“走,我去看看!”

两人一走,个把钟头没回来。这当口,该到做午饭的时候了。

梁奶奶出去买菜回来,篮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豇豆。

德子媳妇正在水龙头底下洗韭菜:“梁奶奶,中午吃什么?”

“吃面吧,豇豆窜子面,省事儿。”梁奶奶说。

德子媳妇往篮子里瞅了一眼,心说:哪是省事儿?是省钱!就说:“豇豆窜子面没个吃头儿,吃素馅儿饺子得啦,今儿的韭菜好!”

梁奶奶说:“我没买韭菜。”

德子媳妇说:“我这不成心多买了点儿嘛,够您的,呣,我都洗好了。”

梁奶奶说:“这怎么好……”说着就去捏篮子底里的那点钢镚儿。

德子媳妇连忙按住她的手:“我还能要您的钱?一院里的街坊,跟您自个儿的儿媳妇能差哪儿去?”

梁奶奶一阵难过,心说:差老了去啦,我要有这么个好儿媳妇,儿子也不至于栽这么大的跟头了!想着想着,眼圈儿红红的,泪珠儿说话就要出来,望着德子媳妇说:“他大嫂,我儿子虽说是犯了错误,可他一不偷,二不抢……”

德子媳妇攥着她的手说:“街里街坊的,谁心里都知道,没人把梁大夫另眼看。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灾六难的?您得往开处想!”

说话间,梁思济看完病回来了,马三胜追着他,往他手里塞两盒“恒大”烟:“我说,这不叫送礼,也不算出诊费,是咱哥们儿的一点意思!”

梁思济使劲地往外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戒烟了!”

“戒烟?你还戒饭呢!你们知识分子就是不实在,老是酸文假醋!拿着,你拿着!”

不早不晚,这时候孙桂贞踱进了院子,站在旁边儿瞅了一阵,冷冷地说:“他梁大哥,别忘了你如今可不是大夫了,这……不大合适吧?”

运动说来就来了。

“大家都坐好,开会啦,开会啦!”孙桂贞手里拿着个基本上是空白纸的本子,招呼那些懒懒散散来得晚的人快找地方坐。

会场就设在德子他们这院儿。这院儿孩子少,收拾得利落,没那么多碎砖头、破盆烂碗、鸡屎、孩子尿。德子媳妇爱干净,一扫地就把整个院子都扫了,房前的扁豆、丝瓜,爬得半拉院子的荫凉。老街坊们都吃过了晚饭,拿着小板凳儿、小马扎儿,各找各的地方坐下,聊着家长里短。往常开会,一家儿来一个人,今儿个不止,男女老少来了一院子,反正晚晌儿没事儿,下了班的人也来凑凑家庭妇女的份子,听说,今晚上的会还要宣布什么大事儿。

“‘四清’,‘四清’,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孙桂贞把手里的本子合上,两手交叉着拢在肚子那儿,学着上级的样儿做报告,“老区长说了,咱们可别老是觉着风平哩,浪静哩,忘了这阶级还斗着争哩!就说咱这胡同里……”

梁思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门前的房檐下,等着点自己的名。街道上的这种会,过去他当大夫的时候历来是不参加的,现在不同了,他成了连这些家庭妇女也不如的贱民,随时听候训斥。他后悔那天不该去给三胜他妈看病,落了个“地下行医”并且“收礼”的罪名。今天的会也许就是批判他吧?要不为什么在这院儿里开呢?他想。批判就批判吧,只要你孙桂贞提这事儿,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问问你:那天晚上我给娟子看伤算不算“地下行医”?

他多虑了,孙桂贞今天不是冲着他。

“……要不是‘四清’,谁能知道这个张刘氏——就是小黑子他奶奶——是个恶霸地主!”

大伙儿吃了一惊,纷纷探着脑袋在人群里寻找黑子奶奶,想看看那位白天还端着个豁口碗去合作社买黄酱的老太太这会儿变成了怎么样儿的一个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

黑子奶奶就坐在孙桂贞旁边,刚才孙桂贞特地招呼她往中间坐,她可没想到是为了寒碜她。老太太低着头,两手扶着自个儿的膝盖,一双小脚儿并排摆在那儿,似乎还有些哆嗦。

孙桂贞继续做报告:“……她打从在保定府那阵子,就骑在咱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撒尿,趁着土改跑到北京来,钻到咱这胡同来捡个城市贫民的成分儿,横是等着老蒋再回来!”

