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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说卷(5)

“得了,得了!”孙桂贞打断了花儿洪,“你这叫诉的什么苦?别说了。呃……那个……爆肚儿陈家,您说说旧社会卖爆肚儿多么的不容易!当官儿的白吃不给钱,还叫你给送家去是不是?啊?”

爆肚陈早死了,孙桂贞指的是他媳妇。这老太太是个双眼瞎,在家待得无聊才来开会的,听到点她的名,抬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说:“唉!做买卖都是爷们的事儿,我眼不顶用,什么也帮不上,还不就是跟吃跟喝?要不人家就说呢:陈老板心眼儿好,这么个瞎娘们儿也舍不得扔,从乡下带到北京来……”

瞎老太太说得不得要领,孙桂贞只好拦住话茬儿再引导:“哎,陈婶儿,您也是打乡下来的?这眼睛是不是地主给弄瞎的?”

“不是,不是,”瞎老太太瞪着视而不见的眼睛说,“我没等会跑眼就瞎了,都是瞎在我那该死的亲爹手里!”

孙桂贞忙问:“你爹是国民党吗?”

瞎老太太捂着眼睛说:“不是,不是,他穷得给地主扛活儿,能是什么党不党的?唉,那年头,孩子多,拖累忒大了,我妈养了六个闺女,我是老疙瘩,没人待见,趴在炕上哭一天都没人理。那天我爹一进门,瞧见我在炕上又拉了,心里一气,一巴掌把我从炕上扇下来,怎么那么正可好儿,摔到墙根儿的铁抓钩上,两只眼睛就都扎瞎了!”

六十多年没见天日的瞎老太太说到这儿,揉着那双松皮耷拉的眼睛,哭得不成声儿,只是没有泪,也许当年那一家伙把泪腺也扎坏了。

会场气氛严肃起来,孙桂贞好容易取得这么一点儿进展,趁热打铁地说:“听听!这都是旧社会害的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她带头高呼口号,会场上也跟着响起一片喊声。瞎老太太平时人缘儿不错,说起她的不幸,人们不能不动情。

喊了一阵口号,会场里又静下来了。这时候,最好能再有个主儿出来接茬儿诉苦,这会就越开越热火。可是,前边两员将都是孙主任点的名,不点到名没人发言,孙桂贞看着会场渐渐冷下去,着急再找个人。可是今天来的人上岁数的不太多,多数是姑娘媳妇、半大小子,她一时还没想好点谁。片刻的安静,没人说话,只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孙桂贞赶紧循着哭声看过去,是德子媳妇在哭。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坐在自个儿房门口屋檐底下,手里攥块手绢,正在擦眼泪。

孙桂贞发现了新大陆,不失时机地点了她的名:“他德子嫂,你说说吧?”

“我?”德子媳妇收住哭声,抬眼望着孙桂贞,“孙主任,您是说我?”

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集中在德子媳妇身上,觉得奇怪。马三胜从扁豆架的缝隙里往那边儿瞟了一眼,心说嘞:孙主任真是乱点鸳鸯谱,你让她说什么?这娘们儿把人间的福都享够了,她有什么苦可诉?赶明儿开故事会你再找她吧,她给你“白话”点儿潘金莲、阎婆惜倒是在行!

这边儿,孙桂贞却挺认真,对德子媳妇说:“你就说说你们家德子在旧社会受的苦吧!那会儿北京没有如今这么多的汽车,有钱人出门坐车,就是洋车啊,三轮儿啊,这拉车的行当,可真是牛马不如,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大模大样儿地往车上一坐,这拉车的就跟孙子似的,玩儿命地跑,什么世道啊?”

马三胜心里暗笑:什么世道?你说什么世道儿?德子过去拉车,现在不还是拉车吗?他还拉他老婆呢!你这不是让她自个儿批判自个儿吗?

马三胜想歪了,孙桂贞并没有这个意思,还一个劲儿地撺掇德子媳妇:“你说是不是?”

“那倒是。”德子媳妇说。她也并不认为孙桂贞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一边儿附和着,一边儿还在擦眼泪。

德子坐在屋里床上听会。这种会,他原不必参加,因为是在他院里开,他也就只得用半拉耳朵旁听。听到孙主任说到他这一行的苦处,又听到自个儿的媳妇为他而伤心流泪,不免动了心,心想:都说臭拉车的上不了纸笔,如今上级体恤咱,媳妇也是知冷知热,心疼自个儿的男人。德子这就知足了,决心一辈子为人民拉车,礼拜天为媳妇拉车!

德子媳妇说得毕竟太简短了,“那倒是”三个字满足不了孙桂贞的需要,便启发她说:“这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驴的不知步撵的,各家儿的苦处都有一本账,你就给大家伙儿说说,德子在旧社会是怎么受人欺负啦?当官儿的坐车不给钱呀,当兵的还拳打脚踢呀……”

孙桂贞简直要包办代替。德子媳妇说:“那会儿的事儿,我也说不清,我跟他是解放后才结的婚……”

众人觉得失望。马三胜撇了撇嘴,心说:这不结了?她跟德子光享福了,没有苦,你还非让她诉?

孙桂贞的热情也减退了许多,讪讪地说:“我瞅你哭得倒是挺伤心……”

德子媳妇说:“我是叹我自个儿的命苦!”

孙桂贞一愣:“你自个儿?”

德子媳妇拿手绢掩着鼻子说:“孙主任啊,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还苦十分!八岁那年,我们家乡遭了大灾,先是旱,后是涝,庄稼一粒都没收上来,地主还堵着门催租讨债……”

众人都愣了。谁也没料到,这个在本胡同里顶“洋气”的女人,竟然也是乡下人出身!马三胜心说:邪了门儿了,今儿个是赶集怎么着?怎么净是农民?真的假的?瞅着贫下中农这几个字儿光荣,都往脸上贴!别人说说还罢了,德子媳妇简直是瞎掰,她哪儿像农民?知道花生是树上摘的还是地里刨的吗?知道棉花几月里开花儿吗?

德子媳妇接着说:“……我爹被逼得没法儿,一咬牙,把我给卖了,八岁的闺女只换了一升黑豆!”

马三胜点点头。听这语气倒像是乡下人,要是城里人该说换了二斤糖火烧了。

孙桂贞赶紧问:“把你卖到哪儿了?”

德子媳妇抽抽噎噎地说:“保定府!”

小黑子心里一哆嗦。冤家路窄,怎么还是同乡啊?他爷爷是保定府的狗腿子,这又出来个保定府的贫下中农,不妙,眼瞅着要阶级斗争!

孙桂贞又接着问:“那家买主儿,买你去做什么?是当丫鬟,还是当‘团悠媳妇’?”

德子媳妇说:“他说是老两口儿没孩子,是花钱买个养老的闺女,我爹才放心地卖给他了。心想闺女有了享福的地方了,保定府又离得不远,还有见着的时候,久后老两口儿殁了,闺女还能认姓归宗哩!哪知道,我们上了当啦!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人家孙男弟女成群,不缺我这个黄毛丫头,那是个人贩子,把我带到保定府,一转手就又卖给别人了!一升黑豆翻成了十几块大洋!”

德子媳妇说到这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五内俱焚,肝肠寸断,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座的人,谁也没有过被卖的历史,那些过去做些小本经营的买卖人,心中本来也想起一两件酸楚事,此时像小巫见大巫,觉得自个儿的那点儿苦实在算不得什么,无法与德子媳妇相比。在以诉苦为风尚的那个时代,苦大仇深本身就是一种资本,一种荣誉。于是,四座动容,神情肃然,不由得对德子媳妇刮目相看,且恨自己有眼不识荆山玉,相处年余,尚不知胡同深处埋没着这么一位英雄。孙桂贞在心中暗暗叫好,发觉自己寻着了一棵“四清”运动的好苗子,这德子媳妇人有人才,貌有貌相,伶牙俐齿,苦大仇深,赶明儿应该推荐到街道办事处去,让领导再培养培养,请老区长指点指点,说不定能到区里、市里去做诉苦报告,到时候也少不了她孙桂贞陪同前往,她是她的领导嘛!想到这里,孙桂贞心里飘飘然,脸上愤愤然,挥着胖拳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旧社会,打倒地主!”