黑子奶奶抬起那白发苍苍的头,昏花的老眼惶恐地望着孙桂贞,张开那缺了门牙的嘴说:“孙主任,您说话可不兴屈嚼,俺打七岁进张家门儿当‘团悠媳妇’,压根儿没进过保定府,在乡下过到二十五……”

孙桂贞说:“这叫废话!地主不在乡下还剥削谁哩?”

黑子奶奶又说:“俺也没过过地主的日子,俺那死鬼早先给地主当过两年管家……”

孙桂贞说:“狗腿子比地主还厉害,喜儿就是让穆仁智给抓走的!老话说什么来着?‘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好东西!”

街坊们“轰”地笑了起来,不是笑黑子奶奶,是笑那句顺口溜。

黑子躲在扁豆架后头,两手抱着头,眼泪叭嚓叭嚓往下掉。他父母早丧,从小跟奶奶吃窝头咸菜长大,在他的心目中,奶奶就是慈母,就是靠山,就是家,就是美好情感的寄托,没料到奶奶原来是个这么可耻的角色。

马三胜坐在他旁边儿抽烟,安慰他:“黑子,别怕,你奶奶是你奶奶,你是你,划清界限不就得啦?”

黑子低着头,哽咽着说:“我……我划不清!”

马三胜说:“划不清也没事儿。是凡运动,开头都是这么洋鼓洋号地吓唬人,到后尾儿还得讲政策,地主跟狗腿子到底不一样!”

黑子想,这“狗腿子”也不怎么好听,可比起“地主”来总是强点儿,还不知命运的发展能不能满足这个愿望呢!咳,真窝囊,这回算是掉到孙桂贞的眼儿里了,自个儿连疯顺儿都不如了。想到这儿,黑子嫉恨起疯顺儿来了,狠狠地小声儿说:“她姓孙的要是给呣们家定地主,我就瞅空子挤住疯顺儿往死里揍,反正他丫……的也不会学话!”

马三胜笑着说:“哎,一个男子汉欺负个傻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哪天瞅准了,从孙主任炕上把‘武二爷’给揪出来送派出所,给他挂个‘坏分子’的号,一报还一报,你也算打个一比一!”

“呃……”黑子受了莫大的启发,不哭了,也不言声了,抬眼瞅瞅正大模大样地站在会场当间儿的孙桂贞,又瞅瞅凑在院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会的疯顺儿他叔,黑子胸中被一种复仇的怒火所燃烧,酝酿着一件英雄壮举,那简直是真正的武二爷大闹狮子楼!

孙桂贞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然在兴致勃勃地发动阶级斗争的攻势,“老街坊们听着没有?这地主婆儿还不服软儿哩!她就是想着:要是老蒋回来才好哩,好让她再种十顷、百顷的地,让咱们这些劳动人民都踩到她的脚底下!……”

黑子奶奶的小脚儿又是一哆嗦,她做梦也没想过这双连走路都费劲的小脚儿能踩这么多人。

“咱可不答应!老街坊们,咱们哪家儿没受过旧社会的苦?今儿个把苦水都倒出来,让大伙儿听听!”孙桂贞说,拿眼睛巡视着会场。

街坊们本来都嗡嗡地说话,这么一来倒安静了。历来开会都是听孙主任一个人说,没想到这回让大伙儿发言,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指着鼻子说黑子奶奶的不是?说什么?她欺行霸市了?为害四邻了?偷鸡摸狗了?贪污盗窃了?杀人放火了?没有。别说这些了,她守寡几十年,连点儿寡妇门前的“是非”都没有过。诉解放前的苦?这跟黑子奶奶有什么关系?日本鬼子是她请来的?混合面儿是她配给的?金圆券是她印的?都不是。

谁也不言声儿,孙桂贞只好点名了:“花儿洪家,您说说,旧社会当个花儿匠是多么的不容易!”

街坊们一齐回头瞅着花儿洪。这个干瘦老头儿臊得脸红到脖梗子:“孙主任,我……没什么‘白话’的。您知道,呣们家旧根儿不是花儿匠,是卖西葫芦、老倭瓜的。打从日本人来了,这‘倭’字就不兴说了,我也不敢再卖‘倭瓜’。哎,日本人不是讲究‘花道’吗?我就改行种花儿、卖花儿了,要说日本人倒是真阔气,一买就是十盆、八盆的,有个日本教授还请我吃过生鱼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