一呼百应,会场上把这口号重复了一遍,小院落里竟像响起了雷鸣。后两句口号所表达的内容,本是在一九四九年就已实现了的,但此时喊起来,仍有其新意,便是给“人还在,心不死”的角色听的。会场里,人们都是人云亦云,并未过什么脑子,惟小黑子祖孙二人听了如雷击顶,因为此时此地,那“打倒”二字,是落实到黑子奶奶的头上的。老太太又是一哆嗦,心说:我那死鬼可没当过人贩子!小黑子心里可没这个底,生怕最后提溜出来那个人贩子果然是他那没见过面儿的爷爷!

万幸的是,人们谁也没有追究人贩子的姓名,孙桂贞往下问,德子媳妇往下说,大伙儿跟着往下听。

孙桂贞问:“那后来又把你卖到哪儿去了呢?”

“天津卫!”德子媳妇说,“给一个资本家的太太当贴身丫鬟……”

孙桂贞又问:“就一直当到解放吗?”

德子媳妇涕泪横流,“哪儿呀!她家的丫鬟没有一个当长的,一年的工夫就快把我折磨死了,又买了新的丫鬟,就把我卖了!”

这车轱辘话一问一答,说相声似的,即使孙桂贞不觉得麻烦,别人也听得有些絮叨了。就听见扁豆架后头马三胜插了一句:“大嫂,这么卖来卖去的,你到底被卖了几回?”

“八回,整整八回啊!”德子媳妇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组成一个“八”字。

人们又一次被震动!鸡鸭也不过经二道贩子的手便被宰杀了,一个人竟然被卖了八回!本胡同的居民叹为观止,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互相交换着眼色,以示心中的惊叹,并且庆幸自己的眼福、耳福,参加了这位英雄的首次报告会。孙桂贞的激情又翻了几番,她认定自己培养的这棵苗子能放“卫星”了,到哪儿都能“震”!

“那末末了儿呢?”孙桂贞急切地跳过数次的买卖经过,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尾。

这也是其他人的心情。在看戏、看电影的时候,常有这种沉不住气的观众,对于繁复的情节早不耐烦,怀着怦怦跳动的心,想立即看见最后到底怎么着了?那颗定时炸弹爆炸了没有?解放军能不能在最后时刻赶到,抓住敌人?

正当德子媳妇动人的叙述吊住了大伙儿的胃口,几十双耳朵急等着听“下回分解”的时候,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德子在屋里坐不住了,“噌”地下了床,站到房门口说:“得了,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甭抖落了!”

德子这么一说,媳妇就不言声儿了,只是拿手绢掩着嘴,抽抽搭搭地哭。

大伙儿好扫兴,一齐朝德子扭过头来。怎么个意思?诉苦都不让诉?平常德子蔫得连个屁都放不响,今儿个倒在众人面前立家规了?咳,你选得多不是时候!

马三胜说:“德子哥,别打岔,让她说嘛,大伙儿等着听呢!诉苦是光荣的事儿,怎么了?”三胜有三胜的想法,他听出了门道,猜想这里头准是“有戏”,德子媳妇保不齐真像潘金莲那样被卖给德子的。

孙桂贞虎着脸说:“德子!你也是劳动人民,不说夫妻情分,也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他大嫂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

德子的厚嘴唇张了几张,没再说出什么来。孙桂贞朝德子媳妇鼓励说:“他大嫂,你接着说!”

德子媳妇只是哭,却不说话。一条手绢已湿漉漉的,泪珠子还在顺脸流,两只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大嫂,你末末了又卖给谁了?”马三胜接茬儿问。

众人都等着她回答。

德子媳妇此时如梦方醒!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少人想打听,她一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起过去的事了?都怪自己的泪罐子太浅了,听了别人说起旧日的苦,就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不由自主地说起来了,哪想到,一开了头儿,想收都收不住了。人家逼着她往下说,可她不能再说了呀!

孙桂贞催促她:“他大嫂,你倒是说呀!”

德子媳妇陷入绝境,进退两难,抬起泪汪汪的两眼,望着孙桂贞,只好谨慎地选择一个笼统的字眼儿,说:“他们后来把我卖到……卖到火坑里去啦!”说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用湿漉漉的手绢擦着鼻涕眼泪,肩胛和全身都在痛苦地颤抖!

“火坑?什么火坑?”孙桂贞竟然没有听懂这个含义很广又很窄、很抽象又很具体的词儿。

回答她的,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战栗!

马三胜心里一动,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就试探地问:“八成就是窑……窑子吧?”

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德子媳妇的恸哭和颤栗。马三胜的猜测被证实了!

众人的心房为之一颤,整个会场像突然降下霜冻,使人们不寒而栗。“窑子”!这个和旧社会一样遥远的字眼儿,在人们心中唤起的印象是罪恶、恐怖、肉体的买卖、灵魂的腐烂、生命的践踏、人间的地狱!

会场的气氛凝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使人们感到难堪,就像不经意地走进别人的内室,突然撞见了人家的隐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后悔自己不该长了双眼!

然而,这凝固、冰冻的气氛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刹那,人们的心理便开始了缓和,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对马三胜来说是这样。在北京尚存在“窑子”的时代,马三胜还是个孩子,解放那年才十五,因此,他不知道前门外“八大胡同”中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所在是个什么样儿,只知道那是达官贵人、富豪财东出入的地方,朦朦胧胧地有一种神秘感、艳羡感。他也曾看到那些被人称做“窑姐儿”的女人,妖妖艳艳,袅袅婷婷,实在想象不出她们是怎样生活的。他在舞台上看到的杜十娘、李香君,整天被一些公子哥儿簇拥着,歌舞饮宴,吟诗作对,俨然神仙过的日子,很难相信她们还会有什么痛苦。现在,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的杜十娘、李香君,就住在他这条胡同里,后窗户对着他的房门,见天儿价碰头碰脸、打招呼说话,现在,就坐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使马三胜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瞅着德子媳妇。那苗条的身材,雪白的肌肤,修长而柔软的手,鸭蛋形脸庞,乌黑的浓发,弯弯的眉毛,还有与众不同的衣着和气质……一切都有了答案。好像猜了很久的谜语,终于知道了谜底,他感到兴奋和满足。

他又感到不满足。因为在揭开谜底之前,他所看到的德子媳妇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也在院子里的公共水龙头接水,也在合作社排队买油盐酱醋,也吃炸酱面、芝麻酱面、打卤面、窜子面。虽然衣着打扮、待人接物、言谈举止有些“各色”,却也没怎么显出杜十娘、李香君的本色。马三胜很想知道那些“本色”。

“大嫂,你在窑子里,每天都接客吗?”他突然问道。

人们被吓了一跳,虽然在刚才的一刹那谁都立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却谁也没有勇气像他这样当面提出来,而一旦被他提了出来,人们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和他一样期待着回答。

“不接客!不接客!我死也不接客!”德子媳妇突然大声吼着,嗓子哑哑的,像是咯着一团血!

众人的心里又是一阵冲动:这是个烈性子的窑姐儿!

“开头都是这么着,宁死不接客,有寻死上吊的,有拿脑袋撞墙的,有喝药的,有把裤腰带系死扣儿的……”孙桂贞神情凄凄地说,似乎她十分了解窑子里的事儿,替德子媳妇做解说,“可没一个硬到头儿的,人家能白花钱买你?白养活你?不听话就打,往死里打!是不是?”

在座的谁也没有亲身体会,因此对孙主任的说法儿难免将信将疑。你搭什么茬儿?听人家自个儿说!

“可不是往死里打嘛!”德子媳妇哭得泪人儿一般,眼睛红红的,像两颗大樱桃,仿佛面前站着她当年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毁了她终生的老鸨儿,今天到了跟她算账的时候。“她歹得很哪!杀人不用钢刀,打人不用皮鞭,她把一只猫装到我的裤子里,扎上裤腿儿,拿棍子使劲地打那猫,把猫打得嗷嗷叫,就拼命地抓我!……”

又是一个强刺激,惊得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有胆儿小的妇女,吓得“妈吔”一声:“那还不把人抓烂喽?”

不知哪个心术不正的浑小子,在角落里阴不阴阳不阳地小声儿说:“这就得问问德子了。”

于是就有一两个哧哧的笑声,渐渐地蔓延开来,会场里有些乱了。